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悲歌(连载)三

03-08 作者:沙舟

心中那轮明月

作者/王卫东

从“口里”走到“口外”,我爷爷奶奶在巴嘎淖尔滩给何七虎“捉牛惧”。走时向何家借了口粮和籽种,何家并给了一套牛惧。我爷爷满心欢喜,我奶奶也在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是啊,我爷爷我奶奶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陕北那个大山,决定要走“口外”的那天,俩个人兴奋得一晚上没睡觉。

我奶奶说:“羊马年,好种田,今年正好是羊年,肯定风调雨顺年景错不了。”

我爷爷说:“听说巴嘎淖尔滩沙蒿长得有半人高,只要把沙蒿掏掉就能种糜子,能吃三年好庄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嗯,我们再养点牛羊,用不了几年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过我听说,‘口外’沙梁地不和咱们口里的硬梁地一样,不耐旱。”我奶奶有点担心。

我爷爷说:“不咋,凭我们俩的苦水怎么也能把账还上,灰死(最差)也能落个饱肚子。”

俩口子在畅想着未来的美好。

到了巴嘎淖尔一看果然如此,比人们传说的还要好。有名的巴嘎淖尔像一轮明月镶嵌在大漠的深处,成群的飞鸟遮天蔽日,在这里繁衍生息,淖尔的前半部是嘎劳图和石拉驹两片草滩,长满了马莲、寸草,紧挨草原便是他们打算居住的地方,属于典型的沙巴拉尔地貌,梁壕相间,梁上沙蒿长得有半人高,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低洼处都是竹芨林(芨芨草)、寸草滩,牛进去都看不见,不知名的小水塘不知有多少,和“口里”那个黄土高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爷爷喜出望外,他每天晚上最多睡三个时辰,半夜起来就到地里掏沙蒿,打算把沙蒿掏掉开荒种糜子。到了五月份我爷爷把所有的地都开垦出来了。

“芒种糜子急种谷。”我爷爷打算在“芒种”前后把糜子安种进去。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随你的愿,眼看就要到“芒种”了,太阳还是红杠杠的,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着急的我爷爷我奶奶给老天爷跪下磕头许愿,说下到五月十三给老天爷“领牲”(向神灵、天地爷宰牲献祭的一种祭拜形式,寄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爷爷奶奶满以为有了他们这份虔诚,老天爷一定会天降甘霖。尽管没下雨,我爷爷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开始摇耧下种,把糜子籽种全部干种进去了。

只要有点墒情,糜子就能发芽。我爷爷押了一宝。

俗话说:“大旱小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的磨刀日子,一般来讲,老天爷多少总会下一点。到了五月十三那天,我爷爷我奶奶仰天长看,一眼在瞭着天上能生出一丝云彩,可是老天依旧还是那么蓝!

一个农民对雨的眷恋和期盼,永远都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依赖,那么的无可奈何!因为在我们那个十年九旱的毛乌素大漠, 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在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无论下雨还是下雪,总是看见爷爷奶奶和所有的农人,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雪,人们就会陷入愁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

尽管老天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我爷爷还是非常虔诚地要兑现他对老天爷的承诺,他给老天爷上香、跪拜、敬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老天爷:“赶快下点雨吧,地里的籽种还干放着了,救万民呀……”

然后,他朝住太阳磕了三头。站起,从自己羊圈里挑选了一只最好最大的绵羯子(阉割的公绵羊)拉出来,把羊摁住,准备了一盆清水,一条干净的白布。把羊的四肢及肚皮用那盆清水清洗干净,把羊的耳朵划破取了一点血,用黄表蘸血向苍天烧掉,然后又把那盆清水浇到羊的身上,松绑。

我爷爷一眼盯着那只羊,只见那只羊一抖擞,头猛力一甩……我爷爷高兴得对我奶奶说:“老天爷领了牲了。”

我奶奶也是喜上眉梢肯定地说:“这回好了,不出三天老天爷会有动静的。”

可是左等三天右等三天,等了一个多月也没见老天爷下一点雨。

农谚说:“大暑小暑,灌死老鼠。”可是直到“大暑”老天爷也没下几点雨。着急的我爷爷每天跑到地里,用手顺垄垄抛土看糜子发芽没有,可是糜子籽种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地里,只在低洼处零零星星上来一部分,而且七零八落,缺苗断垄。

庄户人不用问,一家做甚都做甚。到该锄地的时候,别人家都开始松土除草,我爷爷已气得一蹶不振,想彻底放弃。

我奶奶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劝说我爷爷:“天旱不误锄田,雨涝不误浇园。天是旱,但锄头上也有水了,不管咋说,捉住苗的地方咋也得锄锄。”她把护膝往腿上一绑,扛了一把锄头,下地给那些七零八落的糜子松土锄草。她说:“立秋糜子四指高,抽穂拔节溜人腰。指不定还能将扔进去的籽种收回来。”

她的所有希望都在那两铧子地里……

快到秋收的时候,或一日,天空飘来几朵乌云,不一会儿黑云翻滚,霍拉拉几声炸雷,天空立刻撕开几道白隙,顷刻间冰雹像羊粪珠子洒向地面,直下得漫山遍野白哗哗一片。

我奶奶费尽心机锄搂出来的几苗糜子被打得像个猫尾巴。快要成熟了的黄灿灿的糜子撒落一地。

收获的希望彻底破灭!

她感到锥心的疼痛无比的绝望,她双膝跪地,面向苍天,两行热泪。“老天爷啊,你咋就不长眼睛,你让我们咋活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是啊!老天爷就这么不公,那年被冷籽(冰雹)打了的没几家。应了古人那句话:“风吹一大片,雨打一道线。”灾难就这样偏偏降临到我爷爷我奶奶的头上。

我奶奶觉得可惜,每天拿个簸箕,手里捏一把笤帚,到地里扫那些被冷籽打落了的黄灿灿的糜子。

我爷爷我奶奶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在自然灾害面前,他们显得是那么的单薄,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束手无策!

然而,不管遇到什么灾害他们都得默默地承受着,他们不会为此而将自己的劳动永远束之高阁;第二年他们还得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就像磨道的一头驴,围着磨盘不停地转圈圈。还得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一无休无止无始无终的春种夏耘。

因为他别无选择。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

这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这就是那个黑脊背!

我爷爷这位铁打的汉子眉头搐成一颗疙旦,何家的租子交不上还能缓一缓,眼下一家人就要断顿,这可咋办?!

我奶奶把老天对他的惩罚全部归咎于自身,喋喋不休地唠叨:“我说五月十三你给老天爷领上个过命牲(宰杀了),你还舍不得,把你大大放了,这下把老天爷爷惹恼了吧,报应啊!”

要是在平时,我爷爷早就火冒三丈,但这一回却出奇的平静,他也疑疑惑惑,是不是由于自己的不够虔诚,才导致了这场灾难?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抽着老旱烟,嘴里只嘟囔了一句:“快不要鬼嚼舍练哏了。”(意即瞎说)。

他大躺了一天,晚上睡下突然对我奶奶说:“我还得回‘口里’。”

我奶奶问:“咋介想起回‘口里’?”

我爷爷解释道:“这巴嘎淖尔滩人烟稀少,咱们又东认不得西,西认不得东,少亲无故,借都没个借处?不走就是个死。”

我爷爷深知一个男人的责任重大。

我奶奶也清楚,家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

我爷爷一晚上没合眼。他把从小给人家揽过工的富人像筛子一样过了一遍……

临走时他给我奶奶留下八个字:“长短活着,等我回来!”

陕北已到了深秋季节,粮归仓,草入垛。

我爷爷“拜访”的第一家当然是何七虎,他把他的遭遇如实向掌柜的做了汇报,何七虎关心的是他的租子和借出去的粮食,他哪管我爷爷此行的目的。我爷爷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只得到何七虎一句话:“今年交不上租子我也不能把你打成粮食,明年不说你也得还呀吧。”我爷爷满口承诺。这让我爷爷确实减轻了不少负担。

然后他一家一家的过,人家都说,现在是农闲季节,哪有营生?最后我爷爷还是跑到神木城南的麻家塔,找到王二存家,给人家诉了半天苦,最后王二存也是出于同情才答应给我爷爷寻一份营生,让我爷爷到东梁的地里挖壕子叠圪楞。

我爷爷到东梁一看少说也有十几里的壕子,他心里估摸咋也得两石粮食,他欢喜不已,回去就和王二存搞究。王二存不紧不慢说道:“存良,我这个圪楞叠也行,不叠也行,就是个拦挡牲口的作用。两石?一石也不可能,你想做就八斗草麦,咱也不用搞究,一口价,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别人我连这点也不给。”

无奈……

我爷爷思谋了半天。我奶奶手捏一把笤帚,跪到地里捡拾糜子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心一横:“干!”

他每天起鸡叫睡半夜,就像台挖掘机,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干。他一共挖了十几里的壕子,一边挖一边叠,没用多长时间就完工了。结束后王二存给了八斗草麦。

为了及早运回家里,我爷爷用二斗草麦倒了一头毛驴,驮了剩下的六斗草麦急匆匆从麻家塔启程赶往巴嘎淖尔的家。

可是,没想到饥年牲口乏,它也不堪重负啊,走了不到三里路,毛驴便“扑通”一声卧倒不起来了。

这可急坏了我爷爷,家里一家老小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点救命粮啊!求生的欲望和意志成了我爷爷唯一赢得生存的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我爷爷将驴背上的六斗草麦卸下一分为二,毛驴驮三斗,他背三斗。毛驴咋走他咋走,毛驴不歇人不歇,实在走不动了,他就把背卸下来,坐下抽一锅老旱烟,然后起身再走。饿了就跑到别人家,和人家死皮赖脸要一碗饭,把他背得草麦给人家留下一碗;困了,就到那些废弃的窑洞或烂房圪洞迷糊一会儿。就这样,他从麻家塔到巴嘎淖尔,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真不知他老人家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汗水!

俗话说“路长不捎书”,可当时我爷爷瘦骨嶙峋,身负与自己体重相等的重量,徒步走了几百里路!

他那瘦弱稚嫩的肩膀扛起的岂止是六斗草麦?!

他扛起的是全家人的生命!

他扛起的是苦难生活的重担!

他是世界上最宽广最坚强的脊梁!

这一史诗般的伟大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不是男子汉沉甸甸的那份责任;

如果不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那份担当;

如果不是那份永不泯灭的希望;

如果不是那轮悬挂在心中的明月;

如果……每一种假设都有可能……

走到家门前,我爷爷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以为家里的老娘,妻子、孩子都饿死了,他站在那个茅庵草舍前不敢进门,立起耳朵,屏声静气在观察动静,没想到家里还有人,他喜出望外,一把推开门,抱住老妈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甜、是委屈、是劳累、还是心中的那份惊喜……

这位坚强的汉子在亲人面前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任凭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

“我盘算你们都不活着啦!”

在我们那个沙巴拉尔,女人就是男人的月亮。

在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在浩浩瀚瀚的毛乌素大漠,月亮至上,它照亮高原和大漠每个孤寂的夜晚。不管男人走到哪里,那轮明月永远悬挂在他的心里!就像村边家乡那条通格朗河滔滔而去,不管遇到高山还是大漠,终归要流向巴嘎淖尔一样。男人心里有了那轮明月,她就成了哥哥的牵魂线,他就是妹妹心中期盼的那块白羊肚子手巾(白毛巾),他是她一生的依托,她是他停泊的港湾;男人心里有了那轮明月,这个家族就有希望,就不会倒下,生命就不会终结,而且会伴他走到人生的尽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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