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第四部第七章

04-10 作者:傅国河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

第四部第七章

傅国河/作

大牙湾的早晨新鲜而忙碌。

太阳上山的气势总是那么磅礴壮阔。远在地平线下还没露脸,它就早早把自己的光芒直射苍穹,将沉沉的夜幕轻易地撕了开来。东方露出了鱼肚样的白色,漂浮天际的朵朵白云也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晨装,把天空打扮的异常妖艳美丽。

大地渐渐明亮起来。大牙湾东山连绵起伏的山峦也从沉睡中苏醒,展示着自己雄浑的身影,远望过去,满山茂密的刺槐泛出青嫩的黄绿,把山峦包裹的严严实实。淡淡的雾气,悠闲地在林间散着步,恬适而淡定。这给大山增添了一丝灵气,也充满了一种神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田野里,清明时节的麦田开始返青,这是黄土地上这个季节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它就像一块块绿茸茸的地毯,平铺在黄土高原上。晨风摇曳绿浪翻卷,一块块地毯舞动起来。野地里也开始有了人影的晃动,那是闲不住早早出山的庄稼人。他们把庄稼当自己孩子一样抚养着,期盼着收获的来临。

大地真的苏醒了!

随之苏醒的是大牙湾煤矿。

偌大的山湾里,密密麻麻紧挨着的街道、商场、学校······朦胧中渐渐地显现了它灰白的身影。伴着还没露面的太阳,早起的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灯亮,就像一颗颗启明星,溅落到了山湾里。星光下闪烁的是一个个睡眼惺忪的人影,刷牙、洗脸、倒尿盆、生火、做饭······一切都是忙忙碌碌的。

忙碌的还有街道上各种小吃摊点。大洋桶支棱起的煤炉,鼓风机呼呼吹腾起的火焰旺盛地烧着油锅,或是烧滚了锅里的开水蒸着馒头、包子,油烟和蒸汽混合在一起,随着晨风弥散了整个街道。香味刺激了一夜空腹了肠胃,小吃部前开始聚拢了三三两两的人群。

还有个比小吃部更为忙碌的地方,那就是大牙湾煤矿职工食堂。

这里早已经灯火通明。矿区几千号人,能下井掏煤的大部分是招来的农民协议工,有些成了家的挤在黑户区窝棚土窑里,更多的是像孙少平那样从黄土地、老黄泛区里跑出来闯世界“淘金”的协议工。他们的一日三餐就得靠食堂来给他们填饱肚皮,维持着最低的生命机能。食堂,无疑就是这庞大掏煤大军的能量供应站。食堂的饭菜,不管吃饭的人多少,还是什么季节,几乎常年没什么大的变化,只在五一、国庆和春节这样重大节日的时候才加几个肉菜。早饭就是稀粥、馒头、高粱饼,外加咸菜;中午的主食还是馒头、高粱饼,菜就只有白菜土豆,如果节令是冬天下雪,想吃口炒菜那跟吃肉一样做梦;晚饭和早饭一样,没什么大的变化。饭菜虽然简单,可来这里吃饭的协议工却吃的津津有味。有人甚至连毛把钱的炒菜都不愿打,为的是多省下点寄回老家。即便生活如此艰苦,他们也得算计着肚皮,敞开着吃到月底可要心疼手里不多的饭菜票的。

他们算计省下的差不多都流到了食堂师傅的肚里。能在食堂上班无疑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起码的不用下到地下跟黑乎乎的煤炭作伴,他们见多了一个个壮实小伙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吃饭的懒样,何况食堂还是个有油水的地方哩!

这等美差也不是一般人能干上的,除过矿领导子女和亲戚,做梦也落不到下井掏煤的协议工身上的。

世界原本如此,我们不必意气为此怨天尤人,责怪世界的不公平。初升的太阳带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光明和温暖是一样的。只要我们心存希望和理想,世界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新鲜的。

早醒的孙少平就是这样的心境。

一夜的激情燃烧,不仅没能耗尽他的体力,反而使他精神焕发。看着枕在自己胳膊上的惠英,少平的心绪平静而温馨。自打他来大牙湾开始,他为找醋莽撞地走进这间小屋时, 他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和这里结下这么深厚的不解之缘。师傅和惠英嫂一直视自己如家人,亲如兄弟。在这孤寂的山湾里,师傅一家给了自己家的温暖和亲切。

少平想到了远在天堂里的师傅王世才。师傅在世的时候,以河南人惯有的豪爽和热情接纳了他,既有师徒关系,更有兄弟情谊。他孙少平就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这个家是他在大牙湾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在突发的灾难面前,师傅用死亡换来了安锁子的重生,可落下了自己年轻的妻子和年少的孩子。这个家一度曾因惠英绝望差点搬回河南老家乡下去。好在少平一直照顾着这个频临垮塌的家,她才慢慢从丈夫死后那份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

此时的惠英是甜蜜的,幸福的。她枕在一双有力的胳膊上,依偎着厚实的胸膛,被一团温暖的情意包裹着,泛着红润光芒的脸上溢出了丝丝甜蜜的笑意。她的梦境里装满了少平英俊伟岸的身影、勃发旺盛的青春激情,还有少平阳光般宽阔胸膛和生活意念。他爱少平。尽管这个爱字可能从她的嘴里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但她用自己一贯的朴实、勤劳、善良和关切,默默地表达着这份爱意。

惠英的生活因为有了少平,现在心中每天都有一轮红艳艳的太阳冉冉升起。

而孙少平这轮太阳,犹如夏日当空,烈焰熊熊。他带给这个家庭的不仅仅只有温暖,更多的是热情、开朗和希望。

现在他是这个家庭新的舵手!

太阳刚刚在地平线冒尖的那会,少平起了床。他麻利地捅开煤炉起火做饭。这是清明节后的星期天。明明不用上学,惠英也正好排上了休息日,昨晚少平和惠英商议着利用这个难得的周日,一起去给王世才上坟。

王世才的坟就在矿医院后山坡上。春的气息早已经飘满了整个山破,也爬上了王世才的坟头。上面的杂草泛出嫩绿的叶芽,不知名的野菜倒是长出了大片的绿叶。野蒿枯枝依然是衰败的景色,鲜明地把自然界的生和死展示在世人的面前。

自然界如此,人世间也是如此。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不断有新生命的诞生。亿万年来,生命就是这样生了死,死了生,循环反复着。和自然界生命不同的是,人类有了无尽的思想和复杂的情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追求,也在这期盼和追求中洒下了不尽的汗水,体会着生命的意义和美好,也默默地品尝着失败的痛苦和屈辱。

清明,人间万物复苏,大地气象万千的美好季节,却被赋予了对生命的尊重,对亡者寄托哀思的节日。它既是感情的传递,也是文化的传承,深深地渗透到了我们的血液,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迟而有任何的淡忘。

王世才的坟前已有人来祭奠过了。少平知道来祭奠的人肯定是师兄安锁子。

一阵山风吹来,孙少平飘忽的思绪被拉回了眼前。他默默地看着师傅杂草丛生的坟头,走上前去,开始拔除上面的枯蒿野枝,惠英和明明也相跟着帮忙。那些嫩绿的植物,少安不忍拔除,留着护封坟头,为的是防止雨水冲刷。接着少平和惠英又从附近搬了些石块,堆砌在坟茔的四周,加固了坟头。

忙顿好这些,少平静静地伫立在师傅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三躬,把带来的两瓶白酒倒在师傅的坟前,又点燃了两根烟摆上。“师傅,徒弟来看了你,我把惠英和明明也一起带来了,徒弟陪你喝两杯”,少平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他的眼前晃动着师傅的身影,脑中浮现出曾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喝说笑的场景,眼睛不觉湿润了。“师傅,你放心吧!有我孙少平在,就不会让他们娘俩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当好新舵手,把这个家撑起来,让惠英和明明幸福。

惠英和明明跪在坟前,烧着纸钱,低声抽泣着,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呜呜的哀嚎,少平望着山脚下蔓延的矿区,心潮起伏,他任凭眼水在眼里打着转,努力克制着没让它滚落下来。他没去劝慰惠英和明明,把自己翻腾的思绪融入声声哀嚎,随着山风传得很远很远。

太阳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孙少平三人相跟着默默地下了山。

孙少平还要去找雷汉义报到,他急迫地想早日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去省城治伤,离开大牙湾快两个月了,离开整日挥洒汗水的矿井和朝夕相处的同伴,孙少平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也多次担心自己的伤情会否落下终身的残疾,再也不能下井,那无疑比让他死还要难过。

他的心,他的情,甚至他的生命都完全融入了大牙湾这片充满黑金的土地。

班组现在任务每月完成怎么样了呢?安锁子他们过得还好吗?······沿着小铁道,孙少平一肚子心思朝着矿部走去。脚下的石渣被他坚实的脚步压的嚓嚓作响,偶尔蹦起的石子,好像挡了他道似的,孙少平追上两步,把那石子狠狠踢出老远。他容不得蹦溅的石子逃离路基,石子就得躺在路基下经得起火车轰隆隆的碾压!

孙少平不知道的是,在他去省城治伤的这两个月里,大牙湾煤矿悄然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离开小铁道,孙少平又爬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了矿部前的大广场。不知是走的急,还是自己伤后的虚弱,他的身上开始冒汗,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后背上,让他感觉浑身的不自在。他不禁停下了脚步,把里面的衣服抖了又抖,好使浑身的热气快点散发掉。湿漉漉的衣服贴到后背,立即让他有了凉意,不觉浑身激灵了一下。他回头望了眼山坡下的矿区,一股亲切的暖意又涌上了心头。

长长的山湾远远地伸到视线的尽头,大牙湾煤矿就安详地躺卧在湾底。一条铁道贯穿整个山湾,就像一条钢脊,牢牢地把山湾里的一切紧紧串到了一块。矗立的选煤楼,无疑是山湾里标志性的建筑,一刻不停地在轰隆隆运转着,就像一首雄浑不歇的交响曲,使得大牙湾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充满了一股亢奋的情绪。一座座高耸的黑乎乎煤堆,在太阳光的映射下发出黑亮的光芒。

孙少平的心开始激动起来。

这些在别人眼里熟视无睹,充满吵闹和脏乱的场景,但在少平的心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触。没有我们煤矿工的汗水,哪来这些黑金的煤山,火车跑不动,工厂机器转不了,发电厂发不了电,我们的世界将会变得黑暗很多!

煤矿工,平凡的世界里一群不平凡的人!

孙少平的胸膛里热血沸腾,就像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煤火,要把铁水融合。他转身向区队大楼走去。中间他要过必经之路的矿部大楼。

矿部大楼坐落在医院旁边不远的半山腰上。三层的楼房和山湾里那些低矮的房子比较起来,建筑就是“天安门”了。在它面前,黑户区破落的窑洞,更显得像个原始部落。在大牙湾矿区,漂浮的黑色煤尘就是这个城市的“名片”,也散落到了这里,整个大楼变得有点灰头土脸的。但这丝毫削弱部落矿部大楼的雄壮气势,更不影响它的核心地位。它就是矿区的“中南海”“白宫”。

尽管这是个星期天,但这里依然不断闪现着忙碌的身影。偌大的大牙湾中枢不分白昼还是黑夜,时刻都在运转着。

雷汉义区长的办公室就在“地中海”东面不远的地方。

对了,雷汉义现在不光是口头喊的雷区长了,他已由采煤五区副区长正式提拔为区长。

他球大的字不识一个,没任何人事背景,从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掏碳工走到眼下领导位置,用他的话说就是埋了八辈子的祖坟开始冒烟了,一生没做过缺德事,现在能光宗耀祖,全凭老祖宗保佑。

但在大牙湾他的故事还是流传了很多,甚至有点传奇色彩。他靠自己的拳头在深不见底的井下打出了自己的威信,当了副班长;靠一副大嗓门的叫骂,驯服了一帮桀骜不羁的手下,又当了班长。后来在一次重大的井下透水事故中,他快速地组织全班顺利逃脱了灾难,无一伤亡,创造了建矿以来的一个奇迹,他干上了采煤五区的副区长。这应该属于火箭式的破格提拔,在班长上面,还有副队长和队长两个官阶,他一下子就跳跃了过去。

大牙湾的中枢“地中海”孙少平来的很少。刚招工进矿那会,新矿工集中培训学习,在楼上会议室里呆过十来天,还有就是参加矿区乒乓球比赛。刚才从“天安门广场”走过的时候,看到原来“天安门城楼”上的巨幅标语“安全生产 警钟长鸣”换了词,变成了“安全生产 生命第一”。标语的后面还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新换的标语刷上的红彤彤的新漆,滴着血似的,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显得特别醒目。

这不免引起了孙少平的注意。

在几百米的黑暗地下,死神如影随形跟着矿工的屁股,他就亲历过师傅死在自己的怀里,如今变成了后山的一堆土丘,自己的一命不也是捡回来的嘛!在这时刻充满死亡威胁的地方死人就当家常便饭,什么时候把生命摆在了第一位置?

孙少平带着一丝疑惑朝区队办公室楼走去。

他不知道的情况是,就在他省城治伤期间,采煤一区和四区都接连发生了重大安全生产事故,造成了两死三伤的悲剧。

接二连三的事故,让矿区领导坐不住了,这么大面积多频次的事故,绝非偶然的。矿务局还为此派出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来到大牙湾煤矿,整顿大牙湾的管理和秩序。调查的结果是矿区安全生产意识淡薄,领导安全责任没有落实到位,直接的责任是个人违规操作。

事故出了,肯定要有人担责。矿区分管安全的副矿长受到了警告处分,采煤一区和四区的区长和副区长被撤职。原五区区长调任一区任区长,雷汉义就是这次被提拔到五区区长位置的。连安锁子都被提拔了,去了副字顶替了少平当了班长。

至于死伤的工人,一成不变的老办法。死掉的正式工多发点抚恤金,不是正式工的有老婆、孩子的给安排工作和户口。受伤的要好处理的多,疗伤期间发全额工资和奖金,另外再发点慰问金,伤好后根据伤情安排合适的岗位,或者发点钱直接打发回家。

这种处理往往皆大欢喜。钱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人的生命诚然可贵,但煤炭工就是个跟死亡打交道的危险工作,人死不能复生,钱就代替了逝去的生命留在世间,让活着的人更好的生活。他们冒险下井掏煤,不就是为了多赚钱,要摆脱贫穷的命运吗?!

这就是这群平凡煤碳工的生活和命运啊!

孙少平敲开了雷区长办公室的门。雷汉义双手抱着个瓷缸支棱着头正在想着问题。少安的到来,让他惊诧地从那张破旧的椅子上腾地站起了身,本是热情的招呼,从他的嘴里变成了一声声响亮的笑骂。

“龟子孙,你什么时候回来了?”雷汉义说着离开了桌椅,朝少平这边走来。

“昨天中午回来的。”少平含笑连忙回应道。

“那怎么也不给老子说声哩,我去接你!”雷汉义还是原来的做派,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也难怪,这些球大字不识一个的壮汉,你让他们嘴里能秀出个什么优美的词汇来?脏话在他们的嘴里都变成了褒义词,包含着很深的情谊。

“估计矿上都忙,光身一个回来,还接什么哩!”少平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握住了雷汉义老远就伸过来的手。

雷汉义还想再骂几句,对视少平的眼睛看到他墨镜发出的悠悠蓝光,还有那条从眉间斜挂到脸颊的伤疤,雷汉义的笑脸瞬间凝固了。

少平满脸的含笑,把长长的疤痕挤压到一起,使那张本是生动英俊的脸庞,变得扭曲,显得有点恐怖。

雷汉义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用词,是要表达欢迎呢,还是要安慰下少平。他不禁加大了握手的力度,并把另一只手合了上去。

他引少平在自己办公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忙着给少平倒水。简陋的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茶杯,他把自己茶缸里的剩下的茶叶倒到门后的簸箕里,用开水冲了冲,抓了点茶叶放了进去,给少平满满倒了一茶缸。

一时话题不知道怎么打开,办公室的气氛有点沉闷。孙少平端着滚烫的茶缸,用嘴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

他低着头仔细地打量着手里的茶缸。

茶缸无疑有年份了,上面的搪瓷掉了好几块,缸壁满是厚厚的黑褐色茶垢,里面还飘荡着一股怪怪的茶叶和烟味的混合气味。茶缸尽管有点破旧,但上面的红色烫字却很清晰,“抓革命 促生产”成拱形排列着,下面一个很大的“奖”字。

“伤刚好怎么不在宿舍呆几天休息休息哩!”雷汉义首先打破了沉默。这次他的语气平缓了很多,但隐隐含着一股责备。

“闲了很长时间了,明天我就想下井!”少平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听了少平的想法,雷汉义的嗓门不自觉又提高了八度。他紧盯着少平那张破相的脸,直逼的眼神似乎要穿透墨镜,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人平时托多少关系希望调离工作面,特别是那些刚刚从死亡陷阱逃离出来的人,找着各种理由拒绝返回岗位。能有一线希望的谁不想在井上上班呢?

“明天我就想下井!”少平又加重了语气强调了自己的要求。

“你个龟子孙,你给老子听好,这么大的矿区不差你一人干活。你离开两个月矿区生产哪天也没停歇过一天,月月还是完成了生产任务!”雷汉义几乎是咆哮着回绝孙少平的要求。

“雷区长,我真的想回井下,想和班里兄弟······ ”少平在雷区长咆哮声中语气嗫嚅,有点不敢对视雷汉义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积极主动要求下井,区长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平时不是最讨厌那些投机偷懒的事情嘛!

“哦——”雷汉义把“哦”的余音拉的很长,他明了了少平是离不开他的班,他的那帮天天共同面对死亡的兄弟。想想自己,不是和少平有过同样的心境吗?得知少平受伤生死不明的时候,你雷汉义不是急的跟猫抓心难受吗?你不是最快把情况反映到矿部,争取到用飞机送一个普通煤炭工工去省城抢救治疗的吗?少平治疗养伤期间,又何尝让你少了牵挂?

这就是情谊,兄弟生死情谊!这是人世间多么难得的一份情谊啊,它陪着你一起苦笑,陪着你一起苦乐,陪着你一起生死,任凭岁月流淌,这种渗入骨髓的情谊都不会被淡忘,也不会逝去!

“你不用担心你班和那帮兄弟了,他们现在很守规矩,干活也卖力的很。”雷汉义平静地说着,他给自己快要断火的香烟接上,又给少平递过一支。“对了,忘记告诉你,你的班长位置由安锁子顶了。”

“安锁子?······ ”少平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吃惊,又有点疑惑。

撤销他班长职务多少让他觉得意外。当初雷区长接他出院的那刻,带给他矿部两份让他哭笑不得的文件:一份表彰,一份记过。功过折抵,他当时揉搓着装进了口袋,并没想到后期矿部还追加了份处理。自己虽然不是过于看重班长这个芝麻大的掏碳官,可毕竟是对当初努力的肯定和记录。

孙少平的心情开始变得沉重。他感觉自己的奋斗又被打回了原点。

“球大点的官,丢了就丢了,咱掏碳的靠的是一身力气吃饭!”雷汉义很快察觉到少平阴沉的脸色。他又一次看到了少平脸上斜拉的疤痕因为心情而产生的扭曲,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孙少平笑容的挤压。

说这话的时候,雷汉义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孙少平很快从刚才失态中恢复了平静。他为安锁子接替自己的班高兴。他捧着雷汉义那充满怪味的茶缸,一饮而尽。

雷汉义站起身,提着水瓶来到少平的跟前,给他茶缸再次加了满缸。他左手提溜着水瓶,伸开有力的右手,重重拍在少平的肩头。

猝不及防的拍打,缸里滚烫的茶水溅了少平一身。他端坐着没有丝毫的晃动。

雷汉义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手不仅没有离开少平的肩头,反而加大了力度。“龟子孙,有种!老子当初就没看走眼。直接告诉你吧,矿部调你到一队当副队长啦!好好干,你不会让老子失望的!”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少平惊愕半天,都换不过来脸色。

确实让人意外。亲爱的读者朋友,你何曾想过会有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哩!

唉,世事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命运也时常捉弄人。刚才我们还在为少平有点忿忿不平呢,现在可好,陡然间我们又要为他的升职庆贺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少平提拔副队长,在矿部领导层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大牙湾煤矿接二连三发生事故,上级派出了调查组,在位不尽责的合该倒霉。在安抚好死伤者后,相继有一批干部受到了处分。自然,也要有一批干部被提拔上来。

雷汉义就是这次调整由副区长提拔为区长的。按常理,一般人刚刚提拔,肯定要低调的多,先坐稳了位置再说。可他偏偏不省事,上面正式的任命文还没下达,他就给矿部领导极力推荐孙少平任采掘一队副队长。

提议一提出,立即在“中南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雷汉义啊,雷汉义,你不是在开玩笑吗?这边忙着处理干部,你还推荐刚刚被记大过处分躺在医院里的人,这玩的是哪出戏啊?放哪这理也说不过去嘛!

雷汉义较真了。

在“中南海”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他满嘴老子长老子短的高八度演讲竟然震慑住了参会的各位常委和委员。

“······嗯,在座的头上都顶个不大不小的球帽,我头上顶的球帽也还没捂热哩。我知道这顶球帽不是来护球脑蛋子的,更不是给脸蛋涂脂抹粉的。我们手里攥捏着几千条人命哩,这可不是喝酒扯蛋闹玩的事!”

“你们知道老子手下带的什么人?他们每天累死累活的到地下干八九个小时,球脑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不就是想吃饱个肚子,娶个娘们暖暖身子吗?你们有种的到井下跟老子干上几天,别他妈的天天放屁还嫌弃粮粗!”

“你们也知道,我们采掘五区是个什么样的地质,那帮小子下了井,老子时刻悬着心,等他们上来,就怕他们出事。我们给他们什么了?”

“少平这小子,年轻,有文化,脑蛋子也灵光。这不,干活从来不讲条件,打球拿了奖,给五区露了脸,还到局里领了表彰。还有,那个,嗯,就是提出保出勤的制度,不是替我们解决了一大难题了嘛。哪个采掘区没得利益?前不久事故中,他命都不要救人,你们在座的做给老子看看,老子给他磕头拜他为爹!你们说说,这么好小子不提提谁?”

“中南海”政治局扩大会议出奇的一致通过了雷汉义的提议。

临近中午的时候,孙少平和雷区长肩并肩下了楼梯。

雷汉义热情挽留孙少平,要给他接风,祝贺他康复归来。

他们俩来到了矿部大楼广场前的一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和一瓶高度白酒,高兴地捧起了酒杯。

2015.4.7—4.9

共 5 条文章评论
  • 欣赏问好2015-04-11 06:57
  • 学习了,送温暖的祝福!2015-04-11 17:15
  • 喜欢,电视连续剧刚看过2015-04-11 18:41
  • 敬请阅读我写平凡的世界续集. 发表在笑容留美的博客里. 说明: 因为不愿看到主人公过于悲惨的结局……就有了写这个结局续集的想法。主要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原本希望最近播放的电视剧的结局会好点,没想到同样是很悲惨。另外,就是路遥小说的结局实际上是个开放式,所以允许延伸和设想不同的结局。 邵晓荣 2015年4月13号,美国北卡州2015-04-16 04:55
  • 回复@邵晓荣:能发个链接吗2015-04-23 1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