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打鸳鸯打出小鸳鸯》
《棒打鸳鸯打出小鸳鸯》
文/平安
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漆黑。
只有乌云飘过,窗棂上那只小船才能送一缕透明给我。船离我太远,太远,而那一缕紫烟离我太近,太近。
紫烟,不但有一个朦胧的名字,还有一个十分独特的,说不清是优点还是缺点的朦胧性格。第一次了解她的性格,是在她的作文里。
那时,她上高一,由于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带来的坏习惯一时还改不掉。所以,班级纪律很差。为了扭转这种局面,我留下作文《我的班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同学们的作文都夸自己的班级如何如何好,同学们如何如何爱学习,老师如何如何有水平,只有紫烟的作文相反,她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中学影视》
上课提问:《哑女》
老师来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班主任:《垂帘听政》
自习课:《大闹天空》
考试前:《顾此失彼》
考试后:《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宣布成绩:《悲惨世界》
打开文具盒:《锅碗瓢盆交响曲》
家长会后:《今夜有暴风雨》
上学后:《走向深渊》
放学后:《虎口脱险》
和老师谈话:《与魔鬼打交道的人》
班长:《奸细》
小组长:《七品芝麻官》
女同学:《迷途的少女》
男同学:《快乐的单身汉》
学生走进办公室:《猎人的陷阱》
班级点炉子:《火烧圆明园》
进入班级:《在死亡线上》
这是一篇新颖别致的作文,用影视名称概括了班级的各种现象。
我很生气,认为这是无理取闹。于是,便写下这样的评语:“你的作文我批改不了,没有你的水平高,请自寻老师吧!”
我认为,她会向我道歉。可是,没有想到,她无动于衷,没事一般。那篇作文安然无恙地生存着。
有一天,她向我提出,坐最后一排座位。
这是很反常的举动。她的个子本来就是全班最矮的,而后两排又都是男同学,我问她原因,回答是:“远视眼。”
远视就远视吧,我依了她,尽管我心里狐疑。
没几天,我发现她变了,先前的朴实荡然无存。
北方的十月,秋风已扫光了落叶,但并未落雪。她就戴上了只有小男孩才戴的那种毛茸茸的圆耳包。再看看下身,穿着一件丝绸料的淡粉色的裙子。黑绒线的体型裤,拉带黑皮鞋。这种不协调的装束,让人感到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更有甚者,上课时不摘耳包,戴着公共汽车售票员戴的那种只有半截手指的手套写字。而且文具盒中放着小镜,不时拿出来照照。一节课得照个十次八次的。
所有的科任老师都向我反映这种情况?并且告诉我,她总是和那些男同学唠嗑,一唠就是一节课。我自然明白了,她要到后面去坐的目的就是和男同学在一起。于是,我没收了她的小镜耳包和手套。
班会上,我没有点名地批评了这些现象,不等我说完,她竟然站起来指责我:“你简直不懂得母爱。”
那一瞬间,我感到,她说得有一定道理。母爱,不就是能理解学生吗?我不再说什么。
是我的迁就使她的胆子大起来。她开始和班上的一名男同学偷偷地约会。每天早上,他们一起去登虎头山,晚上又一起去太阳湖的凉亭上看书。再后来,她开始在校园里接待社会男青年。并和他们肩并肩地穿过众目睽睽,穿越窗内老师们的视线,在校园的甬路上踱过来,又踱过去,偶尔相对笑几声,偶尔窃窃聊几句。
我推开窗,喊住她:“你要不要脸?”
她觉得我在她的男友面前没给她留面子,冲着我就喊:“你棒打鸳鸯!”说完,就向校门外跑去。
又一天,舍务老师气冲冲来找我,“你班的紫烟有哥吗?”她是独生女,哪来的哥?
“今天下午,她领来一个男青年,足有三十岁,在宿舍唠了一下午,还挂着门,你去看看吧,还唠呢!”
我随舍务老师赶到宿舍,门仍然挂着。
敲开门后,那个男青年仍然坐在床沿上,旁边还有一个刚刚坐过的印痕,看来,她们是并肩做在一起的。
看见是我们,她显出很生气的样子。
“干嘛那么小题大做?不就是交个男朋友吗?如果说十二个为一打的话,那我的男朋友已经有两打了。你们管的着吗?”
她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抹了抹口红,补充道:“交男朋友有什么不对?男朋友能真心帮助人,女朋友就不行,我想,这一点,你们比我体会更深吧?”
我,舍务老师,我们都觉得该见见她的家长了。
她从小在她姥姥家长大。姥姥待她如掌上明珠,要汽车不敢给买摩托。她的父母住在外地,正在闹离婚。我们只好去她姥姥家家访。
家访并不成功。因为不等我们说完,她姥姥姥爷早已沉下了脸,质问我们:“她做的这些犯法吗?”
遇到这样不说理的家长,除了告退,还能有什么招数呢!
当天晚上,她被姥姥接回了家。大约八点多,她返回宿舍,趴在床上,边哭边写,满满地写了一张纸,折好,放在了铺底下,又拾掇一些临时穿的衣服,装了一大包,背到背上,爬下床。下铺的同学看她很反常,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我走后,请你把铺底下的那张纸交给老师。”然后,头也不回,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同学们翻出那张纸,是一封遗书,上面写到:“老师,我恨你,我好恨你啊!是你,将我推向绝路。我只不过交了男朋友,又没做什么越轨的事,你竟然小题大做,去家访,那天晚上,姥姥第一次打了我,说我给他们丢了脸,我不知道,脸长在他们身上,我怎么丢得着?小时候,奶奶因为不喜欢妈妈,因此,她就祸牵于我,不喜欢我,刚刚会爬,他们就将我放到地上,让我满地爬,抓土吃,我常常睡在地上。同是在奶奶家读书,二叔家的妹妹每天早上可以吃热乎乎的饭,而我只能用冷水冲炒面。爸爸的心中只有麻将牌,妈妈的心中只有小鸡小猫小狗,而我,连一个麻将牌都不如,连小鸡小猫小狗都不如啊!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学校生活,在法庭上,他们谁也不要我,因为我,法庭迟迟结不了案。姥姥是唯一疼爱我的人,现在也听了你的话,打了我,我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学习上,寄托在老师身上,然而,你没有肩负起关心一个学生的重任,你不喜欢我,导致同学们都瞧不起我,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交男朋友上,和他们在一起,我消失了鼻下的小河,有的只是快乐。可是,连这一点微博的快乐,你也不让它在我身上存在。好几次,我想杀了你,然后一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毕竟我的老师,我还是没有先杀你,我先走了,黄泉路上等着你。告诉我的同学们,不要走我的路,这条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学生们给吓蒙了,拿着信来砸我的门。三更半夜,我们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由一个民警陪着,带着所有住宿的三十多个同班同学,去她姥姥家。她姥姥立即挂了长途,给她的父母。凌晨两点,她的父母感到了。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分头找寻。我们猜测,她可能去山里,因为出了校门,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山坡上蓊蓊郁郁的红松林。
我们举松明做火把,敲铜锣腰鼓为信号,找遍了近处的山峰沟壑,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归为悲痛。黎明时分,我们回到宿舍小憩。
太阳如期生起来。
在我们一点主意也没有的时候,她自己回来了。
一夜之间,她憔悴了许多,本来很丰满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她,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母亲搂住她,泪如泉涌。
她竟然一个泪珠也没有。脸上还显出很不耐烦的表情。
“有人哭我?哼,值得庆幸。”“你怎么这样?你知道你出走后,大家急到什么程度吗?”我拉下脸来叫到。
“我现在不想死了,躺在山顶那块大石板上,等着狼来吃掉我,可狼没有来,天亮时,我看见一棵没有花朵的冰凌花,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花,它总是开在风雪中,与风雪抗争,我为什么不能呢!冰凌花给了我希望,我又回来了,回到这个充满风雪的世界。”
“这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呀?”她母亲哭诉着。“坏人?世界上哪来的坏人?坏人是你们大人造出来的名词罢了。
”她仰着脸望着天棚。
大家都无话。
紫烟走到自己床边,脱掉鞋子和外衣,登上床,胡乱地扯开被子,倒下,轻轻地唱起了《八月桂花香》。
“尘缘如梦,
几番孤独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
宛如挥手袖底风
又有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
一身憔悴在梦里
回头是无情也无语
明月小楼
孤独无人诉情衷
人间有我残梦未息
慢慢长路
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
尝尽人情淡薄
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
让多少深情都向寂寞
人随风过
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程风絮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飘过。”
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快到期末时,学校决定让她休学治病。校长认为她神经有问题。
临离开学校那天,她还冲着校园呼喊:“我没有神经病!我没有神经病!”
从此,没得精神病,她到得了读书恐惧症?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上学的事。谁说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喊:“不许说,不许说,谁在说我就杀了他!
”
春节快到的时候,我和一个朋友去发廊做头型。
一进门。我怔住了。发廊的主人竟然是她!
我的脸木木的,进退两难。
“作头型还是烫发?”她像不认得我一样。没有任何称呼,平平淡淡地使用了对待一般顾客的语言。
“你开的发廊,紫烟?”
“不是,暂时帮忙而已。过几天找到房子,我会独立开业的。别看我是精神病。”
她拿过发卷,边卷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八分钱的小镜呢!你也许忘了,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次心的阵痛。”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却听到掷地铿锵的声音。
这瞬间,我内心深处的感情复杂得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后悔昨天对学生太苛刻了,才换来今日的报应。
在这既尴尬又无地自容的情况下,我只能没话找话地和同学说话,以回避她那犀利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辞。
“我急着用一点儿粉色毛线。满街找都没有。”
“去外地看看吧!”
“已经去了。没有。”
“有,有一个地方卖。是我的男朋友开的店。”她似乎不想让我再尴尬下去了。或者,或者,已经达到报复的目的了,便插嘴说。“这样吧!你给我一个线头,我今晚回家,顺路给你看看,有,就给你捎回来?”我很感激,不知说什么好!她已经原谅我了。我想。
头型作完了,我递给她十元钱。作这种头型四元钱可我就是想多给她一点,以寻找心灵上的平衡。她将钱递给我,回头对另一个主人说:“她是我的老师,免收了吧!”说完,帮我围上围脖,我还是坚持付钱给她,她却不像别人那样,撕撕扒扒的表示诚意。她不躲,也不接,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傲慢和威严,逼着你发讪到极点。
她把我送到门外,抛给我一句送别的话:“老师,请你记住,学生记孬不记好。老师给她九十九次好,一次孬,他永远不忘的是那一次孬。”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开门了。
十五天后,我返回学校,坐在车上,听几个人在议论她。
“她父母已经离了,谁也没要她。她很痛苦,春节都没有回家。跟一个男人过上了。”
“那男人是哪的?长得如何?家境如何?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急需知道紫烟的一切,因为她的今天,与我有很大的责任。
“别提了,那男的丑陋不堪,家里十几口人,穷得叮当乱响,他们只是一面之交,那孩子没地方去,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有死心塌地地糟蹋自己来发泄了。哎,真是可怜啊!”
“最可怜的是,她还为他生了孩子,孩子生下来才发现,还有残疾……”
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
可怜的紫烟,才只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