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第四部第十一章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
第四部第十一章
傅国河/作
又是一个黄昏。
太阳火辣辣烘烤了黄土高原一整天，这个时候便一头沉到了山后。它的余威还没消尽，挣扎着把天边漂浮的乌云燃烧成一块块金色和红色，整个世界都沐浴在这绚烂的晚霞里。
时令早过了立夏，花季让位给了满眼葱笼的绿叶。繁茂的枝叶，预示着炎炎盛夏即将来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季节，就在这花开凋零、枝枯叶茂中自然交替着。
在原西县医院的一角，秀莲在少安的搀扶下，静静地散着步。
她的步履很缓慢。
那双当初能从山西丈量到陕西横跨两省的大脚，此时此刻再也力不从心了。每迈出一步，都好像灌铅似的沉重。长期潜伏在她身体里的病魔，已经侵噬了她太多的力气。曾经风风火火的秀莲，此时就像沉到山后的落日，没了火辣的劲头。
可她的脸色很平静，安详。尽管脸色还有点泛着灰白，但也不乏红润。
满眼厚实的绿叶，让秀莲的心有点兴奋。掐指算来，在医院的宾馆上躺了一个多月了，她还不曾像今天这样，能走出病房，走在这铺满霞光的医院林荫道上，欣赏这余晖绿景。
她的心绪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她想到了双水村。在这个光景，自家的责任田里的小麦，麦穗肯定都在攒劲灌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开镰收割了。想到眼下虚弱的身子骨，恐怕一时不能出山了，家里的农活可苦了少安爸和娘了。
还有虎子和燕子，这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刚才还洋溢在秀莲脸色的笑意，瞬间笼罩上了一丝的愁容，脚下本已缓慢的步伐不觉停了下来。
身旁的少安时刻关注着妻子一丝一毫的举动。
秀莲脸色的笑容让他开心。
妻子脸色瞬间爬上的愁容他也看在眼里。
这段时间少安几乎寸步不离守护在秀莲的身边，秀莲的血液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身体，他们俩现在是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秀莲的病情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在秀莲病情刚刚稳定的那刻，他找到了章医生，在医院食堂给秀莲开了小灶，每天都抽空去原西最大的农贸市场买来新鲜的鱼肉，炖好一勺一勺给秀莲喂了吃。
秀莲的气色，在少安的精心护理下有了明显的好转。
这让少安宽慰不少，也让同病室的其他人羡慕不已。
是啊，夫妻情分能如此深厚，谁个能不羡慕呢？
糠糟之妻不下堂。
社会的发展，物质的丰富，情感在婚姻中的比例却越来越低。物质和感情不成比例的发展，这大大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厚实的物质基础，并不能确保婚姻的殿堂屹立不倒。
婚姻需要付出，更需要经营。
少安和秀莲，这么多年彼此付出，在经营着自己家庭生活，也在经营着自己的婚姻。我们从来没担心他们的婚姻有任何的差池，让我们感动的是多年来，他们始终恩爱如初，而且随着时间的积淀，他们感情也越来越深厚。
可命运背后那双无形的手，却悄悄地把我们善良和真诚的愿望撕裂了。
少安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苦恼和痛苦的深渊里。他不敢想象，失去了秀莲，他的生命还怎么继续，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刚才，少安注意到秀莲脸上瞬间消失的笑容，敏锐察觉到秀莲心绪的变化。他没去深究，怕的是再次勾起秀莲的不快。他把搀扶秀莲的双手腾出一只，揽住了她瘦弱的腰身。
一股暖意经过腰身里面传遍了秀莲的全身。她感觉到少安揽腰的胳臂是那么的有力和坚强。这只胳臂湾里，曾经给了她太多的温暖和踏实，更给了她无数的信心和鼓舞。
秀莲是甜蜜的，幸福的。
少安就那样揽扶着秀莲，慢慢超前走着，来到了医院的一处长廊。
长廊上爬满了青藤。藤条交织密布，旺盛的叶子厚厚地搭起了一个凉棚。要是炎热的夏天，这里无疑是人们纳凉消暑的好地方。
少安小心地扶着秀莲坐了下来。
落日的余晖透过廊柱青藤的缝隙撒落了他们俩的身上，温馨而安详。这幅画面，要是在院墙之外的古塔山上，没人怀疑这是一对情浓意密的浪漫情侣，定然能吸引行人羡煞的眼光。可现在这里是原西医院，人们难以把眼前的画面和院墙之外的浪漫联系起来。
一股无名的情绪悄然爬上了少安的心头。
他走到廊边，顺手摘了片树叶，小心折叠成一个叶哨，慢慢放进了嘴边。
一曲苍凉而又清脆的哨乐《赶牲灵》响彻了整个原西医院。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呦噢
哇哇得的那个声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呦噢
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
朝南得的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
过呀来了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
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妹子呦
招一招的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妹子呦噢
走你得地那个路
少安忘情地吹着叶哨，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双水村的峻岭沟壑。在那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他不敢奢望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但撑起家庭重担的使命，他朴素的愿望，就是需要一个不分靓丽和丑陋的女人。
是的，他仅仅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第一次，他为了找回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而不是为了生计，“走西口”去了山西。在那，他见到了大眼睛的美丽姑娘秀莲，还不花一份彩礼就带她来到了双水村。
那是一个寒碜到了连一孔安顿全家的破窑洞都没有的家啊。可秀莲对这一切全然不放心上，结婚了借用生产队废弃的牛棚当新房，一住就是几年。秀莲何曾有过一句怨言哩！
她铁心爱着少安，辛勤操持着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家庭。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可秀莲也累坏了身子。
泪水，顺着少安的脸颊滚滚流了下来。
············
同时沐浴着晚霞的黄原地区人民医院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1980年，田福军刚刚从黄原地区专员转任地委书记的时候，黄原地区医院可谓是千疮百孔。说它和一个满身是病的垂暮老人也不为过。全院一共就两部电话，甚至连太平间都没有。那就更别说其他高档的医疗设备了。
也就在那时，刚刚履任地区卫生局长的李登云，看到一个地区医院竟然破败到如此地步，终究在局长位子上坐立不安，找到田福军。田福军约了地区专员呼正文到医院来了个现场办公，当即决定把年终专员预备费近200万一次性拨给了医院，用于医院基础设施改造和职工住宅改善。
医院为此很快成立了基建领导小组，并以最快的速度启动了改造工程。
遵照地委书记的指示，院方没敢挪用一分钱用于别处，还想方设法抠着预算，尽可能地缩短了工期，在原计划投资的基础设施和改善职工住房的基础上，还结余了部分资金。
医院把节省下来的资金旋即购置了一些医疗仪器和设备。
这下医院的各项工作紧接着上了一个大台阶。职工思想稳定了不说，医疗水平也获得了很大的提高，还吸引了一批有能力的专家来医院工作。
经过几年的积累和发展，黄原地区人民医院当之无愧的站到了领头羊的位子。
趁着这股强势的发展东风，医院内部又大胆实行人事制度和内部分配管理改革，整个地区医院犹如劫后余生，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为此，田福军在全地区干部大会上，热情洋溢地给予了充分的赞扬和肯定，并号召全区向地区医院学习，勇于改革和大胆实践。
李登云作为主管地区医院的领导，也心无旁骛，全心投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
这也让田福军彻底扭转了对李登云原先的看法。
他越来越感到失望的是自己的老搭档张有智。
他下定决心要尽快调整原西县的领导班子。
了解到田福军的思想变化，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前面章节里写到的原西领导班子的变化和调整。有智去了人大，武惠良当了县委书记，周文龙就任县长一职。
正是有了田福军的支持和李登云的投入，黄原地区人民医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医院的名声也在外界真正叫响起来。
少安因为秀莲病倒，不相信原西医院医生的诊断，绕着弯子找到李登云，请求帮忙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认为地区医院肯定要比县级医院的诊断水平要高。
要是在过去，少安知道地区医院那个条件，肯定不会动此念头的。
如今，他算找对了地方，更没求错人。
世界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人也如此，尤其在时代大变革的时候。
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些人可以视死如归。但却在地位和金钱面前，腰杆钙化挺不起来。
张有智本和田福军坚定地站在一条战壕里，在极左年代里，能抵制不良作风。但在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时代，他却停滞不前了。他看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提拔，感觉亏待了自己，在自己升职无望的时候，吃喝玩乐，不思工作。
原西多年停滞不前的落后工作，他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冯世宽、周文龙等干部却很快认识到了自己思想的偏执和狭隘，努力适应新形势，紧跟上了时代前行的步伐。
一贯骑墙的李登云，不也在努力改变着自己嘛。
时代，呼唤着锐意进取的改革者。
时代，也毫不留情地淘汰着固步自封的落伍者。
就在上午，黄原地区医院综合大楼刚刚举行了隆重而热烈的启用仪式。
这座大楼，高六层，建筑面积五千多平方米。这规模在黄原可是首屈一指的啊！
引人注目的是，大楼还安装了电梯哩。
这在黄原可是件新鲜事啊！
医院的病人和家属护理的，都来赶个新奇，楼上楼下的坐下电梯。就是医院的很多医生和护士，也跟着过来凑个热闹。
当天，电梯从早到晚就没停歇过。
好奇，是人类的天性。我们不要对此少见多怪。想想改革开放之初，从港澳进来的一块小小电子表都让我们新奇的发颤，戴在腕上炫耀一番。一个打火机，里面跳跃的美女图案，也是让我们颠来倒去的看不够嘛！
启用仪式最大的亮点还是地区和市级几大班子领导悉数出席，各委办局自然全力跟进，加上社会各界代表和市民，把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电视台更是不遗余力派出了五人强大报道团队，架设了两台机位，全景全程录像。
倒是医院新近购置的一大批先进的医疗仪器设施，本该充当今天活动的主角之一，这个时候静静地躺在各科室检查室里，变成了看客，无人问津。
这些东西可金贵着哩。医院砸进去了很多本钱不说，还背负了一大笔贷款。
是啊，作为地区医院龙头老大，没这些现代化的镇院仪器说不过去的。这既是提高全地区人民健康水平的需要，也是提高医疗诊断水平不可缺少的。你说吧，现在人们吃喝不愁，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可各自稀奇古怪的病也如影而至，弄的医生都不知道怎么看病了。
医疗和科技，永远落后于层出不穷的病情发展。
在一些疑难病症面前，我们不是束手无策，就是望病兴叹。
或许正是想到了这点，对秀莲的病情，在少安看似转晴的面容下，背地里他也不知留了多少伤心的眼泪。
他不想秀莲看到他有一丝一毫的惶恐和不安。
章道敏医生背地里和他沟通了几次，根据检查的结果来看，秀莲身体恢复的不错，病情暂时得到了稳定，但病灶还在，随时可能恶化。
少安就在这失望和希望交织的痛苦折磨中度日如年。
他决定再过几日，等秀莲恢复好点就带她去黄原地区医院继续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