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扶拖拉机（小小说）

陈永明

上世纪中期，召开的全国四届人大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讲：“全国农业要在一九八○年基本实现机械化。”激起了全国农民对农业机械化的幢景和热情，想一想，农民不再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是多么激动人心呀!生产队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多方筹措资金，加上国家补助，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了这辆这辆手扶拖拉机，队长把它看得很金贵，在生产队粮食加工厂里辟出一间房专门放它，不准其他人上拖拉机上去乱搬乱动，谁不听招呼，他就黑脸骂人嘿。有了拖拉机让谁去开成了队长最头痛的问题了，搅得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到底让谁去学着开呢？他把生产队里男青年一个一个在头脑里过了一遍，觉得都不合适。原来队上有几个小伙子不错，根红苗正，父母都是苦大仇深的人，这两三年有的被县上招工去单位上班了，有几个被推荐去上了大学，还有两人参军入伍了。剩下几个家庭出身不好，让谁去开都让他不放心，这可是生产队的大件家当，要是他对社会不满，开翻摔坏了咋办?要是他开去办私事咋办？要是开出去自己挣钱搞资本主义咋办……

有个姓李名小亮的小伙，父亲原是县法院副院长，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查出他有历史问题，给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下放到我们生产队，他特别想去学习开手扶拖拉机，他心里也在盘算，整个生产队里没有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拖拉机买回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放在那没人去开，知道队长没有选下合适的人，如果再不去把队长找一下表明想法，不会让他去学的。他想要把这事办成，须给队长送礼，可那年头条件太差送不起呀！最后找人借了两元钱，买了九角钱一条的羊群牌香烟，灌了每斤四角五分钱的苞谷酒两瓶，买了一斤盐又用去了一角六分，只剩下四分钱，他就买了两盒火柴，把两元钱花光了。天黑了给队长提去，队长看他提的有东西来，也还算热情招呼他坐了，还给他倒了开水，特意放了几片炒青茶叶。问他有啥事，他说出了想学开拖拉机的意思。队长说：“好啊！开拖拉机确实需要一个年轻人，你把话说到这，我要开个队委会，在会上提出来研光一下，如果大家没意见，那就让你去学开吧。”他听了很高兴就等开会研究了。他走了队长娘子就问队长：“你真准备让他去开吗？”队长说：“我把拖拉放在那儿生锈也不会让他去开的。”“那你还收他的礼？”“伸手不打送礼人，东西收下，过几天开个会，给他说别人不同意不就行了。你看刘家那个二姑娘如何？人长得好看又灵醒，让她去学。”队长娘子说：“她家里成分高，那合适吗？”队长说：“咱们儿子当兵去了，明年就复员回来了，现在还没对象，请人把刘家二姑娘给咱儿子说来，等她把开拖拉机学会了，还不是咱家的人在开嘛。再说，这么好的姑娘要不是家里成份高，能看得上我们儿子吗？”队长娘子说：“没想到你脑壳里弯弯这么多呀！”

刘家二姑娘，名叫刘亚玲，刘家五个女儿，父母喊女儿方便又亲切，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幺姑娘，时间一长，周围邻居里的长辈们也这样称叫她们几姊妹。

这天队长召开了队委会，队长说：“拖拉机回来了这么多天，这是队上的一个大件农具，必须要选一个可靠的年轻人来开，让谁去县上农机站学开拖拉机？今天开个会研究让谁去学习比较合适的问题，大家都说个话。”队委会里五个人，都知道队长城府深，拖拉机接回来一段时间了，让谁去开，他一定有了人选，都坐在那不吱声。过了一会，妇女队长是个急性子女人，都不说话，氛围沉闷，她就说了：“队长你看谁合适，说出来大家议议，都坐在这连屁都不放一个，急死人了。”贫协主任说：“不管咋选，必须是要贫下中农出身的人。”民兵队长说：“贫下中农出身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几人只能去放牛、干一些不动脑子的体力活。”副队长说：“还有几个年轻人到能去开拖拉机，可是出身又不好，队上只有那几个小伙子，还真没个合适的。”队长看都发表了意见，就说道：“男娃里没合适的就在女娃里找，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嘛！”大家又议论了一番，还是觉得没合适的，队长又说了：“刘家二姑娘头脑灵活，手脚也利索，初中毕业，也懂文化，人也诚实，我看比较合适。”有人提出：“她家庭出身不好。”队长说：“我们唯成分也不唯成分论，她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一个可教育好的子女。”大家听队长这么讲，会场上就没人再发表不同意见，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队长在吃午饭前到了刘家，这队长很少登刘家的门，今天突然造访，让刘亚玲的父母感到非常意外，可看到队长满面春风的样子，不像是有倒霉的事要降临他们，陪着笑脸，找烟、递茶、让坐。队长说：“二姑娘，队上决定让你来开拖拉机，明天就到县农机站报到学习去，好好学，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啊！”这可让刘家都没想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亚玲的父亲说了：“队长，这恐怕不合适，哪有姑娘家去开拖拉机的，再说我家成分高，她去开拖拉机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呀！”队长把脸一沉说道：“多少人想去开我还不放心哩，这她去学开拖拉机是对她的信任和培养，别不知好歹，就这么定了。”说完，队长就起身走人，刘家全家人把队长送出门向他连声道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下午田里干活休息时，队长把李小亮叫到一边说：“昨晚召开了队委会研究开拖拉机的人选，会上我把你提出来了，可其他人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你也别太在意，明年队上买个小四轮拖拉机，到时我想办法让你去开。”李小亮知道这是队长在安慰他，也就不在乎开不开得成手扶拖拉机的事。过了几天，李小亮在与民兵队长喝酒时说起了刘亚玲去学开手扶拖拉机的事：“会上队长提出让我去学开拖拉机，你们都不同意。”民兵队长说：“队长在会上压根就没提到你，咋会是他提出来了我们都不同意呢?”听民兵队长这么说，李小亮心里有些不快，对队长的人品有了不太好的看法，对他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不办事还收了礼有点想不明白，过去他对队长是很佩服的，办事有原则，处理事情还算公平公正，在生产队事事走在前面……现在，队长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高大了。

刘亚玲与李小亮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关系一直都不错。初中毕业后，因两人出身都不好，未能上成高中都回家在生产队劳动，队上决定刘亚玲去学开拖拉机，亚玲心里很高兴，她不知李小亮也想去学，更不知道他还为此找过队长。李小亮虽没有去成，但刘亚玲能去他心里也为刘亚玲高兴。那天，刘亚玲拿着队长给她的介绍信，穿着洗得雪一样白的衬衣，扎着两条两尺多长的辫子，嘴里啍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脚步轻快往县农机站走着，路上遇见回家换农具的李小亮，她不知道李小亮想去学开拖拉机，可李小亮早已知道队上派她去，所以，她给他说：“小亮，队长派我今天去县农机站学习开拖拉机。”李小亮平静地说:“好啊，你将成为全县第一个女拖拉机手。”说完径直走了，刘亚玲感到李小亮今天回答她的话的表情和语气都有点不大对头，不过她也没多想。她从那天开始和手扶拖拉机打上了交道。

一个月的培训一晃就结束了，队长安排刘亚玲用手扶拖拉机去耕田。这是块一亩多的收了包包菜的地，土质肥沃，可下雨时间久了，地有些潮湿和板结。拖拉机第一次下田使用，地里干活的社员都放下了手上的活，站在田坎上看稀奇。只见刘亚玲开着拖拉机下田开如翻地，从地边一圈一圈向中间耕去。耕着耕着，犁头挂住了一个石头，把犁头一个齿还打坏了。山里田都是在河道边造出来的，下面全是石头，第一次用机械化就出了问题，加上田地边角边垴上拖拉机无法耕翻，看热闹的人在那叽叽喳喳议论，队长很不高兴，阴沉着脸说道：“去去去，都干活去，竟道在这看啥哩！”队长觉得手扶拖拉机耕地不如用牛耕地质量好，就再也没让手扶拖拉机下过田了。他对刘亚玲说：“把犁头卸了，车箱装上，犁田不行，拉东西吧。”

从那天开始，刘亚玲开着拖拉机主要从田里把摘下的蔬菜拉到县蔬菜公司门市部，过秤记账、从县城把收集的农家肥拉到田里卸下来、冬天搞抬田造地拉土打面层。这些活刘亚玲只负责开拖拉机，上车、下车她不管，可她毕竟是妇女，发动拖拉机时，要用手摇把去摇动车头位旳柴油机。摇把插进去左手按油伐，右手握住摇把先缓缓地摇上几圈，然后猛然发力，加快速度，猛摇十几圈，车才能发动起来，然后退出摇把。夏秋气温高，虽然摇起来吃力，可勉强发动起来，到了冬春，气温低了，总是发动不起来，用开水烫、架火烧，还要摇多次发动起来，加之拖拉机常出问题，拆卸安装都要有把力气，刘亚玲有时感到实在吃不消，就给队长说了。队长也看到这个情况，就把李小亮叫来，说道：“从明天起，凡是用拖拉机的时候你就去给亚玲搭手，装车、下车、发动车、修车都是你的。”李小亮说：“别，队长这些活我干不了，你还是找别人吧。”队长说：“不服从领导呀?这事就这样定了。”刘亚玲听队长安排李小亮给她搭手，心里暗暗高兴，听李小亮推辞，又有些着急，她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李小亮。李小亮抬头和刘亚玲目光碰在了起，他抗拒不住这种眼神，而且队长的态度又很坚决，他就勉强应承了下来。从第二天开始，凡用拖拉机刘亚玲必叫上李小亮。需要出力的、脏活、苦活都是李小亮的。刘亚玲心里清楚，有些活应该是她的，李小亮都干了。男人对喜欢的女人都有“怜香惜玉”的心理，夏天往车里上肥，刘亚玲要帮着干，李小亮让她到阴凉处歇着；冬天发动车，李小亮早早把开水烧好，用两电壶开水提着去解冻，刘亚玲到场时，车刚好发动起来。这些让刘亚玲感受到了李小亮对她的好，有时家里蒸馍，她就偷偷地给李小亮拿一个去。那个年代最大的问题是肚子吃不饱，李小亮吃着刘亚玲给他的馍，心里那种暖暖的、柔柔的感觉袭上心头。时间一长，尽管两人没说我爱你、你爱我，但心里这种感觉双方都感受到了。有时在修理拖拉机时，两人手触碰在一起，就有触电一般的感觉，而双方都喜欢这种感觉。

到了第二年，恢复了招生考试制度，两人都参加了中专招生考试，两人成绩都上了线，刘亚玲报考了市卫校，李小亮报考市农校。那个春天，刘亚玲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李小亮未被录取，多年后才知道在政审时，队长给下的结论：“政审不合格!”

刘亚玲上学去了，手扶拖拉机没人开了。李小亮在给刘亚玲搭手这一年多时间里，早已学会开手扶拖拉机了。队长想想也再没合适人选，就找到李小亮说：“小亮啊，刘亚玲上中专去了，手扶拖拉机你来学到开吧。”李小亮却平静地说：“谢谢队长的好意，这东西我开不了，我也不想碰这东西。”说完扭头走了。找不到合适的人，拖拉机就一直放在那儿。

刘亚玲到卫校报到后先给李小亮写了一封信，信中鼓励他今年夏天继续去报考市农校。李小亮决定再去考一次。这两次考试之间不足半年，可考生情况却有了重大变化：第一次报考大学的往届高中生，没考上大学，第二次考试许多改报中专，急于跳出“农”门，加上应届初中毕业生中的优秀学生，考虑到上高中再考大学要三年后，那时大学招的人又少，再考不上咋办，这些优秀学生都报考了中专。考试成绩下来后，李小亮差一分没上线，上学没了希望，一段时间李小亮很沮丧，刘亚玲给他写信也不回信，他知道，一个农民和一名护士怎能结合呢！

队长儿子年底退伍回来了。队长和队长娘子一直惦记着把刘亚玲搓合成儿媳的事，总认为这两年让她去开拖拉机、她考学政审时说了许多好话，儿子现在虽说是农民，可也当过兵，后面有机会吃财政饭，只是个时间问题。就让儿子给刘亚玲写信，寒暑假让儿子主动约刘亚玲出来玩。刘亚玲对队长儿子总是说：“我还年轻，精力要放在学习上，现在还不想考虑婚姻大事。”后来，收到信不给他回信了，也把她约不出去。其实，她的心都在李小亮身上。

那年年底，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纠正冤假错案。李小亮的父亲的冤案很快得到纠正，他父亲也即将到退休年龄，就让儿子李小亮顶招到县法院。法院领导了解他喜欢摆弄机械，安排他去学开小汽车。李小亮拿到驾照后，先在法院给领导开帆布棚的北京吉普。半年后，领导见他车开得好，人也机灵，被市中级法院领导看上了，调到市中级法院给院长开车去了。

一年后，刘亚玲中专毕业，李小亮的领导出面，安排到市中心医院，成为一名外科护士。又过了一年与李小亮喜结同心，牵手走上了红地毯。

2016.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