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些事儿

03-30 作者:凤雏生

作者/凤雏生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为巧合』

【一】

几乎我是被推进号子的同时,铁门便“咣当”一声给关闭,并用铁链从外面上了锁。

号子内光线暗淡,嫌犯在狭长的板儿炕上依次整齐地分坐两排,他们穿着印有看守所字样的黄马褂,每个人的脸上皆神情冷漠、不怒自威,像极了少林寺中的“十八罗汉”。

“过来,傻站在那里看啥!”有人冲我大声喝到。冲我喊的这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体态臃肿、肥头大耳、双目圆睁,他单独坐在炕头靠近窗户的位置,两腿耷拉在炕沿下,脚尖来回懒散地摆动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叫什么名字呀?”我悻悻地走过去之后他开口问到。看他很屌的样子,应该是这个号子里的牢头儿老大。

“文强。”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犯什么事进来的?”他又问。

“交通肇事。”

“撞死人了?”

“嗯……”

“把衣服脱光,快!”回答完牢头儿所有的提问,他又命令道。

此时元旦将至,来时外面的世界已然大雪纷飞,在这不见天日的号子里更是阴冷异常、寒气逼人。怎么进到号儿里还要脱衣服?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进来后先要被“包包子”?即是如此生不如死,还不如跟他们拼命算了……

“没听到我说的话?快点!这是蹲号儿的规矩,每个人都要脱衣服接受体检。”见我犹豫老大催促的同时,又给我解释一番。

脱就脱,老子当兵时也体检过,怕啥!想到这,我三下五除二就来了个一丝不挂,顿时被冻得直打哆嗦。刚脱完,老大冲离他最近的两个“罗汉”使个眼色,他们立马“噌噌”地跳下来,冲到我近前。

“转过身去……”他们从头到脚对我扫视了一遍,其中某人拖长声音道。

我极不情愿地回转身,等到他们例行检查完毕,又吩咐我去厕所洗冷水澡。号子里的厕所与板儿炕相连,中间一道铝合金门窗隔开,后来听说,之前这道隔断是没有的,吃喝拉撒外加睡觉同处一室。

他娘的,看来今天非豁出去不可,畏畏缩缩的反而被别人笑话甚至会受欺负。我来到厕所,巴掌大的地方摆了几个塑料水桶,桶上面放着一盆吃饭用的餐具,说是餐具,其实也就是几摞小塑料盆儿和一些凌乱的汤匙。

水管淌出的水彻骨得凉,接满他们递过来的脸盆,伸进手去,仿佛血液也瞬间凝固,以至于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冷,而是在接受一场没打麻药的大手术。

说起来洗冷水澡还是我的强项,在部队那几年,冬日里洗的基本都是冷水澡,虽说是南方,但温度同样很低。炕上的人正有说有笑地不时盯着我看,“看你妈了个逼!”我在心里暗骂。索性将整盆水从头到脚倒下去,直感觉如一股电流瞬间扩散全身,强烈的刺激令我忍不住地想要大叫。当第二盆水接满,这时再试试水温已没有了开始时的凉意,坚持住,再浇一盆就不会冷了,我对自己说。

“哎呀,好了、好了……小兄弟,差不多就行,快穿上衣服别感冒啦。”小小厕所已是热气腾腾,我刚准备浇第二盆水,众人于板儿炕上招呼我……

“冷不冷啊小兄弟?”见我穿上衣服,牢头儿笑眯眯地问,态度比先前和蔼了许多。

“还行,当兵时经常洗。”我从容答到。

“哎吆,还当过兵,啥兵种?”说话的是刚才为我检查的其中一个。

“武警!”我故意抬高嗓门,心想,先震震你们再说。

“呵呵……我说嘛,一般人像你这么个洗法儿哪还用等到第二盆吆。”牢头儿接着说:“我是103号儿的负责叫王大庆,进到号儿里了就安心干活儿,想多也没用,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我。”

“谢谢大哥,小弟给您添麻烦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说第一次蹲号儿,可这里面的规矩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我被安排在最后面一排末尾的位置坐下,早些年这个地方离厕所最远,是老大级人物待得地方,现在厕所寝室之间装上了玻璃隔断,刚巧厕所位置又向阳,于是座次顺序就颠倒过来。

待在看守所里的人大多都是尚未量刑定罪的嫌疑犯,只有少数是判刑后刑期不足一年达不到监狱接收条件的,就在看守所服余刑。他们和嫌疑犯分开管理,每天负责给普通号儿收发劳动任务,称为“劳动号儿”。在XXX看守所,劳动号儿主要负责运送辣椒,其余譬如拣头发、叠纸盒儿、缝手套……之类比较干净便于运送的手工活儿,都是由客户直到走廊通过铁栅栏窗收发货。

103号儿的主要任务是叠纸盒儿和拣头发,可能是今天没有任务,板儿炕上十几个人在闲着瞎扯。

傍晚,有专人推餐车挨个窗户送饭,“勤务员”冬子端着饭盆毕恭毕敬地放在窗台上,一把油黑发亮的大铁勺从外面伸进来,约摸来回倒了三四勺菜汤,然后递给冬子一摞馒头。“谢谢师傅……”还没等冬子道完谢,送饭的就已经匆忙而去。父亲在世时曾经养过猪,喂猪时的大铁勺跟方才这把简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父亲比较讲卫生,印象中那把要略显干净一些。

冬子负责勤务,给“大头、二刀”还有另外几个首脑人物盛好后,挨个儿平分剩下的菜汤。即便是菜汤,每个人也只有小半碗儿,并且还有一股馊水的味道。折腾了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实在是饿坏了,饭菜刚传到跟前我便迫不及待地啃起馒头。

“他妈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老大还没有发话你就敢吃饭?”不知是谁冲我喊到。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饿了,所以……”我连忙解释。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怪。”看来老大还不错,没有因为我的不懂规矩而大发雷霆,他拖长声音喊:“用膳——”

于是,人群中开始忙碌,有人打开壁橱取出火腿、方便面、袋装猪头肉、咸菜……各式各样吃的。蹲号儿的人,只要是家里有人管,按时往个人账户存钱,便可以在指定时间定购食品。唉,谁会管我呢?如果有人管我也不可能进来!想到这我不禁倍感心寒。

菜汤里没有一滴油水儿,也没有盐,几块没洗干净尚留有泥巴的白菜叶子成了稀罕之物……

“嗨,拿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包辣子咸菜丢到面前。此人名叫魏超,比我年长一岁,听说是因为贩毒被拘。

“谢谢超哥!”我感激得连忙道谢。

吃过晚饭,七点钟准时看新闻联播,九点钟就寝。

“文强,现在炕上已经腾不出地方,你刚来,先打地铺吧。”老大发话。

“哎!”我应道。

打地铺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他戴着手铐脚镣坐在角落,日里没见他与谁搭过话,只是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我和他的地铺紧挨着,临睡时他猛地转身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铁链子“哗啦”作响,吓得我差点蹦起来。

“你是为啥进来的?”他小声问。

“撞死了人……”我靠,让我跟这样的人一起睡觉?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精神有问题,可别半夜被他的链子给勒死了。

“唉……都是人命官司啊!”他叹了口气。

“你呢?”见他说话有条不紊,我暂时放松了戒备,随口问道。

“杀人……”

他叫李斌,老家山东菏泽,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据说是来青打工期间,因为嫖娼与小姐发生纠纷,一气之下行凶杀人……

做梦也想不到,今时今日我竟然会与一个杀人犯睡在一起,真是悲催。不过转念又想,彼此都是人命官司嘛,有啥可怕的!想到这,内心瞬时平衡了许多,也不再有太多的顾虑和恐惧。

次日,客户送来几万个礼品盒半成品,我惊叹于同犯们的“工作”效率,不论哪一道工序,都能如机器一般飞速运转。我负责贴“眼眉”,所谓“眼眉”是礼品盒提手处从里面加固的纸条儿。这是个不紧不慢的差事,快了撵着后面人会有意见,慢了会积压产品不赶趟儿。李斌属于重刑犯,只要不惹事生非干活儿与否没人管他,虽说没人管,他却一直在帮我。

【二】

老大被所长提到办公室训话,众人都兴奋异常,问其原因,同犯告诉我说,但凡遇到这种状况,说明所长马上要“犒工”了。犒工?刚要问个明白,所长将铁门打开,老大从外面进来。

“老大,什么情况?”所长走后,二刀急切地问。

“嘿嘿……等着吧,一会儿所长开笼子‘犒工’……”老大笑着回答。

“太好了,整了几根儿?”二刀又问。

“两根儿……”说话间所长将厕所外面‘笼子’的铁门打开,众人依次站在笼子两侧,等待训话。

“进到号子里,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有太多的想法,想也没用。活儿给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也应该知道,所有的号子当中,我们103号‘犒工’是最频繁的。在别的号子里,平均两三个人一颗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像我,每次都是给你们一人一颗。”年轻的所长说完我豁然开朗,原来他们说的‘犒工’,其实是所长发烟抽。

看守所虽然允许订购食品,但是火机、烟酒类属于违禁品,是买不来的。有烟瘾的人如果长时间不抽烟,会导致脾气暴躁、闹情绪,所以视任务量完成情况的好坏,所长隔三差五不定时地给嫌犯分烟。烟不是好烟,是最便宜的两块五的软哈德门。普通号不同于劳动号,蹲普通号的人都是在犯案后被公安局逮住送至看守所,然后将案子移交检察院,再由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因此在未开庭经法院审理定罪之前的人只能成为嫌疑犯,而不是犯人。

两天没有抽烟,猛地一抽竟然有些头晕……

晚饭后正看新闻,所长送来一个新人。此人相貌丑陋、五短身材、操威海口音,因是外地人,大家比较欺生,对他呼来喝去。终于有人排我后面了,如同选秀节目的“晋级”一般,我在心里暗暗高兴。

“兄弟,你咋进来的?”坐下后他悄悄问我。

“交通肇事撞死了人,你呢,你是犯的什么案子?”我反问到。

“唉,我可是真他妈的倒霉,十几年前跟伙计合伙儿偷了一辆车,谁知他前些日子犯了别的案子,被逮住后为了立功竟然把这件事也咬出来啦。”他愤愤地说。

“喔,是这样。”生平我最看不起的人就是小偷,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听说他犯的是盗窃我不免对他心生厌恶。

“你是肇事逃逸?”他又问。

“没有。”

“哎呀……兄弟,你这个也不好弄啊,听说新《交通法》马上就要出台了,你这个情况恐怕要判七八年。”他自以为是地讲。

“管好你自己吧!”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再也不予以理会。我靠,你他妈真不会说人话,不用说七八年,就是给我来个两三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再说,我是主动投案自首,没钱赔而已,有钱赔我早就出去啦,哪能判那么多!祝你判死缓!我在心里愤愤地骂。

第二天所长找他谈话,谈话结束后他就被调到别的号子,所长宣布名单时我才记住他的名字——孟海。

我彻底对外界失去信心,拿不出巨额的赔偿金,坐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我跟所有判完刑等待“发号”的人一样,对监狱有着美好的憧憬。八小时工作制、允许吸烟、有节假日、一日三餐营养搭配、月底有福利……这一切被那些“二劳改儿”说得像疗养胜地,令人神往。

元旦这天,所长给我们发福利,每人分有瓜子、花生、糖块和几个水果,喔——对了,还有一包“二五哈”(两块五的软包哈德门香烟)。电视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不过只能看中央一套节目;中午、晚上改善生活,吃的菜里有油、有盐、偶有丁点儿肉末或是鸡蛋渣……总之,就是些剩菜的大杂烩。看过周星驰主演的《苏乞儿》,我跟苏乞儿发现狗食中有肉时的心态极为相似。

……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味儿越来越浓。除了母亲,我最最想念的就是儿子,每当“犒工”时站在笼子里,看看四方形仅有十几平方米的天空,我真是望眼欲穿、归心似箭。我在想,哪怕是能让我早一天“发号”,早一天去到监狱,能够联系到母亲、看一眼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最近号子里多了五六个新人,估计所长不日就要调号了,但愿不会是我……

“文强,徐冬(冬子)、黄小虎收拾东西跟我走。”铁门‘咣当’被打开,所长站在门口喊。

妈呀,还真有我!这坏事真不禁念叨。我顾不得多想,匆匆收拾好东西跟其余两人一起走出号子。

103号是在一廊,我被分到二廊的206号,他们两个在我的隔壁205。号子的大头名叫周健,人称“建哥”。闲聊时说起魏超,听口气好像他们还挺熟悉。

“你从103过来,魏超取保候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建哥问。

“好像不行,因为公安在他住处搜到的‘冰’已经超过一盎司( 1盎司=31.1035克 ),听超哥口气取保候审应该不太可能。”我答道。

“嗯,太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206号主要任务就是缝制棒球手套,相比较而言这活儿干净、劳动量又小,建哥让我坐到末尾位置学穿皮条。刚坐下有人喊我,我仔细一看是孟海,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也被分到这里了。在103时我对他极不友善,现在我到他眼皮底下,会不会给我穿小鞋呀。

“文强,在那边还好吧。”我正在心里瞎琢磨,孟海态度和蔼地问我,看样子还蛮热情。

“唉……也就那么回事罢了,你呢?”我问道。

“我叔叔从老家那边找好关系,估计这几天我就转到那边的看守所了。”他告诉我,又说:“刚好我这里还有好多吃的,这几天帮着我解决解决,万一我什么时候突然转走,壁橱里的食品都归你。”

“那怎么行,再说家人已经给我存上钱,下次我就可以定货了。”我推辞道。

“嘘……”孟海压低声音说:“咱们弟兄这么有缘分,还有,反正这些我也带不走,不给你我给给谁去!”

“那……那就谢谢了。”他如此说我也不好继续推辞,只能欣然接受。想起当初我对孟海的态度,再看看现在人家对我的盛情,心里不免感到一丝愧疚。

中午吃饭时间到,孟海取出烤鸡、火腿、猪头肉……我跟着美美得饱餐了一顿。下午,自顾埋头干活儿,所长隔窗喊:“孟海,收拾东西……”几分钟后,孟海随所长走出了号子……

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虽戴着手铐脚镣,但穿着干净、谈笑风生、神情自若。此人名叫孙永强,号儿里的人皆尊称为“强哥”。他也是牵扯人命案子,并且还是主犯,属于重点监管对象。戴着刑具换衣服,那简直就是一个“绝”,尤其是强哥换裤子,若不是亲见,任凭你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也整不明白。

205、206、207三个号子都归所长江铭管辖,据闻江所为人豪爽、仗义,道儿上的人对其极为敬重。这天江所送来一个嫌犯,此人名叫田亮,之前在103号待过,他精神恍惚、语无伦次,没多久就被调到别处。田亮平时疯疯癫癫,动辄与人打架,令所长们对他头疼不已。

“孙永强——”江所进了号子,环顾一周后喊到。

“到!”闻听江所招呼自己,他拖着脚镣走到近前,蹲下来。

“戴着刑具别扭吧?这样,我见你也是一条汉子,只要你保证不给我惹事,我就给你把刑具打开。”江所说。

“谢谢江所,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给您添乱。”永强立马表态。

“嗯,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惹事,那我可就不客气喽。”说着,江所便给他打开了刑具,他又回转身对周健说:“你们两个一起给我把田亮看好,不要让他生事,任务他可以没有,但一定要安分。”

“是!”周健和孙永亮齐声答到。

……

可能是因为我名字的缘故,强哥对我的态度非常和蔼,因为他和建哥的照应,号儿里也没有谁敢刻意刁难我,彼此都相处融洽。但凡是人在前途渺茫、大起大落之时都会对命理八字等玄学产生浓厚的兴趣,近几年因工作清闲,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经常借阅此类的书籍观摩品读,久而久之对《易学》也略知一二。无意中闲聊谈及命理,我侃侃而谈,强哥在欣喜之余便时常与我谈经论道。

客户几天都没来送手套,206开始跟其他号子一样,剥起辣椒。剥辣椒的活儿又脏又累、还呛鼻子辣眼睛,每人一天几大包的量常常要忙活到半夜。剥辣椒,就是把劳动号运送过来的干品的把儿去掉,然后分出等级。场地有限,干活儿的分成两拨儿,负责接货的在外头笼子里就地加工、我和其余几个同犯就在寝室里。可能是因为经验欠缺,寝室几个人总是拖后腿,别人都在炕上看电视了,我们还没有完成任务。

田亮自打来到206依旧疯疯癫癫,他拣了一根辣椒秸别在腰上,手托矿泉水瓶,见人就说自己是托塔李天王下凡,倘若兴起偶尔也会唱上两段。这天刚分完任务,田亮就“吚吚哑哑”地边唱边来到寝室,见别人都在低头赶产量,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柜子里的东西再不吃就坏了,想吃什么你尽管拿。”

“嗯嗯……”我点点头算是在答应他,心想,谁敢吃你的东西,被你这个疯子缠上,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你这个傻逼,没看到外面的人全部挑得是小包吗?像你这么干就是累死你也干不完!”

“……”我呈惊恐状目瞪口呆地看着田亮,瞬间懵了。

“哈哈哈……我是托塔李天王、我是托塔李天王……哈哈……哈哈……”田亮又喊又叫地抽身而去,我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仔细想想:他妈的,怪不得天气那么冷他们还抢着去笼子,原来是卸货时他们把小包、散包的都提前留出来,分货时先让我们拿大包……想到这我直气得血管暴涨、怒火冲冠,打算找健哥和强哥告状,又想,他们天天在外头看着卸货难道会不知道?那几个二劳改儿和他们关系不一般,嗯……这事儿他们两个肯定知晓……

傍晚收货时,我趁人不备将没干完的活儿迅速做了手脚,很幸运,出去的成品被迅速装车,质检并没发现异常。此后,我天天都用这个方法,大大减轻了自己的劳动强度。终于某天,客户质检员找到江所告知号子内有人作弊。江所立即传周健训话,要求彻查此事。

一大早,劳动号就把笼子外面堆得满满的辣椒,分活儿时笼子里的人依旧挑小包,到交货时我依旧还是做手脚。如我所料,这次在统一装车时被质检当场抽出……

“我操,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明知江所要求查办这个事情,他竟然还敢作弊!”板儿炕上,周健既无奈又气愤地对永强说。

“确实不像话,其实这个好办,咱们用排除法逐个排除,是谁干的到最后就浮出水面了。”永强道。

我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对象,他们觉得我为人忠厚老实,万万做不出偷奸耍滑的事情。排除来排除去,周健和永强把目标锁定在二劳改儿秦宇身上……

从此,所有的半成品大家统一分配,实行抓阄制,绝不允许私自挑包、换包。于是,作弊的现象也就自然而然的没有了……

【四】

田亮的病似乎日趋严重,白天他语无伦次、疯疯癫癫、有时甚至还大小便失禁;到了晚上,尤其是大伙儿熟睡之后,他便站在窗户跟前冲着走廊大声歌唱,搅乱了看守所的秩序。唉……说起来也可怜,田亮是因为组织卖淫被刑拘,与之同案的是他的母亲,听说也被抓了。前几年他曾因寻衅滋事被抓,在送往看守所的途中吞了一个打火机,结果被取保候审。这次,田亮在途中又想故技重施,却没有得逞,思亲之痛日夜折磨着他……

临近过年三四天,号儿里忙着打扫卫生,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喜庆的气氛,但是不用劳动天天坐着看电视闲扯也不错。嘻笑怒骂的同时,我望着笼子上面剩下的小拇指大小的天空,自觉忧心忡忡。母亲是否安好、儿子有没有受欺负、她……入了谁的梦……

除夕之夜,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万般凄楚奔涌心头。春节晚会上,一首《春天里》红遍大江南北,也唱出了我的梦,让这颗蠢蠢欲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所有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春节晚会,田亮这破天荒的一嗓子把大家吓得人人打了个激灵。

“田亮呀,今天过节,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你就消停消停吧。”永强冲他嘟囔了一句。

说也奇怪,听到永强如此说,田亮竟然脑袋一歪打着呼噜静静地睡了过去。

“文强,你这个事我看也确实难办,不赔钱恐怕是只有等着法院判了。”周健扔了一颗烟过来说道。

“是的健哥,这个我明白,赔不了钱只能等着坐牢,就是不知道到底能判多久。”我到窗台上拿打火机点上烟,叹了口气说。

“如果我摊上你这么个事情,一天也不愿意在里面呆,早就赔钱溜之大吉了。”周健又说:“我这个事儿从进来到现在,恐怕花了几百万都不止。”

“对了,健哥是犯的……?”我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在想:你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如果我也有一个你那么有钱的老子,赔上钱我还能进来遭这个罪?他父亲的战友是国内某知名企业的老总,因为这层关系,常年给他们做代加工,据说家里资产早已过亿。

“我啊,跟你那个超哥一样,唉……溜‘冰’害死人呐!”周健回答道。

……

提起“冰”这个字眼儿,号子内顿时一片哗然,打破了先前死一般的静寂。

年后,迟迟没有劳动任务,偶尔有也就是缝手套,日子过的倒也惬意。这天江所打开笼子让众人出去放风,但见地面上厚厚一层积雪,于是周健和永强便组织大伙儿清理。劳动号从笼子外面推车经过,引来抱怨叫骂声不断。

“他娘的,我说怎么平白无故地犒工,原来是来辣椒了!”

“过完年才几天呀,真他妈的膈应!”

“……”笼子里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像炸开了锅。

抽完烟,大伙儿开始收货,然后是分活儿,忙忙碌碌。号子的铁门打开,江所送来新犯。此人名叫李伟,三十五六岁,瘦高个儿,戴一副眼镜,说话时有气无力、两眼眯起。初见李伟,给人的感觉仿佛来一阵风他便会倒,病怏怏的,身体状况极差。

周健和永强上前询问情况,几个平时溜须拍马、趋炎附势的“小弟”也跟着凑热闹。我讨厌与这些人为伍,虽然周健和永强对我很不错,但是我概念中的“哥”仅限于年龄差别,是一种平起平坐的兄弟之称,而非像他们这样类似于奴才和主人的关系。因此,我只是远远地瞥了几眼,看李伟与周健和永强说话的表情,貌似他们应该彼此熟悉。

周健安排人给李伟在板儿炕上铺好被褥,让他躺着休息。进了号子除了重刑犯之外,凡是不用干活儿的人都有关系,包括在里面做“大头”、“二刀”的统统都是,至于像田亮这样的嫌犯纯属个例。看来李伟也是个关系户,要不然刚进号子怎么会有如此礼遇。

“唉……麻烦健哥了,我这糖尿病现在都已经四个加号,实在是……”李伟坐在被子上向周健表示感谢。

“没事、没事,生产的事不用操心,你就安心养病吧。”周健客气地说,又问到:“对了,四个加号已经很严重啦,家里没给你‘活动’吗?”

“已经在找关系,估计用不多久就可以保外就医……”说着他表现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晚上睡觉,我和李伟紧挨着,通过交谈得知,他是因为与村委会闹纠纷被“请”到看守所的,相对而言较之其他坑蒙拐骗、烧杀掠夺的人他的“成分”要好得多。李伟比我年长,我称呼他为“李哥”。

李伟来号子没几天,周健被送至法院接受庭审。本来预料自己能够判缓,却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从法院取保候审。虽说同是重见天日、恢复自由,但从概念上讲,取保候审——顾名思义,就是案子还没有结束,有待进一步调查取证。不管什么案子,如果说从公安局取保候审案例确实很多;可要是等案子移交到检察院,从检察院取保候审那就困难了,希望非常渺茫;倘若从法院取保候审那就更是难如登天,没有相当大的人力、财力根本就不可能。

周健恢复自由,走时听劳动号讲接他的两个女人正在看守所门口打架。

江所提孙永强、田亮和李伟至办公室训话,归来后永强和田亮被调到了205,永强担任“负责”,而李伟就成了206号儿的“负责”。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伟任负责,我的座次直接调到他的身边。

【五】

有生产任务时,我很少干活儿,即便偶尔动手也是装装样子而已。闲暇时就看书,阅读号儿里配备的法律书籍,我预感到离开庭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我跟外界失去联系、也没有钱请律师,怎么办?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自救,我要依据所学的法律知识在开庭时自己给自己辩护,我相信肯定行!到了饭点我负责“下厨”,在号子里所有的菜都是凉拌,譬如袋装猪头肉、烤鸡、火腿、海带、各种咸菜……表面上是伙吃伙喝,实际所有食品都是李哥花钱订购,这让我那颗冰冷的内心对李哥充满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当一个人到了自身都难保的境遇时,他还会这样不计得失、重情重义,问世间能有几人?

在看守所,刀具、铁器等都属于违禁品,想要切菜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先打开铝合金窗户,然后把要切的菜原包放在下面卡槽上用力挤压,不多会儿功夫菜就“切”好了;还有砸蒜泥,这个更简单,把剥好的蒜塞进空矿泉水瓶子里,加上方便面调料和醋(定货时只能买到这些),然后拧紧盖子用手拿着在窗台上猛摔,五六下即成糊状。如此这般,到最后这几种放饭盆儿里一搅和便可大功告成。如果想吃新鲜蔬菜,还可以用买来的大蒜培育蒜黄……

吃过饭,李伟垫着被子在炕头儿斜对大伙儿盘腿而坐,众人则于侧面背着墙整齐地分坐两排,乍一看倒像是梁山好汉齐聚忠义堂。

“李伟,你在那里干嘛!”江所突然出现在窗外,冲李伟大声喝到。

“哎哎……江所……我……”这个问题问地让李伟一时间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你看看你啊,坐在那里像个人物似的,你以为自己是‘座山雕’吗?给我好好做事,做不好我立马就换人!”江所训斥完便转身离去。

“那是、那是……请江所放心……”江所这一番话直把李伟臊得满脸通红,瞬时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半晌没有言语。

“李哥,别想太多,江所是故意给你个下马威而已。”我安慰道。

“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这么坐他不说,偏偏针对我?”李伟小声嘀咕着。

“难道是……对了李哥……你和江所的关系如何?”

“我上次因为“溜冰”被逮进来,也是在他的号子里,后来出去了也曾交往过……”李伟说。

“呵呵……”我笑道:“那就没事,估计人家是一片好心,恨铁不成钢吧。”

“或许吧,他可真会打比方,我哪里像‘座山雕’了?真是!”

“哈哈哈……”言罢我们开怀大笑。

“李哥,你那糖尿病……”我压低声音关心地问。

“嘘……哪有什么糖尿病,我瞎说的。嘿嘿……”

……

原来,李伟靠做生意白手起家,他豪爽仗义、广交朋友,多年来他的关系网遍及黑白两道,在方圆几十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近几年李伟迷上了“溜冰”,毒瘾难戒,渐渐地体质变得越来越差,上一次就是因为“溜冰”时让公安抓住现形而被送进看守所。至于这次,则是与村委会的经济纠纷处理不当、言行过激所致,只要家里给运作好应该很快就能出去。

日复一日,自从来到206已经三个月有余,所长从来没有找我谈过话,这天吃过早饭,江所开号子门提我至办公室。

“文强,在号子待了这么久有啥想法没?”江所随手拿过玉溪烟递给我一根儿,微笑着问我。

“谢谢江所!”心想平时连‘二五哈’都抽不上,江所真爽快,果然是名不虚传,我拿过打火机点上烟狠抽几口连忙说:“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庭,心里很着急。”

“这个交通肇事呀,也就是近几年才写入刑法,现在的赔偿金额确实也很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得了的。按规定,嫌疑犯开庭时间我们不提前告知,鉴于情况特殊,所以我跟你打个招呼,明天上午准时开庭,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江所说道。

“太感谢江所了,唉…… 不知道到底能判多久……”感激的同时我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还是顺其自然吧……”他安慰着。

庭审现场,面对公诉人的指控,我上纲上线地列举了一系列能够为自己减轻罪责的证据,连审判长都瞅着我直乐。宣判结束,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同时又心情万分的沉重。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五百四十个日日夜夜,家里的一砖一瓦、事业与梦想、亲情、友情、还有那半死不活的爱情……所有、所有,好像都已离自己远去,不复重来……

临发号,李哥备下四个菜为我饯行,彼此记下了对方出来后的联系方式。

警灯闪闪,两辆押送罪犯的警车在宽阔笔直的柏油路上缓缓行驶。我想起鲁迅在《故乡》中的一句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可是,我的路在哪?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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