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着的少女(乡忆六题之一)

11-30 作者:阿杰

凤亭河的水,原先与这片土地并不相干。四十年前,沿着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丘,东弯西拐,硬生生凿出了一条数十公里长的河道,要把凤亭河的水给引过来。这条河道叫做东干渠,是凤亭河的人工支流。据说,东干渠的通水之日,便是这片土地的得福之时。

做工的多是农人。农人大抵不能离家太久,那会使家园荒废。因而,待渠道大体成形而尚未通水的时候,声势浩大的水利会战暂告一段落,继续留在工地上,也乐意留在工地上做一些收尾工作的,大都是一些来自各个生产队的插青,还有一些尚未被家庭拖累的农家弟子,农家弟子也乐意与插青交往,因为插青常常能使他们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

没有机械,土得一锹一锹地挖,一担一担地挑;遇到石头,炮眼得一个一个地打,炸出来的石块得一块一块地抬……这些,实在是劳累而又不胜闷躁的事儿。

这天,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干着活儿,乐子不断地找,城里的,乡下的,荤的,素的,都化作了口水。待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人都有些蔫了,太阳也已偏西,肚子呱呱叫着,离收工的时间该不会太久了。

远远的山道上,走来一些人,起初看得不太清楚,走近一些时,知道是一个迎亲的队伍。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装、显得不无拘谨的,就是新郎官了;新娘套着一身红衣裳,同样显得拘谨,也许还带着一些羞涩吧,至于漂亮不漂亮,我说不上来——以我当时的年纪,实在是未解风情,说来也不作数的。

新娘周遭簇拥着一些女孩子,新娘娘家的所谓“十姐妹”是也;她们的使命,一为十里相送,沿途呵护,以示姐妹之情;二来,到了新娘的婆家,也是娘家人风采的一种展示。试想,这正值妙龄的一群,悠来转去于乡筵的席间,能不让好多小伙子看红了眼?这样日后就不怕没有提亲的媒人了。队伍中还有好些个小伙子,新郎旁边那个,也是一路呵护打点的,伴郎是也;还有一个,肩着一床卷成筒的席子,席筒里裹着两根连尾的甘蔗,其意是不言自明了;再一个,背着一床大红花被,最后几个,扛着一些箱笼之类。箱笼的做工粗糙,胡乱涂了一些红色,多少呈现了些吉祥之象——迎亲的队伍就摆在眼前,而其间的一些婚俗例规,是与我相处不错的农家弟子阿三趁着评头品足的间隙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这队伍里的男人,除了新郎和伴郎,那些肩挑手提的,叫做马骝手。马骝即猴子,可见这些人的“身份”不能和伴郎等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偏偏我们干活的地方是迎亲队伍的必经之路,偏偏这新郎官与我们这拨做工的人里的某些个农家弟子相熟,或者竟是同村也说不定,总之,当他们来到我们面前,便陷入了诸多善意的或粗俗的打情骂俏的浪潮之中。此时,他们不但没有反目,反而歇下脚来,新郎便出头,忙着给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敬烟。得了烟抽的,自然会道上一句恭喜,那些离得远一些的,新郎照应不及,则还在斗着嘴皮,呼哨声此起彼伏,场面好不热闹。

新娘的脸眼见就红了起来。不管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也不管你解不解风情,眼前的她绝对是一副招人怜爱的样子,羞答答的,东南西北都对不上方向。倒是那些十姐妹们,偏偏都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便同这拨做工的你来我往,在这片打情骂俏的浪潮中,倒也各得其所。

一根烟的工夫没有多长,嘴皮子稍稍乏了的时候,腿脚刚好也缓过劲来,迎亲的队伍便要上路,新娘陷入的窘境便自然而然地化解了。

这不意而来的消遣只维持了一阵子,多少激起大家一点兴奋,多少解了大家一点闷躁,因此,看着这迎亲的队伍一步一步地离开,便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更给这些筋骨疲惫而腹中辘辘有声的人们营造了一个想象的空间,比如,待会儿新娘子到了婆家,该有些什么礼数,婚宴上该有些什么菜色,以及进洞房后将会发生的一些细微末节等等,最是大家津津乐道。说着说着,有人就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来了,为婚宴,也为洞房。

迎亲的队伍走得总有那么数十米远了吧,这干活的人群里,突然蹦出了几句歌声来:

“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

初初只有一个人唱,即刻便会意并且应和起来的,应该是那些肚里多少有点墨水的插青:

“……身上穿着套衣,显得真美丽 ……”

尽管那是一个情感世界被禁锢得无以复加的年代,还是有一本叫做《外国名歌200首》的禁书流传于插青中间,成为插青们重要的精神食粮。里边的好些小曲,与样板戏的唱腔一道,在那凡有插青活动的地方相傍相生。新潮一点的农家弟子,往往也成了这些“黄色歌曲”的传唱者。这不,这首不用太费神便能摹唱得准确无误的歌,顷刻间便汇成了一片小小的声浪,一遍遍反复着,在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道间回荡开来:

“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身上穿着套衣,显得真美丽,头上戴着玛达巾,显得更美丽。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

迎亲的队伍早已停下了步子,脸都朝着这拨做工的人,对这突然迸发出来的歌浪,他们先是莫名其妙,继而似有所悟,小伙子们露出了微笑,姑娘们脸上也绽出了笑容。突然,新郎官车转身,健步如飞,有如冲刺,三步两步便来到我们面前,从中山装的口袋里再掏出一包香烟,利索地撕开来,逐一派送,那些把歌喊得最带劲的人大致都未有或缺。然后,他对大家拱了拱手,喘着大气道了声乏,回过头去,像刚刚做完一件大事似的大步离去。

这回,他们才真的上路了。

这回,我也得了一支香烟。尽管当年的我并无烟瘾,我还是接了下来;我确实应该得到一支香烟,因为,引发了这小小歌浪的始作俑者便是我,尽管当年的我确实未解风情。

我记得,香烟是电视牌的,一角二分钱一包。而在那个年头,电视这玩意儿,离我们还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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