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作者:基因清除

在农具中,我对犁,一直心怀崇敬。

在老家,犁是重型农具,也是重要农具。翻耕土地,全靠犁。犁不到的,叫茆,要用锄头挖。犁庞大的体型,翻耕的效率,让人凛然生畏。在乡下,大,往往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效率。犁,是农具中的霸主。

犁,由犁弓、犁板和铧组成,形状就是一个斜卧的“力”字。铧,是一个三角形,被泥土磨得锋利雪亮。犁田时,犁铧向下,深深插进泥土。但犁要真正动起来,在土地上纵横辟阖,挥洒泥浪,雄霸田地,必须有牛拉动。拉犁的牛,称为耕牛,是经过长时间严格训练的牛。固定牛的叫梭头。梭头是弓形,套在牛的前肩胛上,就像枷。梭头两端,系着缰绳,缰绳绾住犁弓的前端,和犁连接起来。犁田的人一手握着犁,一手扬起牛鞭,一声吆喝,低着头的牛奋力向前,犁便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牛在前,犁在中间,人在后,人和动物默契地合作,便将一块块土地唤醒,翻新。新耕的土地,弥漫着泥土的馨香,就像新褥的被子,铺展在大地上,静候着一粒粒种子的入住,睡眠,醒来发芽。

父亲能成为一个犁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家的老黑。作为农民,老实说,父亲是个半吊子。力气小,怕吃苦,有点好逸恶劳。在劳动技能和劳动经验上,甚至还不如母亲。但独独在犁田上,可圈可点,像个专家。犁田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犁铧插浅了,达不到翻耕的目的。犁铧插深了,容易损坏犁,伤害到牛。一去一来,要不留死角,还要注意绕过田间的石头。犁手反应要快,决断要准。遇着暗石,犁手要及时拔出犁铧,否则就会折损犁铧。老黑不仅力大无穷,而且特别的驯顺,不偷懒,会耕田。作为犁手的父亲,甚至不需要吆喝,只需要扶着犁,把握好犁铧的深浅转弯的角度,注意暗石,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老黑后面就够了。因此,不喜欢牲畜的父亲,对老黑却特别的温存,有时甚至替老黑捉“草痞”(一种寄生在牛身上专吸牛血的寄生虫),赶蚊子。逢年过节,还煮苞谷糊糊犒赏老黑。

我喜欢看父亲和老黑耕田的样子。肃穆的冬日,天宇下,一人一犁一牛,在田野里缓缓挪动,像一幅画。蚯蚓和一些不知名的昆虫,随着泥浪翻卷而出,好像感到大难临头,拼命地寻找藏身之处。麻雀在新翻的泥土上觅食,呼朋引伴,叽叽喳喳,一会儿惊起,一会儿在泥土上小步的跳跃,或站在泥土上用尖尖的喙闲散地啄理着羽毛。叮当的牛铃,牛的响鼻,父亲的吆喝,天籁纷纷,都显得那样的和谐、婉转、悠扬,像一曲歌。

遇到犁苕田和洋芋田,我就会过节似的高兴,因为每一次,我都会满载而归。我提着一只小蓝,踩着父亲的脚印,亦步亦趋。老黑不时瞟我一眼,脉脉含情。收获时节漏挖或漏拣的红苕、洋芋,随着犁铧翻滚出来,像新生婴儿般可爱。见到他们,我就像见到了宝贝似的。我小心翼翼地拂去它们身上的泥土,眉开眼笑地放进我的篮子里。耕种的季节,却成了我的收获季节,有这样的大好事,我能不高兴吗?因此,拉犁的老黑,握犁的父亲,沉稳的犁,在我眼里,都显得特别的可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红苕在地里埋久了,容易腐烂。腐烂的红苕,散发出一股酒味,不能食用,吃了会中毒。洋芋却不一样,即使发芽了,依然可以吃。对这种发了芽的洋芋,我们称作母子洋芋。切成片,用酸水爆炒,清脆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遇到犁水田,我就更加的高兴。冬眠的泥鳅,黄鳝,随着泥浪翻卷暴露在天光下,惊慌失措,闷着头往泥里乱钻。我将他们一一捉住,放进篓子里。回到家,用刀片剖开它们的肚腹,清空内脏,无论是炸、炒,还是煮,都是难得的美味。这时候,父亲就会拿出酒,倒上一小杯,就着菜,美美地享受。父亲砸上一小口酒,总是要把头微微地扬起,眯着眼,一脸的陶醉,还一阵才吞下肚里。再睁开眼,连眼角里都满溢着笑意。好像苦难的岁月,艰辛的日子,都被这小小的一口酒,溶化了,消除了。这酒,这散发着烂苕味的水,简直太神奇了。我偷偷地喝过,是又苦又烧喉咙,难以下咽,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直到现在,就是所谓的名酒,甚至有名的洋酒,也多多少少见识过,我依然没有品尝出酒里蕴含的美来。我甚至疑心李白“斗酒诗百篇”“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但愿长醉不愿醒”,是李白在给酒代言,收了广告费的,像现在见到的广告一样,故弄玄虚,把酒写得那般的美妙。

很多农具我都使用过,唯独犁。父亲不准我碰他的犁。父亲虽然是农民,却从心底瞧不起农民。因此,凡是与生产劳动有关的,他虽然不反对我做,却拒回答,拒绝绝教我。耕完田的犁,父亲会把它打理干净,高高地悬在屋角的梁上,让我可望而不可即。

分田到户后,我家分得七苗多山田和几分水田,和一脚牛。牛不够分,往往几家人供一头牛。父亲希望有一张自己的犁,那泥弓还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替他购置的。那时,老黑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共有的那头条,是头年纪不大的黄牯。这牛很生,性暴,反感耕田,一套上梭头就发疯。后来,竟发展至顶人。几家公议,把牛卖了。我家的田,需要翻耕,就得请专门耕田的人。父亲的犁就永远地搁置在屋角,及至搬离老家,也没有取下来过。

现在,在较为偏远的地方,也还能看到牛耕的景象。但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牛耕退出历史舞台,只是迟早的事,是必然的。但是,牛耕对于农业的贡献,对于农耕文明的贡献,我们是不应该忘记的。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碰过犁,我深以为憾,但是我对犁,却始终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感,有着一份奇异的思念,这是作为农民的后代一种永远无法说清的情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个犁手,用笔,用键盘,在思想、情感的拉动下,在世道这块坡地里,在人心的田上,翻耕。我憧憬着种下美,长出美,并能收获美。

牛在前拉着犁,人在后扶着犁,都卑谦地面向土地,缓缓地、缓缓地向前,像个特写,牵引着我的思绪,一直走进岁月的深处……

共 6 条文章评论
  • 牛在前拉着犁,人在后扶着犁,都卑谦地面向土地,缓缓地、缓缓地向前,像个特写,牵引着我的思绪,一直走进岁月的深处……。没有生活写不出这样的好句子。点赞。 2014-08-17 17:03
  • 欣赏2014-08-18 11:12
  • 喜欢用朴素的文字,写出不一样的情感!2014-08-18 11:27
  • 一篇缅怀往昔岁月的文字,更迭的是光阴,不变的是情感,欣赏!问好!2014-08-18 15:06
  • 朴诚之文,欣赏问好--牛在前拉着犁,人在后扶着犁,都卑谦地面向土地,缓缓地、缓缓地向前,像个特写,牵引着我的思绪,一直走进岁月的深处……2014-08-19 10:08
  • 犁在我国历史上应该是一种重要的生产工具!2014-08-22 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