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住户
老街是岗土地,雨后特别难走,本地人倒还习惯,懂得什么时候用力,什么时候放松,还能勉为其难。可外地人来此,就寸步难行了,走不得几步,脚就被粘成一大坨,抬腿变得磕磕绊绊,迈步也似用力千均,真的好不尴尬。
地不好,也就没有好收成,因此老街人的生活也颇为贫困。幼时的记忆中,很少看到他们做新衣服,也没见过他们买什么奢侈的菜。午饭时,仅端个大窑碗蹲到墙根,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喝着稀饭。
饭,大多是玉米糊糊,最多掺一点青菜或下几块面疙瘩。吃的差点不说,还有做不完的活计,翻地抬肥,再翻地抬肥,再翻,再抬,重复着既枯燥又疲惫的事。
队长是最辛苦的人,白天要监督别人干活,晚上还要思考明天的事。他不想让这么多村民闲着,即便没事可做,也要让他们站到田里。那刚露头的麦子不是根基不扎实吗!可以让他们去踩一踩,踩实了,根部便不透气,来年准有好收成。
我看到,一百多个壮劳力,就那么来来回回地踩来踩去,踩得麦田里的尘土向天上飞,弥弥漫漫,像一个千军万马集结的战场。过去,我一直认为老街西的那块麦地就是让他们踩矮了许多,要不每年的雨季为何麦地总是汪洋一片。
其实,不仅是麦田被踩低了,就连老街中心的路,也被踩矮了不少。路面的砂礓垫了左一层右一层,可路仍比房基洼,那年麦口的雷雨,街道间的水和水牛塘都平了头,我用渔网在路上还捉了好几条鲫鱼。(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秋收是高兴的事,一年的希望全被装进口袋,然后储存到自家的墙角里,家里吃的,喝的全靠它了。就连儿子讨媳妇,女方家都会上门看看你家藏了多少余粮。那时,男方的父母总会说家里的粮食吃不完,没准还会卖一些,置办一些家具,收音机之类。
我倒觉得这话有假,因为他们蹲在墙角聊天时,总说自家的收成不好,还羡慕着别人家分的粮食比自家多。我不知道他们哪一个说法是真的,说乡下人老实不撒谎,可我为何连这点事也琢磨不透。
后来我逐渐知道,老街上那些说了谎的人都讨了媳妇,不会撒谎的却成了单身汉。我有个堂兄就是爱说谎的人,芝麻大的小事总被炫成笆斗。他凭说假话娶了儿媳妇,用说假话赚来了生活开支,靠说假话活了一辈子。临终,他还说自已攒了一笔钱,可嘴角牵了两下,没来及说就咽了气。他儿子硬是在屋前屋后找了好几年,什么也没找到。
老街的平四爷,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他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倔脾气。年轻时因为过于实在而吃了不少亏,现在到了暮年,觉得前面的路不多了,就更不能说假话了。他常说,遥沟北原是黄牛皮的住所,西巷口是周二吹的落脚地,这些人年轻时净说鬼话,后来到底是人去屋空,连个添坟的也没有。人老了不怕,就怕是老了还说谎。
忠厚传家远,人本本分分,心里就踏实,有钱没钱都是一辈子,临了,还不都是要去澡堂门。平四爷的祖父与父亲那辈都葬在那里,现在,他也到耄耋之年,不需多久也会去。他考虑好了,自已没儿没女,没有什么挂念,大不了,先把自已那个坑刨好,估计哪天差不多了,就慢慢踱过去,朝里面一趟,也算是对自已的一生有个交待。
时间会送走一些人,也会把这些人的名字盖上一层尘土,村庄这么大,多少年少几个人,谁也不会在意。也许只有澡堂门的坟才知道,它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这个村庄,从孩子出生到年老归去,都看在眼里。它还看到许多远行的年轻人走了多少年,也没见他们回来。村庄,只剩下那些孤零零的老人留在这,过着别人不知道的寂寞时光。
老街像一株枯朽的树,孩子们就是树上的鸟,粗壮的树杈托着幼小的身体,曾让他们看到过遥远的地方,也让他们知道了世界的宽广。虽然祖先的根埋在这里,老一辈依旧还在,可那些鸟的心,却早已飞向了远方。
夜里,老人们常常失眠,总会托着腮帮子遐想,想孩子们的事。听说城里的老人都不用干活,有退休工资,每天不是跳舞就是钓鱼,却不知道在城里,有没有家乡这样的田野,以及这么既荒凉又难捱的长夜?
风会带走一切,带走老辈人的企盼,带走年轻人的记忆,带走一切与年轻有关的东西,只留下苍老。老了,想走也走不了,离世的每年都有,这户的老人离世了,便没有了这户人的名目,那一家在外定居了,也就失去了对故乡的牵挂。
那天,我回故乡,整整一个老街只剩下三户人家,房子也塌了一半,沿街的老树早已枯朽,即便有风吹来,也没几片落叶。唯有光秃秃的树干还直愣愣戳在那里,像一幅图腾,把老人们的企愿默默地传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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