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第四部第十五章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续集

第四部第十五章

傅国河/作

时间，是一台永不停歇永远向前的机器。

很快，一九八六年的元旦在人们整日忙碌中悄然来临了。一切都是以崭新的面貌让人憧憬着不断向往。而一切过往，哪怕细微的点滴，都留存在逝去的时光里，除过回味，也会使我们生发很多的感慨。

在过去的一年里，世界和中国都无时不刻发生着变化。有些事情可以说是轰动性的。中东那块很少安定的硝烟暂时得以平息，以色列军队开始从黎巴嫩撤退；北方的苏联最高首脑易主，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共中央总书记；殖民的旗帜又将降落一面，英国女王签署将香港归还中国法案；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完成了它的第17次飞行，美籍华人王赣骏博士在本次飞行中，成功地进行了液滴动力学实验。而人类也时刻遭遇灾难，日本航空123号班机一架波音747-100SR在群马县附近高天原山坠毁，524人中仅4人幸存，酿成了全球伤亡最惨重的航空事故；哥伦比亚一火山爆发致2.5万多人死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中国，更是在改革开放的路上，越走越坚定，发生的巨变简直可以说日新月异。当然了，有些重大事件还是值得记录下的：国家确立了长江、珠江三角洲和闽南为沿海经济开放区。这一决策使我国的对外开放形成了从经济特区到沿海开放城市，再到沿海经济开放区的多层次、逐步推进的新格局；中国更是大气魄确立了裁军100万的战略决策。

这些大事，可能对我们个人而言，没有直接的影响。但对中国的国际环境和国内决策却不能不说没有影响，从而间接地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

身在黄土高原深处大牙湾煤矿的孙少平就时刻关注着这些。

他依然是一个掏碳工，每天带班下到几百米地底下，在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干上八九个小时活，再一身疲惫地爬到地面。阳光和洗澡是这些掏碳工们上了地面，最奢望的两样东西，如果还有，就是那些劣质低档的香烟。他们的生活无疑是危险、艰苦和繁重的。

可这一切都丝毫没能减弱孙少平对政治的关心。尽管他还不能理解政治的含义，更不懂政治斗争中的权术和奥秘，但他深切感受到政治对生活的具体影响。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阅读《参考消息》的习惯，当初是晓霞替他搜集，哪怕报纸变成期刊，消息陈旧过时，他也读的津津有味。现在，他是采煤五区的一队副队长，手下管着近两百号人，还有自己的办公室。看《参考消息》对他已不是难事，队部还订阅了其他很多的报刊。

这些报刊为孙少平打开了窥视外面世界的窗口。

除过《参考消息》，在孙少平关注的报刊中，他又多了份钟情的报纸《铜城矿工报》。这是一份四开四版的周二刊报纸，铺开有张桌面大，看了就感觉很有气势。当然吸引少平眼球的显然不是这个，主要的是它刊登的内容。报纸不仅刊登矿部各项政策和管理经验，还大篇幅地报道来自各个矿区一线的好的做法，以及涌现出来的生产能手、节约能手、安全标兵等先进人物的事迹。另外还在四版开辟了《文化天地》专版，登载出自矿工之首的散文、诗歌和小小说。对于十来万的铜城煤矿工来说，矿工报简直就是铜城版的人民日报。权威性和影响力那是绝对不用质疑的。

一度时间对孙少平的报道占据了矿工报的整版篇幅。

这让我们很自然联系到文章肯定出自那个漂亮又显犀利的记者韩丽娜之手。

为写好这篇报道，她全身心投入，在大牙湾煤矿前后呆了5天时间，几乎走访遍了孙少平身边熟悉的每一个人。

随着采访的深入和了解，她对孙少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奋和好感，有一丝情愫始终在自己的胸膛里不断流动、滚淌着。她意识到自己难以平静的思绪，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显得更加的紊乱而不能自拔。

她惊呆了，甚至有点惶恐。

作为一名记者，她也曾经不止一次的被感动、流泪，那是因为被采访者的事迹或是苦难打动了她。而在少平的身上，除过这些，她更多的感受到的是少平不凡的思想和锐意进取的精神。他虽然是个掏碳工，可他的思想和精神却闪烁着和乌煤一样的光芒。

韩丽娜的心再也不能平静。

她带着一份激动，还有一份依恋，在一个雨雾濛濛的早晨，离开了大牙湾。和外面的空气一样，她的心也潮湿了。

孙少平肯定不会感受到韩丽娜的心绪变化，他也无心去过问这些。他面临的依然是每天繁重的井下掏碳工作。

同时，他又面临着一个全新的、艰难的问题。

他是副队长了，手下的人号数多了两三倍。当初他出人意料当了班长，是雷汉义副区长的举荐，考虑的主要因素是少平能打架，可以帅住那些农民协议工。而这次雷汉义大闹“中南海”保举少平，更多的是看到了他身上在生死面前的那股担当。作为管辖一二百号人的队长，没点担当那是服不了众的。

孙少平正式到任后，安锁子才知道他调到一队任副队长。他没想到少平会被这样安排，死皮赖脸地要跟少平去一队。这个看到女人就流口水的猥琐家伙，对少平从内心里一百个的崇敬，在他经历过的上司中，少平是个有知识和头脑的领导。说到底，就是信服少平。

少平也不忍拒绝这位愚兄的一再恳请，心里发生了动摇。他也知道，安锁子现在变化不小，跟着自己绝对是个好帮手，起码到新的岗位说话时候有个帮衬。

可他手头没人事权，不能轻易答应。

安锁子不死心，跑去找雷汉义说动，结果被雷汉义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你个龟子孙的，才干几天班长，就要掉链子开溜了啊？你给老子老老实实带好你的班，出了岔子老子把你朘子揪下来······”

安锁子只好作罢。他本来以为少平受伤去省城住院，只是临时接替下少平班长职位。他没少平那样的文化，除过一身蛮力，攉煤利索外，啥都没有。让他长期带领六十多人，就像老鼠钩上称，没个斤两，压不住称啊！这无疑让安锁子感觉到了肩头的压力。

孙少平肩头的压力更大。

煤矿和军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都讲究秩序和纪律。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大牙湾煤矿职工上万号人，没有秩序和纪律，那混乱的局面可想而知。在编制上，煤矿的班要比军队的人数多的多。孙少平接任的一队就接近二百人，比军队的一个加强连人数还多哩！

孙少平当班长时用权威和智慧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也积攒了点管理的经营。但一下子队伍扩大了几倍，矛盾也多了几倍，他明显地感觉到依靠老一套的办法显然有点力不从心了。在井下繁重而危险的环境里，遇到问题的时候，还可以骂骂咧咧几句，但问题重复出现，这就清楚的表明，权威还只能治标，没触及问题的关键。

当然了，问题都具有普遍性。

孙少平很快发现，一队的人员构成大体和原来的班差不多。协议工占了较大的比例，而且也是按照老乡地域组织在一起，每个区域的老乡都有个“领袖”。对于这些“领袖”，他已经有了成功“招安”的经验，他们很快就聚拢到了少平的周围。龙王爷都被“擒获”了，那些虾兵蟹将的自然也跟着归顺。至于那些正式工，他们很多的情况下，倒能体现工人阶级先锋队的作用，有组织有纪律的。即使有个别的不能完全配合工作，也影响不到大局。一般情况下，孙少平也能心平气和地倾听他们的要求，偶尔不能顺通的思想疙瘩，私下里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他自掏腰包，在食堂旁边的小饭馆里点上几个菜，一瓶烧酒，请他们坐下来，安心吃喝。这招很奏效，烧酒一进肚子，里面的怨气全部给烧光了。

人都有一个心理，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而这种尊重的前提是，你必须首先尊重别人。要尊重别人的人格，要尊重别人的付出，要尊重别人独立的个性，要尊重别人的合理诉求······

在他们中间，孙少平是读了很多书的文化人，因此他看问题的事理，确实要比那些大字不识一斗的蛮汉高出一筹。这点和雷汉义区长的作风有着天壤之别。在少平的身上，既有老领导泼辣利索的一面，又有读书人特有的一种雅气。在长期听惯了领导呵斥和粗鲁谩骂的工作环境下，少平的作风无可置疑地更能赢得他们的认可。

不过，这种认可还是经历了一段艰难过程的。

二十七岁的孙少平，年纪轻轻的就坐到副队长的位置，这在大牙湾煤矿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任命宣布的那刻，在大牙湾立刻掀起了一阵波澜，各种议论也蜂拥而起。

孙少平出事受伤那会，他就是大牙湾议论的中心话题。一个矿工受伤，还用飞机送省城救治，这在建矿几十年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对于煤矿来说，别说受伤了，就是死人那也是常有的事情嘛。

让人惊讶的是，人还没回来，就传他要提拔干副队长了。因为种种的不平常，所以他再次成为了大牙湾议论的焦点人物。熟知少平的人，没觉得这个任命有什么突然的，知道少平有文化有能力，这小子命里就是个当官的料。

不知底细的，那传言就有点离谱，甚至带有攻击性。有的说他救人受伤，任命副队长是矿里给他的“补偿”；还有的说，孙少平在省城疗伤的时候，雷汉义觉得愧疚，私下里和他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协议，所以雷汉义是出于私情，才大闹“中南海”保举少平的。议论最多的一说是因为孙少平认识了省报的一个女记者，而且是他的女朋友，女记者的父亲是省城的市委书记，给矿务局领导打了招呼······

这种没根没谱的非议传到少平耳朵里，他的心里自然不好受。特别是对他认识晓霞一事，更勾起了他心底无限的痛苦和回忆。那是他心底最触碰不得的地方，他以很大的勇气和毅力才把那伤口抚平，现在居然有人把那个刚刚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痛得少平暗地里流了几次伤心的泪水。

流言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人嘴两张皮，里外都是事。喜好议论，是我们中国人的天性。

孙少平就是顶着种种议论上任的。

大家对他保持着一丝怀疑也正常。

在这样的局面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吃苦和实干，以自己的榜样来带动大家。他有的是力气，井下的活儿他那桩都拧得起来。这一切，大家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慢慢地，孙少平赢得了他们钦佩的眼光。

也就在此刻，韩丽娜的长篇通讯发表在矿工报上，轰动了整个矿务局。大牙湾煤矿更是掀起了学习孙少平的热潮。原先对他的种种猜测和议论也随之平息了下来。

韩丽娜心情复杂地离开大牙湾。对一个人进行五天的深入采访，这在她的记者生活中还是第一次，采访的素材写满了厚厚的两本。她始终被一股激情推动着，心中翻滚的热浪一波一波的激荡着她的心扉，她不停地问，不停地记，也不停地思考着······

她回到报社后，立即给总编辑做了详细的汇报。特别报道小组紧接着又召开了两次会议，根据采访的素材和矿务局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拟用整版篇幅进行报道，配发编者按；在文章刊发后，开辟专题进行讨论。

让她感动的是，总编特批一个星期假期，不用上班，可以在家写稿。

一个星期后，铜城矿工报在二版《人物风采》版面，整版刊登了韩丽娜执笔的长篇通讯《让青春在这里闪光——青年矿工孙少平的平凡世界》。通栏标题、粗黑字体，让这篇文章映入眼帘的气势就不同凡响。

还有个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记者江枫给文章配发的孙少平大幅照片。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们还应该记得韩丽娜采访孙少平的时候，江枫在忙着记录，几乎就没插话。说他是在观看一场精彩的辩论会也不为过。其实，他的主要职责还是摄影。就在他们俩热情讨论问题的时候，他抓住少平神采飞扬的一瞬间，按下快门拍了下来。

这是一张角度和神态都很不错的侧面照。

孙少平戴着一副墨镜，那道从额头发愣斜劈过右眼角直到脸颊的疤痕，尽管是黑白照，依然清晰可见，只是不像彩照那样看了瘆人。这反倒给少平增添了一份男人的刚毅和坚强。疤痕，记录着男人在生死瞬间曾经做出的牺牲和担当，也记录着一段男人直面毁容后的痛哭与无奈。

青春勃发、坚强刚毅的男儿，也有落泪的时候。可孙少平展现在大家面前的，依然是一副开朗、坦然的笑容。

他的笑容在感染着他人。

他感染人的，还有他平凡世界里的不平凡事迹。

是啊，在他短短的二十七年的人生岁月里，刻满了“苦难”。双水村饥寒的童年，县立高中连份丙菜都吃不起的少年，原西县城给包工头挑牲口一样挑捻的揽工汉，直至大牙湾煤矿没日没夜的井下掏碳工······他承受了和他年龄不太相仿的苦难。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

人的思想可以纵横驰骋，可以超越现实的羁绊，可人的生活却只能沿着一定的轨迹，不能逾越时代和环境。

孙少平眼下所能接受的生活现实和环境只能是大牙湾煤矿。

他的事迹一经报道，立刻成了大牙湾的“名人”。

宣传他的报纸贴到了各个矿区的宣传橱窗里，广播站一连几天反复播放他的事迹，全矿上下更是开展了《爱岗敬业 勇当先锋》的学习讨论活动。

这样的人物出在大牙湾，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绝好典型。大牙湾煤矿着实在整个矿务局又露了把脸，岂能不大力宣传和学习哩！

孙少平在采煤五区一队副队长的位子上稳稳地扎了下来。

元旦，一切意味着新的开始。

这个节日，在广大的民间没有多少的影响。祖辈上流传几千年的元旦就是春节。那是一个全民的热闹节日。可如今，时代变了。元旦为阳历新年的开始，而春节依旧定在了农历正月初一。

对于元旦，机关和企业还是挺重视的。

在大牙湾煤矿，矿部大楼就是这里的“中南海”。楼顶的边沿插上了十几面五颜六色的旗帜，中间是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高高飘扬。大楼门楼红底镏金“欢度元旦”四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两边还各悬挂着三个大红灯笼。在矿区主要通道口，也布置了节日标语。

整个矿区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按规定，元旦放假一天。可放假对于日夜运转不停的煤矿来说，已经没有了实在的意义。该下井的，依旧按照原来的班次，在寒风凛冽的深夜去接班，次日八点左右拖着疲惫的身躯升上井来。节日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和往常一样的日子。

孙少平今天要接的是夜班，这样他白天可以在地面感受下节日的欢快气氛。

实际上，这种节日的欢快气氛就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前夕，已经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欣喜地几乎同时收到了兰香、金秀和韩丽娜寄来的新年贺卡。

那一刻，他的心情非常地激动，简直有点欣喜若狂的感觉。这感觉不仅来自贺卡里充满的真诚祝福，更让他深切地体会到一份亲情般的甜蜜。

还是先看看兰香寄来的贺卡吧：思念是我的牵盼，雪花是我的贺卡。值此新年来临之际，谨向亲爱的二哥致以节日的真诚祝福和新年亲切的问候！衷心祝愿亲爱的二哥：万事和顺、吉祥幸福、心想事成、梦幻成真！——永远爱你的小妹！

哈呀，到底是大学生啊，一张轻薄的贺卡竟然写得这么充满诗情画意的。

准确地说，兰香现在已经不算是大学生了。

去年7月下旬，在焦虑和期盼交织的复杂心绪下，兰香终于拿到了决定自己未来去向和发展的分配派遣证，依依告别了熟悉的校园，奔赴祖国的大西北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这是我国最早建成、规模最大的运载火箭发射试验基地，地处甘肃大漠，是测试及发射长征系列运载火箭、中低轨道的各种试验卫星、应用卫星、载人飞船和火箭导弹的主要基地，并将承担着我国未来载人航天事业的重大使命。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们不会忘记：1970年4月24日，祖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就是在这里升起；1975年11月26日，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地球卫星又在这里升空；1980年5月18日，第一枚远程运载火箭在这里飞向太平洋预定空域；1981年9月20日，第一次用一枚火箭将三颗卫星送上太空······这里创造了多项共和国第一，未来必将创造出更多更大的辉煌。

有点遗憾的是，中心很多信息还处在保密阶段，不为世人知晓。我们设想，随着祖国科技的强盛，这里有可能变成中国人的科普教育基地，我们可以到现场，身临其境观看卫星和火箭发射，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令人高兴的是，仲平也和她分配到了一起，他们将并肩战斗在祖国航天事业的一线。

兰香也兑现了她的承诺，在拿到派遣证的第二天就到大牙湾来看望亲爱的二哥了。

同时来的，还有仲平和金秀。

少平高兴的跟孩子过年似的，特地请了一天假，陪着他们参观了矿区的每一个角落。还在矿区最好的酒店请他们吃了一顿。当然，惠英和明明也被邀请参加了。

临别前，少平把兰香悄悄拉到一边，塞给她200块钱。这是少平给她最多的一次。

兰香见了，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哥，我都要参加工作了，怎么还能再要你钱哩！”

“拿着！”少平不容置疑用命令的口气对兰香说。

“不要哩！我还有钱······”兰香眼里滚着泪花。自从大哥少安分家后，这么多年，她的上学、吃喝穿衣的所有费用都是少平负担的。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亲爱的二哥用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换来的血汗钱。在所有的家人和朋友中，她感觉二哥是最亲最近的人。不仅给了她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帮助，也给了自己人生莫大的激励和榜样。二哥都二十七了，到现在还没成个家，她怎么还好意思再要二哥这么多钱呢？

“这是哥最后一次给你钱了。你马上要参加工作，就要自食其力了。哥就是想帮你，恐怕你也不会再接受了······你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负了父母和哥的一片心意，还有要照顾好自己，多给哥写信······”少平紧紧拉着兰香的手，把钱重新塞了回去。他高兴兰香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可一想到她要到大西北那个神秘的地方，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

“嗯······”兰香不停地点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少平的肩头呜呜哭出了声。

时间过的真快。这些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但少平想起这些，都会有一股感动的暖流流过他的全身，让他热血沸腾。

现在，他读着兰香的新年贺卡，那种温暖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谢谢你，小妹！”少平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也在默默地祝福着远在大漠深处的妹妹。

金秀的贺卡也和兰香的一样，充满了温馨和真诚的祝福：莫说青山多障碍，万水千山总是情。值此元旦佳节之际，哥，我衷心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心情灿烂，事业辉煌！平安幸福，快乐永远！——想你的妹 秀儿。

“这个金秀······”少平看了贺卡，心情很是愉快。但想到金秀在被他拒绝后，还是那么热情地爱着，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让他感到不安的还有韩丽娜。

她的贺卡除过礼节性的祝福之外，来信和贺卡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少平”。

这在常人的眼里也看不出有什么过分之处。朋友之间，直呼其名的很正常。关键是在平时频繁的来信里，那种火一样的滚烫语言，经常烧得少平的脸火辣辣的。

少平越来越感觉，韩丽娜和晓霞有着惊人的一致。她的形象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让惊愕的少平脱口而出喊她“晓霞”，除过这点，她的气质和性格，还有丰富的知识面，都能引起少平心灵的共鸣。

很长一段时间，少平都在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在失去晓霞痛苦的阴霾里，徘徊不前，沉浸于心灵的熬煎而不能解脱。是宇宙人的“第三类接触”，打破了他的四维疆界：晓霞依然活着，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里。

韩丽娜，就是晓霞的重生或者再现。

现实是，孙少平还是孙少平，他每天还得穿上臭烘烘的作衣，坐着罐车下到黑漆漆的几百米井下，把脑袋栓在裤腰上，累死累活干上八九个小时。

他的脉管里流淌着乌煤一样的血液。他的平凡世界只能属于大牙湾，属于黑色的煤炭。

艰难困苦的生活，早已把开启未来的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生活。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劳动的意义认识更加深邃。

劳动不仅是人类的智慧源泉，更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劳动让人类变得智慧，这显然是灵长类的猿猴所不具备的，人类是“万物之灵”。在人类的进化史上，劳动是决定性的因素。劳动创造了人类。人生的意义，也不单单是为了简单的活着，更多的是通过劳动，创造并实现自己的价值。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们还记得韩丽娜在采访孙少平的时候，他的一个感触。韩丽娜丰富的知识曾经给他心灵深深的震撼。他也暗下决心，要多看点自然和社会方面的书籍。

对劳动意义的认识，就是他在看了马克思有关劳动价值论后的心得。

他是一个善于学习者，也是一个善于思考者。

马克思当之无愧的是人类的思想睿者。可他也不可能洞悉人类现时和未来的一切问题。孙少平就感觉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也有不合时代发展的局限。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重点考察的是物质生产部门，认识物质生产领域的劳动才是生产性劳动并创造价值，而绝大部分非物质生产领域的劳动属于非生产性劳动，不创造价值。

这让孙少平产生了疑惑，在大牙湾煤矿那些起早摸黑的小吃摊点，他们是不是创造价值？每天累死累活爬上井的矿工，去看场电影消遣，要么跑到录像厅看上几部港台武打片，打发下下班后难熬的时间，那电影院和录像厅这类非生产性劳动，创造价值吗？如果不创造价值，它们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和意义呢······而实际情况是，在大牙湾这些都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离不开它们。

孙少平思考的远非这点。

他想的更多的还是他带的采煤五区一队的事情。

此刻，他正从宿舍，背着个包囊，沿着小铁道朝惠英家慢慢地走着。

因为忙碌和劳累，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惠英家来了，但在矿灯房他能时不时遇到惠英。

惠英一如既往，把少平的矿灯擦的铮亮，也不忘叮嘱几句，下井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她就是用这些细微的行动，不经意地表达着对少平的关爱。

她没文化，不会像晓霞、金秀她们可以书来信往的交谈。但在她这里，少平时刻被一份温暖包围着，感动着。

她越来越依赖少平。

而少平的心也沉入了这个家庭。

还有可爱的小明明。这个小家伙多次在惠英的面前吵嚷着，少平叔叔怎么老是不来了哩！话传到少平的耳朵里，他才真正意识到确实有很长时间没去看完他们母子俩了。

就在元旦的前几天，少平算好了日子，那天白天他不用下井，惠英和明明都放假，正好一起聚聚。他还不忘让回铜城的同事捎回了两件礼物，一个带背带的时尚书包，一件紫红色大翻领的短大衣。

冬天已经毫无悬念地降临到了黄土高原。附近的山峦沟岭，绿色好像都储藏到了地下，等着来春，再给大地换上绿装。这个时候，满眼基本就是一个枯黄的色调，树是枯黄的，草是枯黄的，还有那土地，也是枯黄的。能给这个世界调色的，就是矿区里堆积如山的乌黑的煤炭。

去年的元旦，大牙湾还降下了一场鸡爪雪。今年的这个时候，却是出奇的暖和。

孙少平顶着暖暖的冬阳，胸中燃烧着乌煤，充满了对新年的期盼。

他的步伐坚定而沉稳迈入了新年。

2015.5.18-—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