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第四部第二章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

第四部第二章

傅国河/作

孙少平离开省城那家便宜的小旅馆的时候，可以说来了个不辞而别。当他在火车站把头天晚上那两封写给妹妹兰香和金秀的信件投入露天那绿色的邮筒的时候，他有了一丝的如释负重的感觉。

发车还有段时间，他便选择了火车站候车大厅的一角静静地坐了下来。他的思绪依然没能从最近一连串的纷乱事情中回过神来。看着火车站内熙熙攘攘的川流人群，他游离的眼神看见紧挨检票口的一对青年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背影高挑的女孩不时地抹着眼泪，头依靠在那男孩的胸前抽泣着。

孙少平的情绪陡然沉了下来。他想到了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妹妹兰香的同学金秀。这个已经大学毕业正在实习的大学生，前两天刚刚对自己表明了心迹。她爱少平，而且爱的那么执着和坚定。想想自己的不辞而别，孙少平瞬间为自己的怯弱伤了金秀的心而心生了一丝愧意。为这，他昨天晚上在小旅馆翻来覆去难于入眠的时候，给自己找足了逃脱的理由。“秀，别怪哥这么狠心。哥，真的是为了你好！”孙少平就这样在心里默默地安慰着金秀，也好像在默默地安慰着自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检票的铃声打破了孙少平的思绪。他回望了一眼即将告别的繁华省城，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检票口。

牵挂孙少平伤情的还有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大牙湾煤矿的嫂子惠英。

那天，也就是1985年的新年第一天，因为头天晚上狂欢的放纵，班里很多人醉酒了。作为班长的少平，在惠英嫂子家也是喝得酩酊大醉，还睡到了惠英嫂子的床上。第二天，他也是带着一股没有清醒的酒意下的矿。在井下，一场灾难来临的时候，一个协议工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少平为了救他而受了伤。

少平被矿里紧急送往省城医院进行抢救。他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毁了容。

得知这一重大不幸，惠英嫂子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当她得知孙少平已经送往省城医院抢救的时候，就要忙着请假要到医院来照看他。为此，还给孙少平发了封电报。因为在那巧遇了金秀，她既当护工，又当家属，包揽了全部的活儿。连孙少平想给远在西昌卫星基地实习的妹妹兰香发封电报来做护理都给金秀挡了回来。自然，孙少平也把惠英嫂子要来护理的请求挡了回去。

时间，就在惠英嫂子急切的等待中悄然过去了一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少平康复出院的消息。听说少平要回来，那几天她天天带着明明，还有那条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狗黑黑到铁路口等他。她甚至还特地去了澡堂洗了澡，翻出过年才穿的那身新衣服，头上扎了条红纱巾，为的是少平能远远地看到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见到少平。而每每想到少平，她的心绪又会即可变得不安和躁动。脸上也会变得火辣辣的，泛出少女般娇羞的红晕。

少平回来了。他戴着一副墨镜，穿着风衣，行李包随意的搭在后背上，让人感觉他是那样的帅气和随意。而从他迈出的有力脚步，也让人看不出他有丝毫的颓意，情绪依然那么饱满、高昂。

他虽毁了容，但他的心依然透露出一股不屈的傲气和韧劲。

少平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少平没有回到自己的宿舍。他跟着惠英嫂子不自觉的走进了她的家门。

这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尽管这里显得有点的简陋而显破败。在这片大牙湾煤矿黑棚户区里，这间院落是那么的渺小和平常。可每次少平踏进这个院落，总被一股温暖包围着。他感觉到这是他生命里任何高楼大厦都不能取代的一个温馨避风港。在他刚刚来到大牙湾煤矿那天开始，他就注定要与这间院落有着一辈子都无法割舍的情缘。

是的，这里已经变成他生命里一份不开或缺的元素，或是生命的一部分。

自进门那一刻，惠英就忙着没停歇过。她摘下少平肩头的行李，放到床上。立马又忙着打来热水，给少平擦脸。紧接着就捅开煤炉，给少平起火做饭了。

呆在一旁的明明这个时候不安分起来，他吵嚷着少平叔叔给他带来了什么礼物。这是少平每次外出必须进行的固定节目。而每次的节目内容都变幻着花样，让小明明一次次惊喜地“叔叔”“好叔叔”喊个不停。

孩子的天真童趣感染着孙少平。这次，他装作没有给明明购买礼物，还煞有其事地给明明道歉起来：“明明，这次叔叔太忙，忘了给你买礼物了，对不起你哩！”明明一听，刚才那份兴奋劲一股脑跑的无影无踪，像泄了气的皮球嘟起了小嘴，平时的“好叔叔”立即变成了“坏叔叔”“坏叔叔”嚷叫，像机关枪似的连发喷薄而出。这引得孙少平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的笑声充盈了小屋，也冲出薄薄的院门，传出很远很远。

站在一旁忙碌着晚饭的惠英，眼里含住泪花，也不去阻止明明的嚷叫，在一旁偷偷地笑着。

突然，一阵真似机关枪击发的“哒哒哒”“哒哒哒”声音传来，孙少平变魔术似的，一转身端着一只仿真的冲锋枪对着明明，大笑着对着他横扫。冲锋枪喷着火花，连枪管也闪耀着五彩的光芒，电动马达呼呼响着，跟着喷出的就是“哒哒哒”“哒哒哒”不间歇的声响。这响声立即使得小明明破涕为笑，小鸟般的跑过来抢夺少平手里的冲锋枪。跟着他嘴里喷出的，是一声声“好叔叔”“好叔叔”。

哈哈的笑声，再次响彻了整个院落。而小黑子却被吓得钻进了桌底下，蜷缩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际一抹抹晚霞也由绚烂慢慢变成了一朵朵黑云，随意地垂挂着。大牙湾煤矿那起伏的山峦上，一盏盏灯火，好像是接到了遥控的命令，随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的消逝相继绽放开来。一辆运煤的火车，碰着浓浓的白烟，一声嘶叫，呼呼地开动起来，朝着暮色中远远地驶去。

大牙湾一切都在火热和秩序中，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

惠英家的晚饭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房间里弥漫着阵阵的菜香。依然是那张小桌，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和以往不同的是，菜比平时丰盛了很多。孙少平还注意到，平时桌上摆放的一块多钱一斤的山芋干白酒换上了2块多钱的汾酒大曲。这让少平的心头再次涌上股股暖流，让他在温暖的氛围中感受着一份特别的亲切和情意。远离家的人，对家的温馨氛围特别的敏感。孙少平对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没有感触。相反的，他是那么的珍惜，那么的渴望。想到这，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惠英，笑着举起了斟满的酒杯。

孙少平真诚而又恭敬地站起身，“惠英，谢谢你！我敬你一杯！”。他把酒杯朝惠英的面前示意了下，平端到胸前，然后一仰脖子，喝了透底。

惠英赶忙起身，照着孙少平的样子，把自己的酒杯也喝了个透。

孙少平不知道的是，他平时喊的“惠英嫂”，今天不自觉给他省去了后面的一个字。这让喝了一杯酒的惠英脸上更是发热，泛出了羞涩的红晕。

少安没有注意到惠英脸上的变化，埋下头大口吃起菜来。他心里还有个障碍。他毁容了，那道可怕的伤疤从额头的发楞起斜劈过右眼角，一直拉过颧骨直至脸颊。他曾在金秀实习的宿舍照过镜子，并失神把那面镜子打了个粉碎。就是妹妹她们邀请他一道去逛街，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那副尊容引来过多关注的目光，把两个妹妹扯进议论的漩涡。

惠英也早早注意到了这些。当迎接少平归来的那刻，她看到那副墨镜遮掩不了的长长伤疤斜拉到他的面颊时，她难过的几次把将要滴落的眼泪强忍着吞了回去。现在，少平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距离那么近，那么真切，在看不清少平眼神的墨镜下，那道长长的斜疤还是顽强地伸展开来，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的手，不自觉的伸到了少平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流了出来，继而大声的哭出了声音。

少平呆呆地坐着，一任惠英抚摸着，痛哭着。他的心绪倒是出奇的平静。从双水村走出的那一步开始，他孙少平就在心里立下了誓不回头的决心。一无知识，二无技能，他清楚地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一样路途。他渴望着从黄土地里开辟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崭新人生来，也从不奢求那些无望的空想会眷顾他。生活的磨砺和艰难，已经交给了他一把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那就是劳动。劳动创造财富，也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幸福。他对劳动的感悟，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这不是显示他孙少平多高的思想觉悟，而是他从生活中悟出的一条浅显而不失深刻的真理！

过了很长时间，惠英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忙收回自己的手，擦了把眼泪，给少平和自己的酒杯各自倒满了酒，两人又开喝起来。

气氛有点凝重。两人连端了好几杯。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平，惠英打破了沉默，“少平，你回来了下步有什么打算啊？”“明天找雷区长报个到，我还要井下去。”“你受伤了，看能不能调离到地面来呢？”他知道这是惠英关心他。但他又不想借机给自己留下条让人闲话的口实。在省城养伤期间，妹妹兰香的男朋友吴仲平，也就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儿子，当时极力劝导孙少平留在省城。吴仲平的父亲不仅位居高位，而且和铜城矿务局局长是老相识。轻便的话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孙少安还是婉拒了未来妹婿的一片好意，决意要回到大牙湾煤矿。他的生活，他的感情，已经和大牙湾煤矿割舍不开紧紧连在了一起。

孙少平没有直接回答惠英的关心。他站起身径直走到床前，打开了下午带回的简易行囊，从里面拿出一条红艳艳的长条围巾，走到了惠英面前。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酒多了的缘故，孙少平拿着围巾的双手好似拿着井下百斤重的钢钎，手臂尽然有点痉挛，一条薄薄的围巾在手里筛筛似的晃动不停。

惠英忙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脖子很自然地伸了过去。孙少平就势揽住了惠英的肩头，颤抖着双手把围巾围了上去。红艳艳的围巾，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好似一团火焰在惠英的胸前燃烧起来，也燃烧了两个人的心。

这一晚，孙少平第一次没有主动回到自己的宿舍去。

夜里，他始终被一团红艳艳的烈火包围着，燃烧着。他像一个狂怒的斗士，赤裸着全身，左冲右突，横刀劈杀，那么勇猛，那么激情。汗水浸湿了他发达的肌腱，很快又被炽热的火焰蒸发，他又再次出征，汗水干了湿，湿了干，二十七岁健壮的身躯有着使不完的劲力，就像喷发的岩浆，和那团烈火交融在一起，彼此燃烧着。

火焰熄灭了。世界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激烈的喘息也变成了平缓的鼾声，孙少平疲惫地陷进了迷顿的泥潭里一动不动。朦胧中，那团包围着自己燃烧的烈火，也慢慢冷却下来，在他的怀里成了一团温暖柔软的水球，让他平生以来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放松。睡梦中，他紧紧抱着那团温柔的水球，一直不肯松开。

五月，黄土高原的春意已经和江南一样，处处生机勃发。在大牙湾层峦的东山坡上，第一缕的曙光，很快就划破了黎明前的帐幕，把光亮投射到了泛出青绿的山峰上。山峰渐渐地显现了它的轮廓，继而清晰起来，即将升起的将是一轮红艳艳的太阳。

大牙湾，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