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第四部第八章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

第四部第八章

傅国河/作

孙少平和雷汉义俩人将一瓶白酒喝了底朝天，俩人又各自喝了两瓶啤酒，点的几个菜早被他们捞吃的干净，只剩下点汤水。就那样，他们还不时在一杯啤酒下肚后，把筷子伸进盘里搅腾几下。筷子刺透汤水只接戳到了盘底，不时发出嘭嘭声响。

醉意明显地盘到了俩人的脸上。

孙少平的脸色更是难看。那条从眉间斜拉到脸颊的肉红色伤疤，因为酒精的刺激，颜色变得发紫，就像一条长长的蜈蚣爬在脸上，从那墨镜两端伸展出来，让人心里不免感到一缕的难过，也弥散着一丝的恐怖。(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曾是一张多么英俊、青春的脸庞啊！

孙少平现在不会在意自己的脸庞。他心中燃烧的不是酒精，而是青春的烈焰。他从雷区长粗鲁的话语里，分明体会到的是对自己寄予的关爱和期盼。那擂在自己肩头的拳头，传导过来的分量，让他觉得自己未来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孙少平和雷汉义俩人摇摇晃晃才从饭馆出了门。

孙少平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宿舍的有的下井，有的趁着星期天出去逛荡了，宿舍里空无一人。孙少平进门掀开了自己那布满灰尘发黑的蚊帐，倒头睡进了被窝，一夜都没醒来。

孙少平沉醉于梦乡。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归来，已在大牙湾煤矿掀起了层层波澜。

一大早，孙少平从睡梦中刚刚苏醒，从那黑乎乎蚊帐里探出头来，看到安锁子手里捧着杯水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安锁子还是那副德性，见孙少平醒来，讨好似的忙着把孙少平扶直了身子，靠在床头木栏上，又把那杯温水递到了少平的手里。“班长，哪个龟孙子给你灌这么多尿的？”说完，一脸怪笑地看着孙少平。

少平撇了眼安锁子，一把夺过茶杯，咕隆咕隆一饮而尽。“你他妈的，我看你是尿涨多了，一大早满嘴的骚气！”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话一点也不比安锁子的文雅，显得十分的粗俗，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你小子一早不睡觉，站这等我起来撒尿？”少平一夜未醒，刚才又喝了一大杯水，膀胱膨胀的来了尿意。他赶忙爬起来，到卫生间稀里哗啦给释放掉，接着又钻进了被窝。

“班长，我昨晚回来看你喝多了，睡的沉，没敢打扰。注意着你哩！”安锁子又讨好似的给少平点了根纸烟。

少平感激地看着安锁子，悠闲地吞云吐雾。

“班长，你回来还准备······”安锁子的话有点吞吞吐吐。

“继续掏碳，咱掏碳的不掏碳吃个球啊！”孙少平知道安锁子说的什么意思，他有点奇怪的是，怎么自己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雷区长的了。

“班长，我愿意跟你······”安锁子狠狠吸了一口烟，“那个，那个班长······”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他顶掉了孙少平班长的位子，他觉得愧对这个师弟！当初雷区长找他谈话，让他顶替少平班长位子，他是坚决不同意的。

少平救人受了伤，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自己怎么可能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呢？

哈呀，这个见了女人猥琐的都要掉眼珠的安锁子，懂得仁义？你硬要他解释清楚仁义两字的准确含义，那不免太为难他了。这些只知道在井下冒险玩命掏碳的人，不可能从字面去把握仁义的内涵，可他们情同手足、临死相救的举止，无疑把仁义的内涵升华到了极致。有些人满嘴仁义，挖空了心思，踩着别人的肩头往上爬，可没这些掏碳的人来的光明正大。

雷区长见来软的不行，只好动硬。“你个龟子孙，球大点的帽子就让你家伙蔫了啊？少平要是在，还有你睡梦娶媳妇的好事？你们这个班，扛任务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啥时把小红旗给丢过的？现在煤炭行情好，矿区下达的任务这么重，你要是孬熊竖不起那根棍子，老子另外找人！”

安锁子在雷区长淫威下屈服了，硬着头皮顶了孙少平班长的位子。他自始至终不知道的是，雷区长对孙少平的安排已经早做好了另外的打算。

孙少平看着安锁子那纠结的窘态，心里觉得有些不忍。他分明感受到的是安锁子和自己黑煤金一样宝贵的兄弟情谊。这股融融的情谊现在就在少平的心里翻卷着，让他暖暖的，“你不要担心，雷区长已经安排好了。”少平安慰着安锁子。

“真的！？”安锁子将信将疑，忙着又给少平递上了根纸烟。

这么多天，堵在安锁子心头的大石块终于被搬开了。

上午，孙少平接到雷区长的通知，让他赶紧到矿部宣传部去趟。另外，晚上采掘五区一队要在食堂给他开个欢迎会。

宣传部就在矿部大楼里。这里是那些天天黑不溜秋掏碳工平时涉足不到的地方，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它不产煤，但产的东西会和煤一样，能让人激情澎湃，甚至能熊熊燃烧。

少平曾经在矿部大楼小广场近距离瞅过它。那是晓霞来矿部采访来看望他的时候。晓霞进楼跟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要跟少平晚上一起下井。

晓霞，宣传部；宣传部，晓霞······孙少平脑子里不停的翻动着尘封的记忆，而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奔腾汹涌的潮水呼啸而至，瞬间就把他淹没了。亲爱的人，你就像山野浓郁的绿色，带着六月的热情，笑盈盈地站在刚刚升起的罐笼旁，等候着自己黑不溜秋的心上人；矿部招待所里，亲爱的，我们是那样开心的逗笑，那样忘情的拥吻；小食堂高雅餐厅里，你不避讳别人的眼光，不停地给他小碟里夹菜；那孔黑窑洞职工宿舍里，也留下了你的芬芳；南山小树林里，一对相爱的人拥抱在一起，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思绪飞扬，畅想未来，憧憬着古塔山杜梨树下的爱情契约；师傅王世才小院落里那顿普通矿工家庭的晚宴和师傅夫妻俩惊讶的眼神，还有那黑暗矿井里体会“我的掏煤男人”那份艰苦和危险，那恋恋不舍的最后告别·····大牙湾的每个角落，都晃动着晓霞的迷人身影，飘荡着她醉人的气息。

孙少平的思绪像远远的山峦起伏蜿蜒，思念的痛苦把他的心堵得结结实实，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泪水顺着他那张破相的脸庞肆意横流着。

爱情啊，爱情，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它能穿越时空，让人刻骨铭心，用一生一世来呵护。爱情，也伴生着生死的离别，甚至是痛苦的悲剧。那一段段震撼心魄的爱情，无不经历了期盼和失望，犹豫和决断，甜蜜和心碎······最震撼的爱情，其实是那些充满了凄苦的等待和焦虑，短暂的相聚和长久的分离，还有那荡人心魄的永别。

悲剧，特别是爱情悲剧，往往给人以超乎想象的巨大震撼力！

晓霞，你究竟在哪里呢？难道你那甜蜜的微笑真的永远带去天堂了吗？少平的心在抽泣，在呼唤······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

山湾里不知道谁家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甜蜜蜜》这首歌。歌声轻柔、缠绵，随着山风，又轻柔地飘进的少平的心里。

他的心情再次被别样的思绪缠绕着，游魂似的走进了矿部大楼。

矿部大楼宣传部会议室里，部长和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交谈。看部长那不断附和他们俩谈话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俩有点来历。

是的，他们是铜城矿务局矿工报社的记者。

今天他们要采访的对象就是孙少平。

怎么少平刚刚从省城康复归来，记者就如影而至呢？还要把他作为新闻人物来采访报道，这事看起来怎么也有点邪乎劲。

铜城矿务局是西北地区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伴随着共和国成长的铿锵步伐，承载着几代矿工的梦想和追求，自诞生之日始，已悄然走过了整整三十个春秋，为国家经济建设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百十公里方圆自然矿区内分布着华玉、石节、张家沟、李家凹等十来家煤矿，包括那些协议工，职工总数达到数万人。大牙湾煤矿只是其中的一个中等级的煤矿。

孙少平也就是这数万掏碳工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在那些每天重复踏着同样节奏，在黑漆的井下一干就是八九个小时，上井来一身疲惫就想躺倒睡觉的人群中，少平毫不例外地和其他人一样黑不溜秋，那么普通。那么平常。

不平常的是，少平对繁重艰苦又充满了危险的掏碳，却始终怀着一份敬意，把劳动看作无比的圣神和光荣。他把青春的激情化作挥洒的汗水，浇铸成自己步步坚实的足印，有时也用汗水冲刷掉心中的痛苦和烦恼。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一台简单的没有思想的挖煤机器。他啃着窝窝头，看的是《参考消息》，他的思想来源于现实生活，可往往穿越了现实生活的羁绊，步入到金字塔的塔顶。在那里他可以俯视世间的一切，承受生命中经历的挫折、痛苦、压抑、愤懑·····他的生命已经达到了高度完美，就像精神不再需要物质和肉体。

生命的本意就是个生死轮回的过程，它不单单是活的时间长短，更多的是活的有高度和厚度，是个多维立体的精神和物质高度结合体。

少平引起矿务局领导重视的就是雷汉义一手挑起的“中南海事件”。这场风波的影响力也波及到了矿务局。矿务局领导也觉得事有蹊跷，派人到大牙湾一了解，感觉少平这个采煤工真的不是凡角。在矿务局表彰的“青年突击手”队伍里，少平的名字赫然在列，让领导更惊讶的是这个孙少平曾经发明了“农忙保勤经验”，曾在全局各矿大力推广，只不过他当时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才干被淹没了的小小的采煤班长。特别是少平在矿难面前舍身救人的壮举让矿务局领导受到了震撼。

这样一个先进典型一个有为的青年，为什么不能树立起来呢？至于他的违章当属小错误，批评教育下就是了。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的。

领导重视，万事皆易。矿务局领导立马指示局宣传部要抓好这一典型，大张旗鼓进行宣传。这项重大的政治任务立刻又下达到局矿工报社。报社总编更是不敢怠慢，除过召开总编辑联席会议，还决定由分管具体编辑业务的一副总编牵头负责，并成立了相应的特别报道小组。

就在孙少平回来的前两天，特别报道小组的两名记者先行赶到了大牙湾，开始了外围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