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青石阶

故乡的青石阶

窗外，几朵闲云在碧空中流连，淡淡的花香和着泥土的气息飘窗而入，这故乡的阳光、静谧的空气，还有缓行的时光，载我沿着孤单的影子靠近，贴近那掉落了的红漆，泛白了的椽柱的老宅。

在重重叠叠的时光里，我走远，又走近。

缓缓踏上三阶青石，却不经意间开始驻足，仰起头来，挑了挑眉梢，刚要伸出的双手在一阵空落落里缩了回来，老屋内的摆放早就在记忆里错落了方向，变得空荡荡，我怎么也不知如何再次去叩开这恢弘的朱门，走一走以前的路，看一眼繁华还是凄凉，轻轻叹一口气，用双手在褪了色的裤子上来回摩挲几下，循着石阶的印文，托起两腮，又坐在了厚厚的灰尘上······

春光里的石阶并不怎么暖，乍一坐有些怀念地板的温度，不禁打了好几个哆嗦，只觉全身灌进了一股久违的狠狠的冰凉。

他还是那么清冷，一如往昔，我用手划着抚摸过他，手竟也有些微凉，仿佛这便是他最好的再遇旧交的待人方式。倘若换作是栖息的飞鸟，匆匆的过客，怕早就掸掸屁股上的灰尘，转身无情痛骂着离开了，而只有我知道，他其实是懂得变通的，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见曾经的我，我微微一笑以一个过去的人身份应答着他。(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仔细忆来，童年时期的我是最无趣的，最疏于与人交往的，总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偌大的屋内摆满了却也是是空落落的，闷得叫人无所适从，叫人从心底发慌，发怵，街道上孩子们追赶着的嬉笑打闹，交融着毫不修饰的童趣和嘈杂，最是不叫人安宁。一次偶然，我无聊地坐在青石阶上胡思乱想，望着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轻纱似的云彩，飘飘然是那么的朴实、纯洁，不加修饰却又楚楚动人，拉长了的夕阳的影子从目眩迷离到雅致倾泻再到到壮丽沉没，美得摇摇欲坠，我竟有些不敢大声呼吸。痴迷着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嗅阳光的味道，听风的呢喃细语，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像极了白雪少年（林清玄）坐在遍开生命的山边，隔着不远的芒花，傻傻地等待紫茉莉的开放。春来草青，苇来自白，东山水行，自然，这石板在常人眼里是藏不住生命的，他不会结出菩提的馥郁果香，却从内到外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禅味，将一个孩童无染的心扉悄然叩开，缓缓渗入一种空灵的曼妙，包裹起这尚未成熟的灵魂，在那份天真里注入一泉甘醇，当他成长后遇事尚能不骄不躁，心如止水，遇人还能自然温和，少年时期留有的好的脾气，好的秉性，大抵都是在他的指引下还闪闪发着光亮，以不至在今后的生活里活的遍体鳞伤，残破不堪后变得颓唐，湮没在时光潦倒的痕迹里，迷失了方向。我庆幸时光没有嫌弃我，只可惜从那时离开到现在，心性也再也没能有半分长进。

在我的印象里，这三阶青石并不总是充当着我的玩伴，却更像一个不知名守护神，溢满了灵性。孩童时期犯错后的我受罚后是无处可去的，没有勇气离家出走躲得远远的，想回头认错却又倔强的要死，只得嚎啕着坐在青石阶上受凉，不远处的门总是关的严严实实的，我背对着它却从来不敢回头，生怕有诸如山海经里的那些不该来的东西一口吞掉我，恐惧与无助便随着清泪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不知怎地，这时周围总会升起一股暖意，石阶开始有些温热，似了眼泪的温度，低头看着石阶上泪水流散出的千奇百怪的图案，渐渐失去了注意力，在他无言的体贴与安慰中变得昏昏沉沉。这一切似乎都是他和那门内的人串通好了的，每当我要睡去，闭着的门便会悄然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在青色石阶上，模糊着略微有些发紫，她将我缓缓抱在怀里，贴着她温暖的胸膛，轻拍着我，终于开始酣睡，次日的早上，惺忪着却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身上重重叠叠的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一溜烟冲到门外仔仔细细瞧上一眼，石阶上哪里还有一丝痕迹，用手一触，带着湿润的露珠，还是那么冰凉，我摸摸后脑勺，像丢失了记忆一般忘记了昨夜的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丢掉了多少个夜晚，他们之间有多少躲着我的秘密。

出于好奇，我总是追问爷爷这青石板的来历，他也并不知之甚多，总是捋着花白花白的胡子慨叹到，这东西有年头了，有年头了，至于具体时间的长短，却从来没有人说得清，道的明。其实也并非要去说清的，那种如即若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神秘感总是飘渺在我的睡梦里，厚重的气息总是萦绕在心头。我料想，几千年前的渭水河畔，他一定是亲眼目睹了百家争鸣的风姿绰约，一代代良才贤士，诸侯将相的忠心耿耿，一朝朝无耻奸佞庸俗把玩的随心所欲，他都是领教过一二的。至于那些跪过的膝盖，洒过的血，虚的实的，冷的热的，值的不值的，都在他心里衡量过几个春秋冬夏的。玉辇的辘辘，清雅淡丽还是浓妆艳抹的娇容，天子还是布衣的步频步态，他闭着眼都记得一清二楚。江山易色，朝代更迭，无论是歌舞升平，海晏河清，还是金戈铁马，旧苑残柳，他都送过了一浪又一浪，他都唏嘘了一幕又一幕，这世间最精彩的一笔繁华，最荒凉的一度凄凉，光阴在他这里也不过是百代过客，行一路匆匆，瞥着瞥着，无声踏过了望不到尽头的三阶青石。

爷爷告诉我说，这石板是会变脸色的。他总是潇洒地牵着耕地回来的牛，然后舒舒服服地坐着吹上一曲风笛，乏了一天的他就曾亲眼看见这石板变成了黄色，像极了他喂的的那头瘦削了的老黄牛。我起初是不相信的，只是觉得可能是爷爷有些眼睛昏花，直到那天，父亲要去四川应征入伍，院落内回荡着低啜的声音，爷爷沉默着坐在石阶上，脸上刻满了不悦却一言不发，母亲在屋内一个人抽噎不止，父亲一只脚立在石阶上，另一只脚转成准备随时离开的弧度，却仿佛被这石阶死死拽住了，怎么也迈不开那第一步，石阶竟真的青得发了紫，我看得些胆寒，想哭却不敢，想说话却不知道如何去打破这个僵局，只静静地伫在那也沉默。自那以后的多少个白昼黑夜，石阶都保持着像要蒸发的血的艳紫，像极了爷爷从未有过的抑郁脸色。直到有一天，父亲在电话那头失声哽咽着见不到老人最后一面，痛苦的不能自已，我才明白，这紫色便是石阶早就预料到了的的结局，他在向离开故土，离开亲人的父亲昭示着些什么，也在向我昭示着些什么······

每当春光初来，石阶旁的草又开始葳蕤疯长，郁郁葱葱，遮住了他的两侧，他没有拨开，只是从沉睡中渐渐苏醒。盛夏时节，花影沾满了台阶，玫瑰骚首弄姿，他也从不曾有过怦然心动，唯有霹雳啪啦的豌豆夹暴烈的声音才真正打动了他，身上的一层麦浪和氤氲的麦香才真正唤起了他的满腔热忱，饱满的麦粒，黝黑庄稼人脸上黝黑的灿烂笑容，扬麦子的褪惯了皮的坚实臂膀上的青筋，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愿意守护的，于是他发挥出身上的全部热量，让麦子更加醇香，让豌豆爆地更加响亮；七月流火，落叶又叫他褪去了余温，归于平静，眉梢上的硕果累累叫他有了欣慰；寒冬腊月，白雪将他覆盖了个完全，他又开始沉睡，以争取在这将要老去的身躯灭亡之前，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为下一次年轻，下一次燃烧积攒着力量。

我曾听多数人谈起过，江南的青石是最具韵味的。小桥流水，枯藤昏鸦，勾勒一场雨碎江南，那画面想来是美到极致了的，可惜的是，我并未曾真正离开过北方，也并未到过江南去欣赏一下烟柳灞桥，鱼戏荷田，想来我也是神往的，但若给我一个机会，我绝对是不愿意去的。江南是软的，像在闺阁里踟蹰的淑媛，水是软酥酥的，藤条也是软绵绵的，千娇百媚，多生病态，这原本血气方刚的的青石在这柔化了的水里被打磨的锃光瓦亮，没有了一块棱角，水一漫来，便也软到了骨子里，一点也不舒服，一点也不叫人痛快。而故乡的青石阶却并不与之相同，每当夜深人静，月影半墙，一片片月光，一树树竹影都在石阶上流过，他也会禁不住和簌簌的竹子吴侬软语，调侃寒暄上几句，却丝毫不带有谄媚之气，不俗，不庸，软的恰到好处，雅也雅地没有一点做作，软也软出一副清冷傲骨给漆黑的夜看。这些倒并不是他有多清高自傲，只是因为他早已知道下一秒的暴风雨会来的多么猛烈，于是提前摆好了姿态，挺起了胸膛，笑等这既定审判的到来，竹子怯懦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憔悴着摇曳，西家狂吠的狗也受到了惊吓，蜷缩着成了一团，老老实实地呆着没了声响，一切静得可怕，天地间只剩下一场轰轰烈烈的不屈与命运的碰撞，啪啦啦，啪啦啦，一场摄人心魄的战争打了许久许久，可无论雨水如何拼命，挣扎，卷土重来，青石的棱角还是那么方方正正，愈发显眼突兀，甚至连一条裂纹也找寻不见。他执着地站在那里，所以他习惯了受着折磨，日积月累，任凭谁也会留下些什么坑坑洼洼，就像人身上受过伤后结下的疮疤一般，但却并不显得苍老无力，而是更加男子气概十足。从那时起，我才明白了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的真正含义，万物生来这个世上，唯有这样的激情，魄力与磨炼才配的上叫做活着，活到所有的阴霾都消散，所有的黑暗都趋于光明，而不是简简单单地过活，苟延残喘，生活自然喷涌出生命的力量。

也许正是看惯了这世间的一切，他总是像一个安详的历尽沧桑的风尘老者，处变不惊，缄默着，深邃的叫人看不穿，看不透。我猜想他也有不平凡梦，而不是一辈子躺在那思考人生，思考到埋入黄土，终究老去，只是这三阶青石的根扎得太深，也许他试图挣脱过，却发现只是徒劳，也许他就愿意守护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留恋这诞生他的巍峨北方，再也不想换个地方一个人孤寂。走了很远的路，好远好远，却再也没有找到另一块相似的青石，时间也淡了，太多事都已忘记，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我的皮肤下面的汩汩热流还欢跃着他的影踪，我已忘不掉他，离不开他。所幸的是，在心灵外围人们早已用水泥和混凝土铸成的密不透风的堤坝的后来，我的心里还横着三阶青石······

我转身想要离去，却发现早已拔不动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