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等俺孩子考上后，姥娘什么都有了！

——姥姥

无论抒发胸臆，抑或蹩脚论文，一向偏爱在开始的地点坚守那些名人的名言名句，如顾城那双“黑色的眼睛”、高晓松口中那片“远方”和那首“诗”。把这些视为剧本中的楔子，慢慢悠悠地漫溯出自己的情感，仿似倘若没有这些“楔子”当作酒后吐真言的“花生米”，那一排排被挚情醺红的波涛便已然化成一根长长的鱼骨刺，横隔在喉咙中，想吐无法吐，想咽难以咽。此刻，这一“楔子”不是诗人所歌，也不是作家所写，而是源自一位老人对她那当作宝儿的孩子的“哽咽”。

“哽咽”一词可能用得并不恰当！可是，当听到疼爱这个孩子的老人吼出这一“楔子”时，这个“孩子”，这个只在家人尤其是在老人眼中的“孩子”，挺着胸脯地肯定道，“她在嘶哑，在哽咽，在用一种被沧桑打磨被岁月洗净的眼神凝视”。悲哀的是，他无法承诺，无法承诺“考上”的时间，无法承诺“什么都有”这四个字到底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但是，他深信，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听过的最美最深情最炽热的“名言”，也是他所相信他这辈子注定无法忘怀的“名句”。

【一】

上述的“孩子”是我，一个在“子丑寅卯”十二地支上走了近两圈的青年，那位“哽咽”的老人是姥娘，妈妈的妈妈，一位背早已挺得无法像我这么直，耳朵早已听得无法像我这么清，甚至连风轻轻一吹便能吹倒的老人。而故事的开始往往总是那么简单而脆弱，简单的是平凡，脆弱的是眼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由于面试需要现场确认的原因，与女友匆匆赶到姥娘家去拿户口簿。轻轻地敲门，迎来的是姥爷那瞳孔一亮但温暖如水的眼神，这一闪明亮是源于他那疼爱的大外甥的突然到来，那一朵温暖是因为岁月指针从一走到二十四的如影随形。紧接着，姥娘艰难地想要站起，两手撑着沙发，两脚使劲地发力，憋着气，挣扎着，起身走向我们。而这个“起身”，对许多人来说，仅仅需要蜻蜓点水的轻松，但对姥娘而言，似乎耗掉了她所有的气力。

仅仅来姥娘家只有两趟的女友偷偷地告诉我，“你姥娘真好！从进门到离开，一直在牵着我的手！”，但她哪里知道！姥娘也曾这样牵着我的手走过那些宽窄不一的马路，走过一个人的六年。六年！人生又有几个六年啊！更何况这是一个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六个三百六十五天！至今，无论是在独自一人还是当着客人的面，她时常兴高采烈地念叨着，“小时候，你……”

关于小时候到底带有怎样的模样，此际的我已是记忆斑驳。而我却欣喜地听着姥娘念叨那些过去的故事，不是植于童稚的笑料，而是根源于有那么一位老人把她人生中的六年奉献予我。六年啊，六年！这何尝不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福祉呢！

迫不及待如我，慌慌张张地将我与女友双双通过笔试的消息告诉姥娘姥爷，纵然这次“通关”权且是未来路上一丁点儿的探路资格，纵然这两位老人并不一定清楚到底什么是事业编考试什么是公务员考试，但是，作为晚辈，我们的每一次努力，皆是对他们最好的回答；我们的每一次进步，皆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时至今日，包括在今后未来的日子里，我永远忘不了姥娘姥爷拿着我那不成样的小册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客人重复——“这是俺外甥写的！”刹那间，我彻彻底底地被征服了——“其实，自己所有的付出与努力，不但是自己一个人的沙与沫，而且在自己的身后，有这么一群人为我哭为我笑，他们是爸，是妈，是姥姥姥爷，是爷爷奶奶，是我那最亲的亲人……

也许源自姥爷亲历体制的原因，姥娘和姥爷一直主张我与女友去考试去坚持不懈地考试。此外，之所以甘愿地去坚持，是无法将全部原因推却于家中的规劝，其中更多的涉及一个人的性格和选择。于我而言，那沉寂如死水般的性情也着实愿意尝试这份职业！

这次在历经长久“落败”后的小小“通关”，于他们而言，应该是一份踏实厚重的捷报吧！

【二】

再一次想起二〇一五年年初的故事！一个深刻在记忆深处的故事！

姥姥悄悄地问道，“小阳，你七八月份没有事吧！”

“那是暑假期间，应该没有事！怎么了，姥娘？”我反问道。

“我想去吉林长春，想趁着你和你妈妈有时间，带我去见见你姨姥娘！”

……

姥娘所说的姨姥娘，我略有了解。她是姥娘的妹妹，至于排行第几，我却记不清楚了！而唯一清楚的是，姥娘是他们兄弟姊妹中名副其实的“大姐”，也是他们兄弟姊妹的孩子们的伟大“母亲”。之所以这么写，是源自在一次姥娘生病住院时，他们兄弟姊妹，包括姥爷的兄弟姊妹，全都第一时间赶到。其中，一个表姐哭诉着：“大奶奶，怎么了！怎么了！”。羞责的是，这一切都是之后我听小姨说的，因为那时候，姥娘姥爷瞒过了远在省外的爸妈，也瞒过了跋涉在高考悬崖边上的我。

“带着我去见见你姨姥娘”，这是疯长了二十多年的我第一次寻觅到自己在姥娘世界里的存在！尤其，当听到姥娘说出这是她一直的梦想时，我为之兴奋而焦急。翻涌地思量，“在前二十年里，我一直把她作为拐杖，但在她今后的日子里，我希望她那大外甥可以有能力有时间去做她的拐杖！”同时，我亦十分明了时间这把催人皱纹的利刃，倘若再不去完成姥娘这一代人这辈子的心愿，恐怕再过几年，即使自己有时间有能力，可她那被岁月折磨殆尽的身体甚至生命都极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凋零，这是我深为恐惧的，也是时常想及姥娘而为之痛哭的。

为之痛哭的亦不止于现在，更包括过去和未来。倘使将姥娘这一代人的生涯划一条时间轴，黯淡、昏暗，过去充满着生存的涩味，当下溢满着婴儿的啼哭，至于未来，我不知道如何写起，唯有默默地祈祷。据母亲讲，“在姥娘年轻时，身材挺立，做工绝对是一个好手！”。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要不然，她绝对无法带出四个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至于姥娘照顾了多少孩子，我记不清，也数不清。但唯一确定的是，只要姥姥一患病，她的身边永远少不了她的孩子们！其中，有我的表舅表姨，有我的表弟表妹，有……而这绝不是出于人情世故的俗套，而是扎根于一汪感激的真情，一泓人格的感动，和一场无法言喻的哭泣。

姥娘心中容纳着多少沉重的情谊呢？她的兄弟姊妹了解吗？她的孩子们知道吗？不知道“去探望姨姥娘“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掩埋了多久，但她一定不希望麻烦任何人，包括她召之即来的儿子儿媳，和她那随叫随到的侄子们。那一天，当蹩见暂时处在“学生”角色的我时，她才尝试着鼓起勇气坦露这一原已无望的愿望！而后，我不断地虚拟，“假设当下的自己已然成家立业，攀援在这个触及高压的世界中，那姥娘绝不再愿把这一望穿秋水告白于天下，即使一而再地追问，她也会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

无法置否，像姥娘这样的老人是绝不愿意因自己而为孩子们增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写于此，忽想起母亲曾讲起的一则关于她儿时的经历——

在母亲处在孩童时期，国家实行的是粮食定额制，而人们思考的更多的不是时下口口声声的迷茫，而是遥不可及的“吃一顿饱饭”！那时候，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孩子们最渴望最期待的日子是大年夜，原因不是节日里那些红彤彤的喜庆，而是这一天每一个人都可以吃一片薄薄的肉片。要知道，在远去的那个艰苦卓绝的时代，一年能有多少机缘像大年夜一样“改善生活”呀！有一次，姥娘在分肉片的刹那，嘴馋的母亲偷吃了两片，接着，管理员指着姥娘，当场宣布——你的肉片被你闺女吃了，没你的了！

每当想起，不由得突兀那个时代的戈多之荒谬。但不愿过多地痛惜属于一个时代的无奈，而令我不敢想象的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母亲们需要经历多少可忍受或不可忍受的灾难啊！又有多少人携着未完成的愿景而匆匆老去！

“每一代青春都不容易”，这九个字不停地被我喜欢的新闻人白岩松提及。聚焦当下，在感慨生命泥泞之际，禁不住思忖，“姥娘这一代人的青春是什么呢？抑或，她们有属于自己的青春吗？”即便“去探望自己的妹妹”这样看似轻而易举地事情都要反复垂量，那这到底是一个时代的失误还是一个人的过错！荏苒韶华不住地流过，不远之初，有一个声音忍不住喟叹，“相比过去，此端的奋斗绝对是一卷无法比拟的幸福！

这一刻，尚未坐稳的自己匆忙掏出刚刚考出的驾照递给姥娘。望着姥娘迷惑地盯着黑乎乎的方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动，——“等您外甥考上了，等您外甥买了车，就马上带您去长春！”

姥姥笑着回道，“傻孩子，咱们不用开车去！咱们坐火车去就行！”

当听到姥娘的回答时，心中不禁一痛。原来，尽管时隔一年之久，尽管爬满沟壑的年龄早已记事不再，但姥娘一直不曾忘记“去探望妹妹”的愿望！无颜以对的是，我一直不曾兑现！

愿不久之将来，自己的双肩足以扛起姥娘那无法搁置的企盼！

【三】

临走之际，姥爷掏出几张百元大钞硬塞在我的口袋里，我一再拿出，不想也不敢去接。而姥爷竟从楼上一直追到楼下，反复叨念着，“现在拿着，我就不用晚上再去给你送了！”

那时候，我横下心，坚持不要。准确地讲，这是因为一个青年对父母亲人无力担当的羞愧，也是因为他们还有一个比他们大外甥小两旬的孙子！更是因为即便他们活在当下，即便生活再怎么提高，他们的记忆和真实的生活也永远停留在那个坚苦的上世纪！也许，属于他们“改善生活”的日子，虽再也不局限于跨年之夜，但也单单只是因我们晚辈而来所至！至于他们自己，有多少想象，便有多少节省！残忍如我，又何以“厚颜无耻”地去接受他们辛苦一辈子的馈赠呢！

姥娘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一步……不长的楼梯，仿佛走了半个世纪。我斩钉截铁地对她讲，“您的外甥虽依旧是学生，但每月有补助，何况还有一份兼职！”。推嚷之中，姥娘生气道，“不听姥娘话了！不听姥娘话了！不听姥娘话了！”

那一刻，我再也受不了了！眼泪哗哗直下，纵使此刻回忆，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等俺孩子考上了，俺什么都有了！”

这是向姥娘挥手告别时她那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次回家中听到的最使我羞愧最催我奋进的掷地有声。纵然我无法回复这个“等”究竟何时不再，亦无法答复这个“什么都有”到底应该到何种程度，但我异常清楚，这绝不是姥娘对我的压力，而是一袭深切的激励，激励着无惧，激励着无畏。

执着地相信，在未来成功之际，姥娘将改变说法——俺孩子考上了，但是，俺什么都不用！执着地相信，在将来名落孙山之时，姥娘又会换成另一种说法——俺孩子努力了，只要俺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其实，这便是姥娘！老娘变成姥娘，但她的心永远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

记得，父亲曾注视着姥娘那被时间压弯的背，眼眶红润地对我讲，“你姥娘真得老了！”是啊！姥娘真得老了！几个孩子压弯了她本应挺直的背，岁月的嘈杂扰乱了她的耳膜神经，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小时候牵着我健步如飞的姥娘了！

从中年步入老年，几个孩童从孩童长到青年便已足够了！不过，老去的是流水华年，不老的却是一颗永葆挚情的心！

后记：

想起不久之前在济宁，想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景幕，天竟同情般地飘起雨。这也许是上苍在怜悯一群悲哀的考生吧！在焦急地等待考试之际，我躲在太白楼旁的新华书店读着书，在楼梯入口，我随手摘取——

每一代人的青春都不容易，但现今时代的青春却拥有肉眼可见的艰难。时代让青春的人们必须成功，而成功等同于房子、车子与职场上的游刃有余，可这样的成功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难，像新的三座大山，压得青春年华喘不过气来，甚至连爱情都成了难题。

青春应当浪漫一些，不那么功利与现实，可现今的年轻人却不敢也不能。房价不断上涨，甚至让人产生错觉：“总理说了不算，总经理说了才算。”后来，总经理们太过分，总理急了，这房价才稍稍停下急匆匆的脚步。房价已不是经济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也许短期内房价会表态性地降一些，然而，往前看，你会对房价真正下跌抱乐观态度吗？更何况房价动不动就三万四万一平米，它降不降还跟普通人有关系吗？所以，热了《蜗居》。

而《暗算》的另类流行，又暴露着职场中的生存不易，论资排辈经过短暂退却，重又占据上风，青春，在办公室里只能斗智斗勇不敢张扬，不大的年龄却老张老李的模样。

至于蚁族们，在高涨的房价和越来越难以实现的理想面前，或许都在重听老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或许逃离北上广，回到还算安静的老家才是出路？

浪漫固然可爱，然而面对女友轻蔑一笑之后的转身离开，浪漫，在如今的青春中，还能有怎样的说服力？

如果一个时代里，青春正万分艰难地被压抑着，这时代，怎样才可以朝气蓬勃？如果人群中，青春中的人们率先抛却了理想，时代的未来又是什么？

这是白岩松《幸福在哪里》前言中的第九章，我誊写了全部。尽管所说的早就不属于这两年的故事，但曾经的余波仍旧若有若无的闪现。尽管未曾做过“蚁族”，但却曾当过两个月的“济漂”，也品尝过一个月的工资被房租消耗殆尽的苦涩。此刻，写第九章的目的不是在控诉一个变态的时代（如果称得上变态，那属于姥娘的那个时代应该称为超级变态），亦不是怀疑信仰多于迷茫（至少还有值得相信的角落），而是愿借此告诫自己在最富活力的人生段落里不要忘记自己所爱的和自己喜欢的。

所爱的是亲人、恋人、朋友（借此感谢——胖子、老凯不辞辛劳地为我们开夜车、找宾馆，川哥第二天便马上打电话邀请我们，凯子和他媳妇在济南无丝毫埋怨地款待两个月之久，先珍，四哥，祥哥……），所喜欢的是寻找生存的依傍和读书思考。所爱的在等待，所喜欢的在催促，一切的一切令我回眸一个名为故乡的地方……

如果走得太远，会不会忘记当初为什么出发？

我想，我不能忘！亦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