万物生长靠太阳---广州印象之一百七十八

7月23日早上万里无云，天空有如无风的海面一派祥和，一望无际的湛蓝，掩盖了暗礁和潮涌。遥远的地方响起隐隐雷声，他没联想到这是须臾即变的南国气候，还以为是哪一支队伍的欢快锣鼓声，顺着贴满大字报和挂着横幅条幅的街道传来。几棵高大的木棉树上啁啾的鸟声，和晨曦一道跌落到院子里。老爸正在树下打南拳，看见他来了，收势，微微一笑，就径直出门到警备司令部上班去了。这个东江纵队老战士，越活越精彩。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倒了无数南下干部，给几乎成为千年老二，受刘邓黑线影响较浅的东纵们腾出正职。他也踩着霞光走出院子，与老爸分道扬镳，回六中与主义兵同学汇合，到中山纪念堂去参加全市主义兵总部成立大会。

学校跟军区大院隔不了多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先来的同学打起大旗聚在操场的几辆敞篷汽车上，车下也站着不少人。在主义兵的旁边篮球场上，也竖着一面大旗，上面金黄的字迹是六中东方红，东方红属于旗派，与属于总派的主义兵是天敌。两个组织虽然已经兵戎相见，死伤多人，但在学校范围内倒还是相安无事。这时，两边的汽车都在放着同一首歌。高亢激昂的曲调，唱得人热血沸腾。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走向汽车，戴眼镜的马司令从一片黄军装中迎上来，严肃地说，就等你了，张卫华同学，你是副司令，怎么还这么拖拖拉拉的。总部筹备处已经打来电话催了，华南师大、暨南大学等十多所大学，八中、二十八中等三十多所中学都已进场，地总、红一司等兄弟兵团的代表也坐上了主席台。

张卫华脸一红，转身就要爬上车。等等--，身后一声呼喊，他回头看去，是他军区大院一道长大的伙伴，低他一届的刘岩。车上有人哗啦啦拍手叫好，喊道，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欢迎刘岩弃暗投明加入主义兵。

刘岩长得矮壮，脸色较黑。他不屑地望了车上一眼，说：我去跳珠江，也不会加入你们保皇派。

谁是保皇派？你是污蔑。我们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马司令揪住刘岩的衣领，大声质问道。

刘岩根本不怕，也反手揪住马司令的领口。你想跟老子动手，你还差火。

篮球场上的旗派看见自己人被总派拦截了，不用他们的司令招呼，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学生们，纷纷自发的跑了过来，大喊，把我们的人放下。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武斗眼见就要爆发。

张卫华一把拉开马司令，大声对双方人马说，我们不在家里闹事，刘岩找我是私事。接着，他问起满头大汗的刘岩，什么事这样着急？

刘岩说，华哥，我来学校的路上，前面那个街口，二十几个衰仔把我的军帽抢去了，我单枪匹马，打不过他们，只好跑进校门搬兵。

他妈的，谁这么没有长眼，我们去看看。张卫华拉起刘岩就要赶去。

马司令一声怒吼，这还了得。险些把自己鼻梁上的眼镜震下来了。他手一挥，一大群主义兵跟他跑出校门，东方红的人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也紧跟着主义兵赶往街口。经过六七月份两次流血械斗的两派人马，在六中这个小范围内无意间联合起来了，共同对付那些被革命最先抛弃的社会垃圾。衰仔是指那些因各种原因失学的社会青年，因为就业难，大多数人无所事事，在社会上混日子。一般市民都对他们有不好的看法，认为他们是滋生罪恶的温床。何况这些干部子女，出生自然红的天之骄子，更是看他们不顺眼。

那些社会青年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双方司令才下令班师回朝。

刘岩因为出了一口淤气，显得意气风发。回走的时候，他悄悄拉着张卫华说，你们主义兵打人好狠。这些社会渣滓就是欠打。跟马眼镜说声，谢谢了。

张卫华问刘岩，你们旗派今天也有活动？

刘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一忽儿好像换了一个人。你不知道？我们旗派有三名糖厂工人战友，在7.20的武斗中光荣牺牲了。今天全市旗派在越秀公园开追悼会。这个血海深仇我们记着了。

张卫华尴尬地哦了一声，拍拍刘岩的肩膀，一声不响地爬上己方的汽车了。是呀，一方办喜事，一方办丧事，无论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去。在一个院子里，他们还是兄弟，在一个校园里，他们还是同学。在文化大革命的风雨里，他们却是势不两立的敌对集团。

主义兵的汽车率先出了学校。

长期以来，广州的总派一直得到军区的支持，与旗派在大范围的辩论中和小规模的武斗里，总是占据上风。连旗派在省市两级革委会的几把交椅，也几乎全被总派扔到了窗外。从四月底总理来到广州，公开赞扬旗派，风向就变了。气急败坏的地总、红总、红一司、主义兵等总派各个组织，联合起来冲击珠江宾馆，终于逼得总理表态，总派是偏向保守的群众组织。第二天又通过秘书加了四个字：革命组织。

到过金水桥边，受到最高统帅检阅的主义兵，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揪斗走资派的斗争中冲锋在前，又在向中央领导争取名分的抗争中居功至伟，至今却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实在是说不过去。在总派内部，主义兵也是出力最大，获利最小，桃子都被别人摘去了。痛定思痛，于是，经过多方政治分肥，经过漫长的协商，全市各个学校和厂矿的主义兵达成共识，于1967年7月23日，召开毛泽东主义兵总部成立大会。

中山纪念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八角形建筑，外形庄严宏伟，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它留下了无数历史的遗迹。这天，它将又见证了一个震撼南粤大地的革命组织的诞生。伴着太阳的升起，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战歌嘹亮、口号激越，欢天喜地。

纪念堂内的设计是个音乐厅，坐不了多少人。执勤的纠察队员只让各个单位的负责人进去，张卫华谢绝了，和同学们一道在外面席地而坐。七月的阳光火辣酷热，笔直无枝的棕榈树没有一点阴凉。汗流浃背的张卫华，也想和男同学一样敞开衣襟，拥抱从珠江水面刮来的微微的风，但一转念又放弃了，反而把父亲给的那件军便服的风纪扣系上了。自己不是普通一兵，而是六中主义兵的负责人，必须要注重仪容，成为大家的表率。

在全体起立，高唱东方红的激昂歌声中，他心潮起伏，宛若参加基辅共青团代表大会的保尔，油然升起了解放全人类的使命感。保尔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偶像，虽然文革爆发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已经遭到冷遇，但保尔的英雄形象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心头了，影响着他们的言行举止和人生的追求。

大会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正当各个兄弟组织的代表争先恐后上台念祝贺信时，高音喇叭里传出不协调的声音。主持人在问，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请各单位负责人维持好秩序。张卫华踮起脚四下张望，只有黑压压一片人群和红彤彤一片旗海，没发现什么异样。当他把目光投向马路时，才感到不妙。马路上见不到头尾的一支游行队伍，也驻足不动了，那里群情激奋，挥动着八万八高呼口号，大有震塌纪念堂之势。

还我战友！血债血还！揪出7.20事件幕后的黑手！

张卫华猛然想起，今天是旗派吊唁华侨糖厂死难者的日子，他们从纪念堂面前经过，很可能是到越秀公园去的，明摆着是蓄意挑起事端制造摩擦。场子的另一面已经出现骚动，所有的主义兵全都向那个方向涌去。

张卫华也不由自主地被人群推动着，耳边不断传来消息灵通人士的话。旗派有人挑衅，要把花圈和纸钱送进纪念堂。纠察队阻止不了，他们已经冲过了珊栏。我们的人上去了，已经有好多人负伤流血。

挤了半天挤不过去，却并不意味着别人挤不过来。在肢体的激烈碰撞中，工人居多的旗派明显占据优势，还没有完全成熟的主义兵学生节节后退，龟缩到了纪念堂里，准备死守大门。旗派的人跟踪而来，把纪念堂团团围住。广州第一场大规模武斗就此拉开了序幕，到处都是打杀声，砖头石块横飞，音乐厅的座椅全部拆烂，成为防守的武器。主义兵虽然处于劣势，但也依据地形顽强抵抗着。张卫华随着一些同学爬上屋顶，居高临下，揭起瓦片砸向草地上的旗派。

这时，解放军突然来了，手挽手组成人链，隔开了对立的两派。双方仍然在进行抛物比赛，不时有人捂着头退居二线。张卫华瞄准了一个叫嚷最凶的家伙，使力砸出一块瓦片，谁知一个小战士眼尖，用肩膀推开那人，替他挨了一击，眉角流出了丝丝鲜血。张卫华感到无趣，也有点内疚，就拍拍手，离开了房顶。

队伍早就打散了，分不清眼前的人是那个学校、那个机关、那个工厂的。到了大门边，发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倒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蓄。外面的救护车凄厉的呼叫，医生就是挤不进人墙。一个八中的同学告诉他，这是糖厂的副厂长，和六中东方红的学生一道冲进来，好凶，拿着铁链，打伤了好多主义兵。边打还边喊，声嘶力竭，为他的三个阶级兄弟报仇。大伙群情沸腾，用皮带、椅子腿把他打趴下了。那个同学边说，还在边揉自己受伤的胳膊，眼里闪烁着激昂的光泽。仿佛是从火线上下来的新兵，既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有沐浴战火的炫耀。

这个副厂长，成为7.23武斗的第一个死亡者。

还有俘虏呢？张卫华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场冲突不会简单地以流血告终，没有几具尸体横陈广场，被仇恨激红的眼睛恢复不了清明。他感到沉重，责任重于泰山。他既要保卫纪念堂，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也要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哪怕是对方的同学和工人，只要他放下武器，也要给他一条活路。

哦，那个家伙顽冥不化，被一群女生带到侧房去了。就他们两个，其他旗派都没有挤进来，被解放军挡住了。八中学生还在喋喋不休，张卫华已经穿过人群走了。找过几间侧房，他终于看见一群女生正在殴打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背影朝着门外，体型像极了刘岩。来不及多想，他挤到女生中间，拦住了挥舞军用皮带的一个秀气女生，大声说，各位阶级姊妹，这人是我弟弟，请大家高抬贵手。

秀气女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冷冷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他陪笑道，我是六中的，今天刚当选为主义兵总部委员。

秀气女生说，这家伙和糖厂的那个副厂长沆瀣一气，冲过层层解放军的阻挡，冲过我们的防线，打伤了我们好多人。看你的面子，只要他喊一声打倒旗派，我们就饶了他。

张卫华调过头，和刘岩对视一眼。刘岩的嘴角鼻子都有血迹，两手被反捆着，眼里仍然射出不屈不饶的光线，冷笑道：张卫华，你不要假惺惺地，这是革命。难道要我做蒲志高？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打倒主义兵。打倒总派----。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下，秀气女生的皮带狠狠地抽了上去，在他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血痕。其他女生也上去拳打脚踢、砖头砸，木棍敲，眨眼间就打倒在地了。秀气女生还不解恨，穿着解放鞋的脚踩在他的身上。刘岩一边挣扎，一边还在呼喊口号。

行了。张卫华一声吼，推开秀气女生。同学，解放军还讲优待俘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学到哪里去了？他在喊毛主席万岁，你们还要打吗？

你的阶级立场站在哪里去了？秀气女生瞪大杏眼，像个母夜叉恶狠狠地说，我要向总部告状，你根本不配做总部成员，敌我不分。我们走，去守大门。她的手一挥，拎着皮带率先离开，留下一个英姿飒爽的爱武背影。一大群英勇善战的姑娘们，也横眉冷对两个男生一眼，跟着出去了，奔赴保卫文革的战斗第一线。

张卫华苦笑着摇头，不禁感慨万千。文革两年了，大浪淘沙，他总结出了一条真理：学生比工人更革命，女生比男生更革命，中学生比大学生更革命，低年级比高年级更革命，军干子女比所有人更革命。心中所想，不知不觉念出声了。

你错了。刘岩撑地坐着了，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呵呵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坚持自己的革命立场了？张卫华扶了他一把，奇怪地问道。

现在只有我们两兄弟在，当然只讲兄弟情谊了。刘岩收住笑容，严肃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透。你提醒我了，只把革命二字换成一个狠，就是我的想法了。搞暴力，学生比工人更狠，女生比男生更狠，中学生比大学生更狠，低年级比高年级更狠，我们这些军干子女比所有人更狠。还有，我们还是比不了老爹们狠。

为什么？张卫华有所疑惑，追问道。

刘岩靠在墙上，喘气了一口气。昨天听军区的老爸说，我们旗派申请的悼唁场地是东校场，不给批，只能去越秀山。你想，去越秀山，中山纪念堂是必经，擦枪走火也是必然。

张卫华心里一怔，一下子联想很多。总理来穗的表态，使军区丢了脸面，为了使局势不失控，军区领导就得先让局势混乱，然后再由他们出面收拾。两派都是人家的棋子，打死打活都是人家走的一步棋......

别管它，张卫华激动地说，我们造反不是为了某个领导，而是为了毛主席。革命，就不能瞻前顾后。

外面还在僵持着，双方隔着解放军互掷砖头瓦片。是人都看得出，部队明显地袒护主义兵。主义兵学生居多，围攻的旗派工人居多。每有单个的学生出现险情，就会跑过去一个战士救他脱险。而工人身陷重围，战士们反而拖住去救援的同伴。但主义兵处于劣势，面对人数多几倍的旗派，形势还是岌岌可危。有一次六中东方红的大旗飘进了铁门内，守门的主义兵全部做了俘虏。可这面旗帜是孤军深入，后援让部队挡住了，只在门里晃了一下就退出去了，不然会被主义兵包了饺子。

临近天晚，远处响起雷声。这次不会听错了，是雷声。双方都不会敲锣打鼓地庆贺，一整天全武行演出，大都身心疲惫，打起了退堂鼓。虽然死伤的战友让人义愤填膺，但那是第二天通电全国鸣冤叫屈的证据，付出了这么多鲜血，难道还不能证明对方是保守组织，我们这一派是最革命的吗？

军区适时调来十多辆卡车，满载着从食品店和面包房收罗的面包。车上喇叭不断呼喊，每人领两个面包回家。围攻的和防守的都扔下武器，相互打起招呼。刚才的敌人，都被饥饿打垮了斗志，一股股自发的离开自己的阵营，奔向发面包的汽车。

死伤的人已经上了救护车，救护车还在呜呜响着。你上救护车吗？张卫华转了一圈，指挥主义兵击退了旗派一次小规模进攻，又回到关押俘虏的小房，问刘岩。

不，我要回家。刘岩说。老爸晚上还要与我辩论，为什么军干子女大都是主义兵，而我站在他和军区的对立面。这个四野的后人，却是深受父辈的影响，转眼间眉宇飞扬，把自己的伤痛抛在一边，又开始款款谈兵。今天你们的防守还是可圈可点，一批人居高临下，用纪念堂的屋瓦逼得旗派不敢靠近。假若我们那边有枪就好了，我想没有人敢暴露于火力之下。

张卫华心头一紧，惊呼道，怎么，你们旗派想搞枪了？7月7日重庆通电，8.15派和反到底派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双方都使用了真枪实弹，死伤无数。这个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局势就要完全失控。看来，我们总派也要搞枪，武装保卫革命，武装保卫自己。

两个立场完全对立的人，或者说，两个立场完全对立的庞大群众组织，在搞枪这个问题上立场完全趋于一致。在这一场殊死搏斗之后，在下一场殊死搏斗之前，他俩还是兄弟。扩而大之，两派的成员间还是兄弟。演员上台以后，当然要找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们认为自己是真诚的，绝不是敷衍观众，糊弄革命。只不过，现在卸妆了。

两人并肩去领面包，张卫华听见两个工人模样的人对话。师兄，你刚才一砖头差点给我开瓢，幸亏我机灵，低了一下头，落到右肩上，你看，还在流血。

师兄说，等会我陪你去救护车包扎一下。明天不能让师傅知道了，不然我俩又要挨骂。不过，你的棍子也太厉害，差点把我的腿杆敲断了，我蹲了一个时辰才缓过气来。

张卫华和刘岩相视一笑，一人拿着两个面包，相互搀扶着，走上了暮色苍茫的大街。身后，还有善始善终的主义兵总部成员，以对革命无限忠诚老实的态度，依然在进行着大会的最后一项程序，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铿锵的旋律，通过高分贝喇叭无数倍扩大，伴随着远方隆隆的雷声，回荡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南国上空。

鱼儿离不开水，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