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红楼——曹雪芹之哭泣
清末小说家洪都百炼生曾在其作品《老残游记〈自序〉》中写过这样一段关于“哭”的鞭辟入里之言: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初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情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红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也。
曹雪芹留与世人的是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已历经百年仍不衰竭,其中的谜令无数学者呕心沥血去钻研,令人费解的它如同黑洞一般越是深入挖掘越是深不见底,何其怪哉!迄今,《红楼梦》已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极其深远,“红学”研究也蔚为壮观,不愧为一部伟大的天才之作。有人曾把曹雪芹的《红楼梦》与鲁迅的《阿Q正传》并称作中国划时代意义的现实主义杰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可否认的是这两部作品确实是反封建题材的扛鼎之作。从“红学”的分支来看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有研究作者与家世的“曹学”,有研究大观园的“园学”,还有刘心武先生搞佚入手的“秦学”。
《红楼梦》如此博大精深,浩如烟海,非读阅三五遍所能参透。平庸的人说它是一本少儿不宜的书,亲人看见我废寝忘食地看都诚惶诚恐,只知道里面记录的是一些儿女情长之事,所谓“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他们的浅显见地地明显抹杀了《红楼梦》卓越的艺术性,里面的诗,词,歌,赋,曲,诔非常人所能理解,都知道“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却不知“一千个痴者一千个贾宝玉”。
红者,女性也,脂粉也,而红尘往事也;楼者,闺阁也,大厦也,而人去楼空也;梦者,虚幻也,罗曼斯也。而长远大意尽藏于此也。可见,曹雪芹是一位性情中人,所谓“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又可见曹雪芹是一位极柔极刚之人。众所周知,《红楼梦》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也何尝不是他自己由纨绔子弟到身世飘零羁旅的悲惨境况呢?他背负着“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悲痛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遂成此作。他是把中国女性彻底地当人看的第一人。在他的笔下,生活在大观园中的全是些楚楚动人的美娇娘,统统待字闺中,或者冰艳奇绝,或者秀外惠中,或者憨态可掬,这些十七八女郎们,有娇憨聪明的,有性情刚烈的,有才华横溢的,有情韵雅洁的,有志行高卓的......他自许为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有人认为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贾母,王夫人眼中的他又成了“孽胎祸根,混世魔王”,而他自己偏说自己不是“通灵宝玉”而是“蠢物”,“浊玉”,在女子面前更是自惭形秽,哪怕承认自己是“渣滓浊沫”!曹雪芹更是自惭他为“古今不肖无双,于国于家无望”的低能儿。初次邂逅林黛玉便一见钟情,而林黛玉其实是作者借笔以抒梦寐以求的唯一知心人。这样一个多情男子,不爱仕途经济,偏爱红尘美女,怪不得贾政说他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他全根本不顾这些,仍旧尊重女性,与他们吟诗赏月,摘梅弄雪,插科打诨,不分彼此。他爱她们,反而更痛恶那些“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他在那世便是“狂人”,极为叛逆,拍案而起为那些受尽苦难的女子挺身而出。他怜惜她们,深爱她们,与她们贴心地在一起,不分贵贱,不分男女,不分你我。可事与愿违,她们一个个死于非命,不管是丫鬟晴雯,还是皇妃贾元春,不管是金钏儿,司棋,鸳鸯,还是贾迎春,秦可卿,妙玉都不可避免的成可封建贵族没落的牺牲品。一个知己哭干了眼泪,化作一首《葬花吟》,一个红粉嫁予了他人,叹吟一曲《乐中悲》,一个姊妹蒙动了禅心,独卧青灯古佛旁。这一切令曹公为之哭泣,为之悲悯。阆苑仙葩,美玉无暇尽入泥淖之中,何其悲哉!“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金质花闺柳,一载赴皇梁”。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会“飞鸟各投林”“树倒猢狲散”。这是一个家族的悲剧,这是一个朝代的悲剧。鲁迅说过“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缘起缘灭,尽出于此。
《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全上了“薄命司”,呜咽哽咽之声充塞于全书,文字句句带血,暗含哭音,使人不得不辛酸落泪,读罢一遍,仔细回味,却惊人于百步之外,好一个封建歇斯底哭声,直掀出另一个世界来。曹雪芹自身就有着刻骨铭心的经历,晚年仍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红楼梦》中的悲煞之极正是映着现实之中曹家大起大落的兴衰之极刻画得来。可以说,没有曹雪芹悲天悯人之心,没有曹家覆没之事为,没有康乾短暂之中兴及雍正之衰败,就没有《红楼梦》中女子之悲,大观园之悲,贾宝玉之悲。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自使人心悲,雪芹顶着亡家之痛以血泪铸就《红楼梦》,其意志坚定,真可歌可泣,彪炳青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曹雪芹是个痴情人,否则也吟咏不出这样痛煞人心,痴言片语的憾句。上联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下联云:“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横批“孽海情天”。这还不算,文人最爱风流。记得有一首诗道:“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言之甚当。
看《红楼梦》之书,即看红楼之人,红楼女子之哭泣,即曹雪芹之哭泣。而今,在历史洪流中冲刷封建残余直至殆尽之际,我们重新拿起《红楼梦》这部奇书,仔细品味,那个梦是否离我们越发遥远,那个女子是否还在掩袖哭泣,那个大观园是否还那样的富丽堂皇与脆弱不堪。《红楼梦》,闲人莫看,看者自痴,若要看时,问谁能解,其中滋味!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刘鹗的感慨是在寻哭泣之人吗?
曹公,生而不能与之交游,真人生一大憾也!
- - - 世外闲人于2006年8月25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