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是个当家主事的女人。
在农村老家,居家过日子,一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由于爷爷忠厚老实,与世无争,而且沉默寡言,不善于与外界打交道,出头露面的事便落在奶奶身上,奶奶仿佛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一个小脚老太太,没读过一天书,却知书达理,话不多,却句句在谱,往那里一站,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种威慑感,让左邻右舍,全村老小谁也不敢小觑,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发现,即便在她的那些同辈妯娌之间,奶奶也是拿主意的人,定海神针一般,一言九鼎。
奶奶身材高挑,面容清瘦,鸭蛋脸,高鼻梁,细眼眉,年轻时应该是个美女,一双眼睛尤其明亮,鹰隼一般,看人入木三分,视力极好,从我们家到所在的乡镇大约有四五里路,每逢赶集,奶奶便会站在门口眺望,有熟人从集市上返回,刚一露面,奶奶便会对旁边的人准确的说出他的名字,屡试不爽,周边的人惊诧不已,按现在的视力测试标准来看,奶奶的视力绝对在2.0以上,当飞行员绰绰有余,我高考时体检测视力,左眼1.5有余,右眼1.2不足,应该说是继承了奶奶的一点基因,可惜只继承了一只眼。
奶奶是个守旧的女人,从我记事起就没记得她穿过艳丽的衣服,或黑或蓝或皂,上身对襟大褂,下身免档裤,裤腿用布带缠紧,宛若当年行军打仗的土八路,头发用簪高高挽起,发际线很高,腰板始终挺得笔直,往那里一站,神清气爽,利利索索,让人心生敬意。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很得奶奶的宠爱,奶奶干什么都带着我,白天带我到街上玩,相熟的大婶大妈们会围上来逗我,有的教我跳舞,有的教我骂人,跳舞的在前面扭,我就跟在后面学,逗得她们哈哈大笑,现在的我依然不会跳舞,天生的愚笨,想必那时候扭起来会更加笨拙,但小孩子干什么都是可爱的;教我骂人的说一句,我就在后面重复一句,后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我就再也不跟了,到现在我也不会骂人,逼急了眼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晚上睡觉也要和奶奶一个被窝。奶奶中年以后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每到冬天就犯病,严重时睡觉只能弓着背趴着睡一会,然后坐起来昏天黑地的咳嗽,每到这时我便醒了,黑夜里只看到奶奶斜靠在墙上,喉咙里风箱一般喘着,胸口剧烈起伏,稍微好受些便把头埋在怀里鸵鸟一般打个盹,漫漫长夜奶奶就是这么煎熬着过来的,也不知她一晚能睡几个小时,有时候会准备个苹果放在窗台,咳嗽得厉害的时候奶奶会拿起来啃两口,现在想来也只是安慰一下,管用的成分不多。
和奶奶有关的回忆大都集中在小时候,大都与吃有关,我似乎天生就是个馋鬼,对好吃的东西有着无比的渴望,又不会察言观色,农村里有句俗语叫:“馋懒不分家”,不幸而言中,我恰是这样的人,一个又馋又懒又不会来事的孩子想讨人喜欢也难,唯有奶奶一如既往的庇护着我,虽然生在贫困之家,居然从没吃过饼子窝窝头一类的粗粮,这在那时的农村环境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城市里面乱成了一锅粥,但农村却相对平和,经济也开始复苏,摆脱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日子也好过起来,饼子窝窝头能吃饱,但要想吃好还要等到二十年以后。那时候走亲访友拿的礼物一般是二斤挂面,每二两一小把,五小把堆起来,像点心一样精心包装好,放在一个提篮里面,外面盖着毛巾,到了亲戚那里,对方也不会全留,稍微意思一下再返回,要是有不懂事的把挂面全部留下,不知遭多少人忌恨,也让人瞧不起,那时候的细粮只有逢年过节或者遇上红白喜事以及翻修房子、请木匠打家具之类的大事才能动用,挂面更是稀罕物,不是生病谁也难得吃上一口,但我例外,只要饿了,张口就是挂面荷包鸡蛋,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都十几岁了,从胶东回到老家看望奶奶,那些长辈们看到我还会说“哎哟,这是你家那位挂面荷包鸡蛋吧?都长这么高了!”估计那时候我们家有限的几十斤细粮挂面都让我给吃了。吃挂面固然是小孩子的专利,但也不能一直吃个没完,两三岁还可以,五六岁就不能天天吃了,馋了怎么办?装病,经常的在床上躺着就不起来了,奶奶一开始以为我生病了,走到跟前,摸摸头也不烧,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来,哼哼唧唧,就是不起床,奶奶不说话了,赶紧烧水煮面,面煮好了我的病也好了,要不就拿一个鸡蛋,在一个缺了半边的铁勺里煎一煎,缺油少盐,吃起来却是那样香,一个鸡蛋能吃半天,现在鸡蛋随时可以吃,要多少有多少,但却再也吃不出以前那种味道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记得有一次忘记是怎么回事了,家里突然有了二斤桃酥,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样子,用绳子很艺术的左三道,右三道捆扎着,油汪汪的,透着一股香气。为防止老鼠啃咬,高高的挂在正屋方桌的斜上方,椅子的正上方,为了对付这二斤桃酥,我颇下了一番功夫,每天早上我都会和颜悦色的对奶奶说:“奶奶,你带弟弟出去玩吧,我在家看门”,等他们走后,我拿一个小凳子放在椅子上,踩着它将桃酥勾下来,从侧面开个小口,拿出一块来,然后再将缺口封好,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我则坐在椅子上,慢慢的享用这难得的美味,连续半个月,每天一块,二斤桃酥终于被我消灭殆尽,我也终于不用守在家里看门了。有一天,弟弟不知为什么事哭个不停,奶奶哄他说给他个点心吃,然后将桃酥勾下来,一摸却是个空盒,事情这才败露,奶奶也一下子恍然大悟起来,怪不得我这段时间这么听话,天天在家看门。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老老少少上下九口人,吃饭要分两桌,爷爷和奶奶坐在方桌两边的太师椅上,余下的人则挤挤挨挨坐在方桌下面一个小矮桌边,饭也分两种,给爷爷奶奶吃的是玉米面和白面掺杂在一块蒸的“卷子”,比例大概四六开,白面少,玉米面多,颜色发黄,质地松散,其余人吃玉米面窝窝头,菜更简单,滴几滴油,放几勺盐,加一大锅菜,煮熟即可,有时连这个也没有,就是几根老咸菜,放在大缸里腌了不知多少年,吃起来齁咸齁咸。那时每到吃饭时节我就发愁,好吃点的“卷子”只有两个,我拿走一个势必爷爷奶奶两人就有一个没得吃,饼子窝窝头管够,但粗粗拉拉的难以下咽,纠结很久之后,我还是会去选择拿“卷子”,有时明明拿到手了却被弟弟跳出来横空夺走,对我说“这是给爷爷奶奶吃的,是给你吃的吗?”我低眉搭眼,讷讷无言,讪讪的僵在那里,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奶奶挺身而出,笑着从弟弟手中接过卷子转手交给我,煎熬啊,那种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来的,现在想想,我挺自尊的一个人那时脸皮怎么就恁么厚哪!有时候更甚,偶尔炒个好一点的菜,我总是会不自觉的去挑里面那点为数不多的好吃的,叔叔有时候忍不下去了,会拿筷子直接将我的筷子拨拉到一边,现在想想,叔叔那时候也是二十来岁,一大家人就指望他干活,出了一天牛马力,临了有点好吃的还被我给独吞了,愤愤然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那时怎么就那么馋,一点也不看别人脸色哪?后来印象里叔叔从没给过我好脸,倒是对弟弟喜爱有加,看电影的时候让他骑在脖子上,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就走了,我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叔叔六十多岁了,须发皆白,有时候带着烟酒回老家看他,说起当年的事一笑了之,对我的态度也大变,我知道,自己这是在补偿当年的不懂事,但那份遗憾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家穷,在吃的方面也乏善可陈,记忆中第一次吃鸡还是在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都上小学了,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奶奶正抱着一只碗,里面是白生生的炖鸡,香味扑鼻,我和小姑、姐姐、弟弟一哄而上给抢了,事后才知道,这是一只瘟死的鸡,按规定得深埋,奶奶舍不得,给我们吃怕有毒,悄悄炖了准备自己吃的,没想到吃的不是时候,正好赶上我们放学,结果奶奶一筷子都没下全被我们几个消灭光了,那个香啊,现在想起来还会咂摸嘴,奇怪的是,也没闹肚子,看来人的免疫力还是很强的。这样的美味还吃过几次,是生产队里死了牛,队里几个有头有脸,有职有权的人宰了猛吃一顿,剩下的汤汤水水挨家分点,那个香啊,满嘴流油,比过年吃的肥肉片子都好吃。
我们姐弟三个里面,姐姐懂事,从不要吃的,弟弟看事,有好吃的先给爷爷奶奶,只有我,罔顾他人,一门心思全在吃上,农村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到我们家门口就不走了,知道这里肯定有生意,我一听到那梆梆绑的声音就像听到命令一样,会立刻冲出门外,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把大米粒染成五颜六色粘在一起的所谓“欢喜台”,奶奶也不给钱,有时从炕洞里掏出一只不知哪年哪月遗弃的破鞋,有时从墙缝里拽出一把不知何年何月剪下来的乱头发,我就拿了这些东西去换吃的。冬天榨了新鲜的芝麻油,有来卖麻汁的,奶奶会给我一个馒头,领着我到卖麻汁的人面前说,“你看看俺这个小孙子给馋的,你多少给他滴一点吧“,对方笑笑,不情愿的捞起勺子,在我的馒头上轻轻一抿,我就美滋滋的一边吃去了。夏天来了卖冰棍的,在我家门前吆喝起来没完,五分钱一支,我缠磨着奶奶买了一支,人家走出还没百十米,我这支吃完了,赶紧再去缠磨奶奶,追着人家再买一支。有时奶奶去镇上赶集,会买上两毛钱的炒花生,一共十几粒,给姐姐,弟弟和小姑一人两粒,剩下的全给我,大约四五粒,吃起来那个香啊,根本不舍得一下吃完,像松鼠一样,用门牙一点点啃,咂摸那种滋味。最难忘的是冬天的早晨,天寒地冻,奶奶在灶台上烧火做饭,会随手扔几块地瓜进去,等我们几个早自习回来,从燃烧殆尽的灰堆里扒拉出那几块烧得黑乎乎的地瓜,揭去外皮,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考得焦黄的地瓜蒸腾着热气,带有一股新鲜食物特有的清香,咬一口绵软可口,吃下去胃里暖洋洋的,顿时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了。
奶奶过日子是一把好手,因为家里穷,油盐酱醋茶以及人情来往都要靠从有限的口粮里省,奶奶对钱看得格外重,轻易不多花一分钱。有一年,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是开始要好的时候,我从夏天起就发现供销社卖一种绿单帽,上面有颗红五星,仿军帽做的,但比较粗糙,九毛九一顶,我回家给奶奶嘟囔,奶奶敷衍着说等天冷了给我买,秋天到了,天气转凉,我问奶奶可以买了吗?奶奶说再等等,然后霜降,然后立冬,然后小雪,我天天在奶奶跟前转悠,想起来就磨着要帽子,奶奶实在被我磨得不耐烦了,翻箱倒柜找出钱包,所谓钱包不过是条头巾,层层包裹着,里面零七八杂的毛票和钢镚,超过一块的几乎没有,奶奶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几张来,沾着唾液一张张数给我,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包好,再放回箱子里,我拿着钱兴高采烈,几乎是一溜小跑到供销社,将那顶梦寐以求的帽子买了回来。现在想想,那时一个鸡蛋不过二分钱,这顶薄薄的帽子就要近五十个鸡蛋才能换回来,平日连一个鸡蛋都不舍得吃的奶奶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能满足我这不懂事的无理要求,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泪,我欠奶奶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和奶奶有时也闹点小别扭,一次不知为什么奶奶惹着我了,我跑到村边围子壕里躲了起来,正是初冬时节,天气将冷未冷,围子壕里堆满了秋收后的玉米秸,我扒拉开一堆玉米秸,在里面掏出一个几平方米大小的地方,用玉米秸铺了一个炕,躺在上面,过了一会,听到奶奶一遍遍喊我,我装听不见,继续躺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黑黢黢的,外面已经黑天了,北风透过玉米秸的缝隙吹进来,有点彻骨的凉意,我害怕起来,肚子也有些饿了,这才珊珊回家,回到家里,奶奶一把就抱住了我,几乎哭了出来,问我去了哪里?她已经把村里所有的水井都找了一遍,如果我再不回来,不知道会寻到哪里。
奶奶宠我爱我,无时不跟着我,连过年回娘家都会带着我,奶奶的娘家在我们村西南方向,大概有四五公里远,这点距离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那时候没有汽车和自行车,对一个出门主要靠步行的小脚老太太来说,已经是项大工程了。往往是,早晨吃过早饭以后,我们俩便出行,奶奶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自己蒸的馒头或者包子之类的吃食,小脚一掂一掂,身子左右摇动,慢慢地往前挪,我蹦蹦跳跳,尾随左右,为路上的各种人物和景致所吸引,并不觉得累,有时还嫌她走得慢,不耐烦得跑出老远去等她,去奶奶娘家的路上要跨过好几个村庄,感觉走了好久好久才到那里,到了也就快中午了,妗子姥娘见了我先是来一顿猛夸,“你看这孩子,一看就是大庄里的孩子,长得这么精神哪”,奶奶在一旁抿着嘴笑着,心里和喝了蜜似的,然后便开始吃饭,奶奶的娘家比我们家还要穷,过年时最好的菜不过是炖白菜,里面放上两块冒着油的肥肉片子算是招待贵重客人的,肥肉片子不知炖了多少回,入口即化,馒头好像也不是纯白面的,还掺杂了一些玉米面。一次吃过午饭,我没事瞎转悠,走到里屋,里面黑咕隆咚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一个篮子挂在房梁上,里面的东西黑乎乎的,我拿竹竿戳了戳,邦邦硬,我回头对奶奶说了,妗子姥娘在一边说,“哎哟孩子,这就是你妗子姥娘家平常吃的东西啊,你看人家孩子连见都没见过,你说你妗子姥娘过得这是什么日子”,后来我明白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地瓜面窝窝头,比之玉米面还要差了一等,颜色暗黑,吃起来发粘发涩,我曾经尝过一口,没下咽就吐了出来。
妗子老娘家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吃上,而是他们村里有玩龙灯的,每到春节正月初二过后,就有穿红着绿的男女,驾着旱船,骑着毛驴,踩着高跷,舞着狮子,一路穿街过巷,吹吹打打的走了过来,那些红男绿女脸上涂脂抹粉,表情夸张,不时向围观的人群抛着媚眼,引起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更有抽着旱烟袋,一脸老者扮相的丑角跑到观众群里当场互动,喧嚣声此起彼伏,现在想想,那个时代虽然贫穷,但精神生活还是富足的,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乐趣,如今虽然富裕了,但农村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平静和自足,人们过年凑在一块,谈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谁谁今年发了大财,谁谁今年走了狗屎运,羡慕嫉妒之情尽显,而若有人倒了霉,舍了本,又是一脸的不屑,人们成了金钱的奴隶,为不断膨胀的私欲所驱使,纠结着,焦虑着,矛盾着,牵肠挂肚,患得患失,靠家族观念和宗亲关系维系在一起的亲情变得越来越单薄,农村成为城市的一个缩影,成为物质化时代的牺牲品。
奶奶为人谦和,与人为善,宽以待人,行事果断,是她那一辈人一众好友中的中心,身边总是围绕着张家奶奶,王家大妈,李家大婶,赵家二姨,甚至有小辈的也经常上门讨主意,奶奶一生只有一个对头,那就是她的妯娌,我叫五奶奶的爷爷的嫂子。五奶奶个头不高,浑身滚圆,一张倭瓜大脸常年呈浮肿状,三角眼,高颧骨,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半睁半闭,像极了电影《黑三角》中那位阴险毒辣的老太婆,说话有点结巴,这在和奶奶的对决中处于天然劣势,奶奶一张嘴伶牙俐齿,机锋百出,别说五奶奶这样的结巴,正常人都递不上招,往往是五奶奶找上门来挑战,咿咿呀呀说半天,奶奶一句话就给堵了回去,五奶奶家庭条件不错,应当是地主家出身,对娘家八代贫农的奶奶看不太起,但五奶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而奶奶却有四个孩子,就像一只潜力无限的绩优股,在心理上奶奶并不落下风,因为我们家孩子多,曾经买过五奶奶家一个院子,在那里盖了房子,就是我后来生活在其中的老家,为了院子的归属,里面树木,房子,院墙等等附属物的价值几何,妯娌俩没少打仗,有一次更是打到了公社,现在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得可笑,一对小脚老太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气势汹汹的杀到了公社社部,调解人问五奶奶,你是什么家庭出身?五奶奶很有优越感的结巴了半天,蹦出一句“我们家是,是#是@是——大资本家!”问奶奶是什么出身,奶奶气定神闲的说“贫农”,就这一句话,调解人员就定了调子,把五奶奶给赶了出去,奶奶大获全胜。事后,奶奶无数次给我说起这个场面,惟妙惟肖,边说边笑,这是奶奶的一次大胜,完胜。从那以后,五奶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张狂不起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奶奶的接触少了一些,我从上初中开始就住校,六年中学下来只有周末才能回家,那时我随军在胶东父亲那里,爷爷和奶奶每年交替来我们这里过冬,并不是每年都能和奶奶在一起,不在的时候只能通过书信了解老家奶奶的信息,等我上了大学,来到济南,我们全家也都定居在这里,奶奶才彻底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才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生活。那时我和奶奶,弟弟住一个房间,我们三个人三张小床呈品字形排列,两个小床之间有一张写字台,挤则挤矣,但却无比温馨,记得上大学后,我和弟弟经常彻夜长谈,谈得兴起,深更半夜了便开始找酒喝,从厨房拿一碟咸菜,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一瓶兰陵大曲,我们俩一人一半,喝完了睡觉,那时候还不兴喝啤酒,白酒上头快,喝一会就兴奋了,谈得爽快,喝得高兴,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的知己就是自己的亲弟弟,我更加足矣。奶奶那时就在旁边看着,我们说话她不眨眼的听着,也不插言,一脸的满足,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是幸福啊,如今奶奶早已置身天国,而弟弟远在上海,事业和家庭都很忙碌,见一面尚且难亦,再想彻夜长谈几乎不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我结婚的时候是奶奶最幸福的时候,我们结婚办了两场,在济南一场,在老家一场,在老家的时候奶奶格外兴奋,面对蜂拥而入看热闹的人群,奶奶忙前忙后,把我们在济南结婚时的录像放给左邻右舍看,不看都不行,我很体谅奶奶那时的心情,自己一手看大的孙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六十以后,奶奶的身体逐渐衰落,每年的冬天都像生死关,在煎熬中度过。慢性气管炎几乎无解,年轻时能抗过去就抗过去了,抗不过去到老年很受罪,喘不上气来,慢慢就会转化为肺心病,导致器官衰竭,这个病折磨了奶奶一辈子,那时的老家生活条件不好,又没有暖气,天寒地冻,一场感冒就能要了奶奶的命,每到那时,奶奶就会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两眼无神,形销骨立,整日蜷缩在被窝里,瘦瘦的身躯仿佛不存在一般,当有相熟的奶奶辈们来看望她时,奶奶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几次表示不想活了,她们会劝她:“你可不能这么想,孩子们都挺孝顺”,奶奶弱弱的说“孝顺是挺孝顺,就是这罪没人能替了”,这句话不知怎么,牢牢的记在我心中,我从那时起知道了人生的无助和无奈。但只要扛过了这场感冒,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春天,奶奶的身体就会奇迹般的复原,后来,奶奶和我们搬到一块住后,家里有暖气,吃的又好,气管炎再也没有犯过,脸色也红润了很多,但最终,奶奶还是死在了这个病上。
那一年冬天正好我们搬家,新房子还需要装修,到处乱糟糟,想等搬了新家接奶奶过来住,就在那段时间,奶奶出事了,起因也是一场感冒,在农村,一般的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基本一个治法,那就是输液,给奶奶输了四天液,身体好了许多,这时候完全可以不输了,为了巩固一下又输了一天,就这一天要了奶奶的命,过多的液体积攒在身体里,加重了心肺的负担,超过了她心脏所能承受的最大容量,于是器官衰竭,当时就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几度昏厥过去,叔叔赶紧给我们打电话,父母回老家手忙脚乱将奶奶送到市中心医院,太迟了,路上还偶尔清醒的奶奶到了医院就彻底经昏迷过去,我在她跟前大声呼喊,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大口的喘气,后来才知道,这在医学上叫“导气”,出来的多,进去的少,是濒危病人临死前的症状之一。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老家的叔叔,小姑等都来了,一大家人聚在那里,考虑到他们中午还没吃饭,奶奶的症状基本稳定,父母便陪他们去旁边的小巷子里吃了点饭,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小会,奶奶离开了人世,我眼看着象征生命线的心跳缓慢的变为直线,最后停止了呼吸,折磨了奶奶大半辈子的喘气问题终于解决,奶奶算是彻底解脱了。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看到奶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面若白纸,想到过往的点点滴滴,我悲从中来,放声恸哭,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胆欲绝,哭得痛不欲生,我是那样伤心,那样委屈,奶奶,你疼爱我,宠爱我了一辈子,临了却没能再看我一眼,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你哪怕给我一点点时间,一点点空间,让我来伺候伺候你,报答报答你点滴的养育之恩,我也心安了,你走得这么无情,走得这么决绝,你让疼你爱你却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你的孙子情何以堪!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之大悲哀,莫过于此!
守灵期间,我曾经去摸过奶奶的手,那双曾经无数次抚摸过我的手已变得冰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我知道,奶奶这次是彻底的离开了我们,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就有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在迷迷糊糊,失魂丧魄中度过了那煎熬般的三天。
送别了奶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郁郁寡欢,正在干着什么事,突然想起了奶奶,泪水便会禁不住的哗哗淌下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奶奶住在村外一个小房子里,一个人孤孤单单守在那里,醒来后一想,可不就是如此,奶奶的坟就在老家村外不远处,以前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类的,从那以后,我真信了,我相信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奶奶这是在告诉我,让我常回去看看她。
奶奶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奶奶大名乔嫦娥,生于1924年12月6日,卒于1994年10月8日,享年不到七十周岁。
以此文祭奠永远生活在我心中的奶奶,愿您老人家在天堂里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