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一)
夜已经很深了,我仍旧毫无睡意,躺在床上,像飘荡在茫茫的大海中,辗转反侧,有些眩晕起来。听着墙上的钟,嘀哒嘀哒,永无休止的响着,好似有人在哼唱一首无眠的歌。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我还不想睡去,也无法睡去,一些事还无法想清楚。我的心口像灌注了铅块般凝重,只能努力的回忆,想要从过往中找到一丝答案,一点点光明的指引。
父亲是今天早上出院的。清晨,两个堂哥驱车到县医院接父亲,我特地去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心里隐含着某种说不出的羞涩,作为一个儿子,从来没有这样直接明了的修饰亲情过,但我还是买了,店主说百合很讨吉利,希望父亲以后健健康康。现在父亲虽然基本病愈,但是一回想起母亲描述父亲受伤时的情景,不禁后怕。如果那截钢筋再差失分毫,现在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当然永远没有如果,我们都该感谢那截钢筋网开一面,没有要去父亲的性命;也要感谢它让我重新开始审视生命——既坚韧又脆弱。
这一切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阳春三月,老家却烟雨绵绵,细雨夜以继日的裹挟着一切。父亲和一个远房表叔在乡街道上承包了一个工地,坚持要上工地去上班,他说在家闲不住。早上天刚泛白,父亲、远房表叔还有一个小工便来到工地,被细雨润湿后的方木特别湿滑,父亲走上去砌砖,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从二楼直接重重跌下,正正的被地面的一条钢筋从大腿内侧过髋部往勒下穿出。当时,见到躺在地上鲜血直淌的父亲,表叔和小工完全吓坏了,赶紧给县医院打电话。随后母亲被两个堂哥接到县医院,母亲当时只看到一眼,父亲便被推进急诊室,连带着一截还横在体内的钢筋。母亲说当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到父亲脸色惨白,意识模糊,但是依然是那副严肃冷漠的面孔,没有半点痛苦,他只是迷恋的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就像第一次去外公家见到母亲一样,母亲哭得很伤心,她怕父亲会死,她也不想活了。她担心我和哥哥,不许人给我们打电话。
我们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之后,回想起来发现已经两周没有往家里打电话。见到父亲伤口慢慢愈合,胃口渐佳,精神也好转,母亲才平静的如一切没有发生似的向我说了整个事情。我只记得,我像在听一个恐怖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父亲,他独自一人和死神搏斗,无论多么痛苦他都隐忍着,除此,什么也没有。他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农民、工人,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这样的痛苦对来说太沉重了,也太多了,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不解,此时我要都回到他身边,陪着他。这是我当时最执着的想法。
在经理再三的警告考虑后果的情况下,我只得到了四天的假,在路上耽搁了一天。事先也没有通知他们,突然出现在父亲的病床前,他怔住了,母亲要好一些,因为我在楼下找不到病房,打了电话给她。父亲仰靠在床上,背上垫了一床被子,床头挂着输液瓶,瓶里的药液还剩不到三分之一,输液管像一条嗜血虫扎在父亲的手背上,裸露出来的手背有些浮肿。父亲春节时憔悴了许多,面容疲倦,往日盛怒时如有火燎般的双眼也凹陷了些,如秋水般宁静,又添了许多皱纹和白发。他看着我,只是简单的说了句两个字,来了。
“爸,对不起,我来迟了,没有做到一个儿子应该尽到的责任。”我内心万分羞愧和难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远在深圳,没人给你消息,怨不得你,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他温润的话语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或许他的责骂让我更好受。同时我也意识到父亲变了,以前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早就被他冠以“不孝”的名号,不满会透过他的言语甚至怒火深刻的传达出来。而今洪涛已化作涓涓细流。兴许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和哥哥春节期间的隔阂吧。
哥哥是今年春节期间结的婚,父亲老早就准备为此准备需要的彩礼、接待亲朋好友的食肴,还要找乡里乡亲帮忙迎亲,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可依旧心里美滋滋的,他说他很快就要上完一坡坎,了却一桩责任,剩下就只有我了。在他眼里,为我和哥哥结婚之前所有的操劳都是他的责任。为此,他在外打工二十多年也毫无怨言,寒来暑往,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有一年回家,人又黑又瘦,像块烤焦的干柴。直到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电话中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了句,苦日子快要到头呢。
婚后的小两口日子甜蜜幸福,整天腻在一起,每天睡到饭点起床,饭后撒手一边不顾不管,继续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母亲不开心了,父亲也不高兴了,思来想去,感觉迎娶的不是儿媳,而是一个祖宗宝贝,天天供在香火上。这些都不是重点,最让父亲火大的是一项特别重要的礼节给小两口往了。在农村老家,新婚燕尔都会彩礼中给父母挑一床上等的被子,以示不忘父母,感谢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而且会将被子放在堂屋里,串门的左邻右舍都会瞧见,以此为评价儿媳的孝顺与否,有些人没有好彩礼,还会特意购买昂贵的被子给父母。父亲苦苦等了五天,仍然没有见到哥嫂有所表示,既愤怒又心寒。 “前三十年父敬子,后三十年子敬父”这是他心中不变的责任宗旨和老来时的希冀,他觉得自己被儿子背叛了,像一个可怜的农人,勤勤恳恳劳作没有等到秋的收获。自己面朝黄土被朝天养了一个白眼狼,接受不了这样的机遇,远的不说,为他的婚事也彻夜彻夜的操劳而疲惫不堪,作人可是要讲良心呐!我成了父亲所有心酸的诉说对象,剩下唯一的宽慰,他说哥哥令他太失望了,他再也不管他了,就当他不存在了。我说:“父亲,你可把心放宽呀,哥哥准是不知道这个礼节,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有了媳妇忘了爹娘的人,我去和他说说。” 没等我去找哥哥,母亲先把他叫到外屋谈话。母亲说父亲整夜整夜凶猛的喝酒,还哭泣,枕巾都湿透了。母亲爱父亲,心里不忍。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可儿媳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她怕自己的儿子吃亏,怕他抬不起头来。第二天,哥嫂一齐把被子抱进堂屋,父亲看见了什么也没有说,躲在自己屋里暗暗的流泪。等到哥嫂离家返贵阳工作,父亲帮忙搬行李,搬得比谁都多。
我这才想起哥哥来,怕他也不知道父亲受伤的事,便问父亲道:“哥他知道吗?”
“不知道,你妈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说近两天出差去泰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现在你嫂子也已经怀孕了,你哥压力可大得很呐,现在还租人家房子住。”
“他还没有大算买房?”
“他倒是想啊,可钱哪里来啊。”说到这里,父亲长长的叹了口气,望着自己受伤的身体。现在他腿部,腹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这时一位穿着白大褂,头发烫成大波浪型,身材矮小的中年女士走了进来,给了父亲几片药丸,说是消炎止痛的,会在晚些时候再过来。父亲转向她,有些迫不及待,似乎等了好久地问道:“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我这才知道她远来是医生而不是护理人员。
“最好还是再住几天,因为你腹腔受伤较严重,需要观察观察病情,当然我们会尊重你的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父亲肯定是急切的希望出院的,平地里去镇里赶集,二十几里路都是走着去,心疼那几块车费钱,现在在医院多住一天比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这种感受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受。我想消除他这样的忧虑,便说:“父亲,你听医生的吧,再观察观察,而且我来了,母亲可以回家照顾家里边,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没想到父亲听了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在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愤怒。那位医生自然不懂我们争论的重点,但可以从她的话语中得出是一位资深的负责的医生,相信她绝对没有在我父亲体内遗留纱布呀镊子类的东西,我也相信她希望父亲留院观察不是为了给医院挣收入。她走近我,直接说:“你父亲坚持出院也可以的,但我想你知道,他入院时情况万分危险,如果钢筋再内移三厘米,恐怕…”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当儿子的,好好关心一下他。”也许是她真的看到太多的生离死别,见到太多的“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场景,才会对我说出这番话。
医生答应第二天对父亲做了全面的检查,发现病情明显向大家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于是开了一些回家自己疗养的药。第四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父亲出院了。母亲提前一天回家收拾家里收拾,准备迎接父亲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