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日月

瓶是长方形小玻璃瓶，似标准硬纸烟盒宽厚长短。有白色绿色两种，白色瓶通透敞亮，绿色皆浑厚含蓄。瓶中有酒二两 ，酒度五十六度。酒为红星牌二锅头或牛栏山牌二锅头。红星牌瓶嘴短些，瓶肩略齐，瓶面略鼓微呈椭圆，身形饱满敦实，手感圆润厚道；牛栏山瓶嘴长些，瓶肩略柳，瓶面平整棱角分明，身形修长飘逸，手感筋强骨健。京津冀一带称它“扁二”也称“小二”。那些费力挤进街边楼群下层一隅，或临建棚屋的某爿小卖店、早点店、小超市、小饭店几乎都有出售。

喜欢它，尤喜这两种。喜欢它偏高的酒度，低廉的价格，敞亮的曲香，凛冽的劲道。还喜欢它直白刚猛，内蕴纯朴，里外一致的诚实酒性。也喜欢它把几丝悠长绵软敛藏于刚烈深处，碰到真正的知己，才能品味咂摸出的深邃些的谦逊特性。当然，更喜欢它袖珍的包装，方便躲避工作环境里的某些约束，家中“警察”的监视。掐指目前已喜欢它三十多年，只有年龄和工龄令它莫及，比经营过的一段婚姻，和正在经营着的婚姻都要长。盘点偏爱且能拥有的物件，它竟然排列第三，几本书第二，工资卡第一。

说来我在酒事上是够没出息的。自从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在部队带兵，挣上了工资，兜里有了几个钱，就渐进生了酒瘾。为了支撑这口瘾的合理存在，构建出崇拜偶像和几点理论。老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大胡子排长（或是班长，职务记不清了），军用水壶装满了酒，开枪、投弹、抓俘虏之前都要忙里偷闲灌上两口，然后大手一抹溅在胡须的酒珠，两眼放射果敢坚毅勇往直前光芒，似乎天大的事，天大的难都不在话下，那英勇无畏又颇有生活气息的形象令我赞叹。翻开历史，无论是王侯的庙堂还是百姓的陋室，无论是文人的斋院还是武人的府邸，无不飘荡着浓浓的酒的芬芳。打开诗歌词曲韵赋、剧本小说传记，大多氤氲着扑鼻的酒香。天上神仙美酒佳肴的传说，人间烟火中的哀乐悲欢，政治争斗，生别死离，结拜祭祀，启智抒才------无不处处事事靠酒助力，借酒发挥，烘托出个庄严正式，暗含一个热烈或悲怆，多大的决心多深的感情，一切都在不言中，而在酒中。这些只是好酒论的理论基础和思想纲领。时常发挥开来，即武装暗示自己，又大言不惭对老乡、酒友宣贯，也与发声的反酒派据此理力争。

部队性质、任务决定纪律严格，只好每晚查铺归来，将星星月亮关在门外，隐蔽角落拿出酒瓶同军事主官各来二两，香烟佐烈酒，总结当天事，布置明天局，边做些工作笔记。偶有探家归队的，送上几把瓜子花生或几个鸡鸭鹅蛋，两人再加二两来个微醺。八十年代北京市场首先出现红星扁二，几毛钱一个，后来又有了牛栏山扁二，大瓶二锅头退出了我的办公室。这小家伙正适合我的酒瘾酒量，一个扁二正好，两个扁二顶天。携带很是方便，经常进饭堂前先来上几口，一两下肚，勾出食欲，饭菜格外香。中饭晚饭正好消灭一个，查铺后临睡前依旧一个。有任务滴酒不沾，日常训练、工作的日子，就这样美滋滋地打发，青春及生命的黄金时光也随着这美滋滋消逝。没少被首长敲打，没少挨批评，没少开戒，也没少复喝。朽木不可雕也，发自内心的感叹。也是两任娘子的结论。

不惑之年军转，到了纸质媒体编采岗。工作成果几乎能考量一切，工作纪律、喝酒环境相对部队宽松一些。小酒的消费就自如得多了。经常在上班的路上来一个，随便揣在哪个衣兜，不显山不露水，冬天置于棉服内兜更加隐蔽又另它增温保暖。有了它，身心如有了“定心丸”、“幸福剂”，美滋滋的淡定。有人群就有江湖，班上的一天，事多事少，事急事慢，挨批褒奖，恼了吵了------趁没人的机会，面向办公桌的窗户或电脑，抑或墙壁或绿植，一只手掏出扁二，手掌展开遮挡瓶身，虎口卡住瓶颈，另只手捏住瓶盖，稍一用劲旋转，薄薄的铝合金瓶盖咔哒一声轻响，断裂出窄窄的一小圈留在瓶颈，刻印着商标、生产日期、防伪记号的盖体应声入手，一股强劲的酒精味裹挟着酒的曲香随即涌出。嘴对瓶口，迅速仰脖抬手，喉结嚅动，半两下肚，拧盖入兜。过程仅需几秒，动作迅捷，一气哈成，精准熟练地操作颇沾点工匠风范。辛辣，凛冽，温暖即刻充满食道；醇香，曲香，酒香立马荡满口腔。仰头靠椅背，四肢伸展放松，稍时，气血通畅，神经舒缓，心灵深处储存的包容、不争、看淡等有利身心的概念箴言，就会泛出那么一个两个。吃亏便宜，是非功过，得失胜负------引起的情绪波动，渐入风平浪静。蜗牛角里的厮杀，芝麻粒上索求的公平正义，明争暗讽，明压暗踹------导致的激愤，逐转如常。忘了那位先生说过：觉醒自己，理智自己是件难事。套对己身，素养不够去觉醒也不够来理智，只好依赖、借助扁二的激励、助力，求得静心缓神，吐淤纳畅。日积月累，条件反射，又有意念刻意引导，倒也效果颇佳。

下班的路上也来一个，到家先进自己的卧室兼书房，借着放包的机会藏于某个隐蔽角落。备着晚间上网，看书，胡诌点东西时，引出的喜怒哀乐，来上一口或助赞喜悦，或调整压抑，或疏泄愤懑，便于舒缓神经，安然入梦。藏着掖着实属无奈：老伴盯得紧，叨咕的厉害，脸色甚是难看。每每发现，也会咔哒一声拧开瓶盖，将我赋予诸多优点，视为物质和精神双重食粮的宝贝，咕咚咚倒入便池。不仅如此，时有通报住在楼后平房的岳父母，电话惊动我远方的母亲，姐妹，女儿。对我展开围剿批判，使我陷入亲人齐上阵、众人都声讨劝告的汪洋大海之中。好在十几岁离家上山下乡，一晃独自对付过了此生的四十几个春秋，练出几许抗风搏浪的功夫和不薄的脸皮。故战略上，坚持喜爱改错并举：逐步减少酒场，转变起杯就豪爽，豪爽就突破上限的酒风，暗着坚守扁二。战术上，保证书照写，检讨照做，承诺照给，求得安定和谐为上。一旦因酒再发生家庭变故，我这德行，再找个老伴，找个基本满意的老伴，确也不易，何况工程甚大，耗时费力，未见得结果会阳光灿烂，春暖花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人间事，大凡喜欢，大多没有理论上对与错的理由支撑，只有情感上的感觉。生活中好多事如此，我的瓶中事亦如此。如今，瓶中酒事已成昨日（戒酒已一月有余，祈愿这回一劳永逸），虽然身体的神经系统，胃肠中有些喜酒的细菌群体，仍时常搅动酒欲泛滥，但是，消化酒精的肝脏不干了，靠隐隐的痛、闷闷的气滞感发出警告。坚守扁二，无疑这段朽木将会尽早分解归零。切切不可，上老下小责任在肩。小的倒没什么，早已独立于世间，我存在着只是予他们多些温暖和慰籍。老的则不然，有不孝之罪过，有不负责之过错。想来，人来世间，是要有些担当的，而担当是需要舍弃一些东西来换取的。对不起了，扁二。别了，瓶中日月！

2015—12—14—7:00完稿。老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