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少年时代之冬日即事

07-21 作者:我是小民

(一)搓草绳

因为大面积种水稻,所以秋收之后村子里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稻草垛。

稻草可是好东西,用处多着嘞。

稻草给乡亲们带来的最大实惠是织包片卖钱。那时,供销社一年四季收草包。草包有严格的等级之分,不同等级不同价钱,一级草包四毛一分钱,二级的能卖到三毛八九,三级的只能卖到三毛五六分,达不到质量要求的不收。草包还必须对折后用草绳密密的缝住边子,因为供销社收上去的草包基本上都提供给粮管所装粮食,质量太差或者边子缝不住的话是没法用的。

打草包是生产队允许的正当副业,也是乡亲们花零钱的最可靠保障。

所以,家家都有包架子(木制打草包的机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入冬后,该收的收到囤里了,该种的种到地里了,生产队里也没有多少当紧的活要干了,这正是打草包的大好时机。姑娘小伙子们不约而同的将包架子抬到屋子当门,拿乏机油润滑一下包架子的各个传动环节,不需举行任何开业仪式,打包开始了。

打草包需要两个人结合,一个人磕磕板,一个人用梭子传稻草。打草包需要一定的力气也需要一定的技术,两个快手从拂晓到天黑,一直干,干到头昏眼花、腰酸腿麻膀子疼能织出十五六个就已经很了不起。

包架子都有一人多高,个子太小的孩子干不了,但小孩子也不是派不上用场。打草包需要草绳做经线,而且需要很多,大人们不想窝工,这搓草绳的活自然派到了小孩子们的头上。

小孩子们也乐于接受搓草绳的活儿,因为搓草绳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大人们将捋好的细长稻草码齐、捆扎紧,放进水里浸没一下,根朝上控水片刻,再将稻草均匀铺开用大碌碡来回的滚轧几趟,确认稻草已经细滑柔软,然后把轧好的稻草捆扎成若干小把,这就算给孩子们做好搓草绳的物资准备了。

小孩子拿着草把跑到当街,随便蹲哪儿起个绳头儿,然后将绳头拴在一棵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的树身上,把草把往腿叉里一夹,低头含胸,一边搓绳一边晃悠着缓慢的挪着往前走。

孩子们的天性是爱扎堆儿,搓草绳当然不例外。三五个孩子、七八个孩子,甚至十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看见一个将绳头拴在了哪棵树上都拴哪棵树上,看见一个夹着稻草往哪个方向去都往哪个方向去,满当街都是夹着草把子搓草绳的孩子。这样也好,你追我赶,没有哪个孩子肯落在后边,一天下来,甭看人小活儿还真不少干,两个孩子完全可以供得上两个打草包的快手用绳子。

就这么在当街,孩子们从初冬搓到冬末,搓到过年,只要不下大雪,任是刮着再大的西北风,一如既往。

真是没法想象的事,那时的孩子怎么那么不怕冷。

在冬天的风里搓草绳,孩子们一点也不打怵,尽管小手上的裂口渗着血,尽管小手面子又皴又黑像老鸹爪,尽管松垮的露裆裤将大半个屁股裸在外边而屁股被冻得又红又紫。

小棉袄的袖子给草绳磨破了,棉裤裆给抽来抽去的稻草磨麻花了。穿露裆棉裤的呢?大腿根早给稻草“咬”的又疼又痒了。

没有哪个孩子给大人们讲价钱提条件,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有经济头脑。

不讲价钱大人们也给孩子们发奖金。大人根据孩子的能力给定任务,大行情是每超额一个奖励一分钱。那时,一分钱可以买一块糖,二分钱可以买一块橡皮,三分钱可以买一支铅笔,七八分钱的话就可以买一本小人书了。

孩子们挣的奖金基本上都拿来买了小人书。你一本《西游记》,我一本《敌后武工队》,隔三差五的互通一下有无,见识长了,交情也跟着加深了。与我相得的几位发小就是那时通过小人书加深了交情的。

(二)拾大粪

上学的孩子都喜欢放假,这是通性。

放寒假了,孩子们可以疯半夜不回家了,可以睡到日出三竿不起床了,可以不必一天到晚念“三字经”了。

但孩子们并不是不干正事,比如拾大粪。

那时,用大粪是可以换工分的。

因为大粪可以换工分,所以乡间处处可见拾粪人的身影。拾大粪的老头居多,也有年轻小伙,不多,也有小孩子。

拾大粪的必要工具有两件:畚箕和粪扒子。

我也干过拾大粪的行当。我初入行时个子比畚箕高出尚不很多,将畚箕挎在肩上走起路来时畚箕底刚好不碰脚后跟。

我们几个孩子都差不多高。

农村人家都有饲养禽畜的传统,当然,饲养禽畜也能给乡亲们带来颇多收益。像鸡蛋、鸭蛋可以卖钱也可以直接到代销点换香烟、食盐等其他日用品,来了重要客人还可以就地捉来鸡鸭做菜待客,至于猪羊等家畜更是农家积攒钱财不二选择。狗最普遍,家家喂狗,不少家庭还不止喂一只,有的甚至喂一窝、两窝。

除了猪羊,其他禽畜都是散养,不少半壮猪羊也在外边跑着,所以村里村外猪粪狗屎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多了去了。这就为拾大粪创造了条件。

按常理,要想拾粪有好成绩最好是跑单,但孩子们喜欢热闹,总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聚在一起有好处也有坏处,这坏处就是无论什么粪都不可能集中出现。不能集中出现就会出现抢粪的局面。每看到近处有一堆狗屎、猪粪或者人粪什么的就挎着畚箕争先恐后的抢过去,看谁往自家的畚箕里面扒的快,粪扒子的木把碰在一起啪啪乱响。不过,抢粪是抢粪,从来没有因为抢粪抢出矛盾来,至多抢后颇有些不平的抱怨一句:“这是我先看见的。”

拾大粪从出来家门开始转转悠悠拾到村外去,越是闭旮旯越往里面扎,说不定里面有大堆的猪粪和人粪。到了村外路径多了就分散开来,说好到什么地方聚首。村外多狗屎,沟底也常见人粪,倘在大路上,不巧有赶马车或驴车的经过,运气好的话就会碰上马、驴往外拉屎。能赶上一次就能轻而易举的收获多半畚箕成果,所以,有的孩子就专门候在大道旁“守株待兔”。

这些,都不是孩子们拾粪生活的最爱。

最令孩子们疯狂的拾大粪情节是起大早拾粪。

天刚麻麻亮,孩子们起床了。这家门口叫一声,那家窗下发声喊,一骨碌爬起来,麻利的穿上棉袄棉裤,一边揉眼睛一边答应着:“等等,等等,来了。”

隆冬天气,很冷冽。孩子们将双手抄进袖筒里,将脖子缩进衣领里,看看到齐了,挎起畚箕,粪扒子往后边一顺,出发。

孩子们一出发,这村子就不再平静了。他们说话没有一个小嗓门,必须可着喉咙的最大声限叫,说得高兴了笑起来的话就更没治了,在村东头发笑村西头都清晰可闻。这还不是最具震撼力的,最具震撼力的来自孩子们的特殊行头。特殊的行头是他们脚上穿的木底毛窝(用芦花编制而成),一步两响,走在冻土地上,“嘎唧嘎唧”,特脆。都穿毛窝,都“嘎嘎唧唧”,这就宛如交响的击打乐队在村庄黎明的街巷里流动着演奏一般。

因为天早,最敏感的也最受不了这击打乐队折腾的是家家户户的狗们。它们在矮墙的院子里狂吠着,一个狂吠都跟着狂吠,很快全村的狗们都狂吠,这犬吠声就形成了狗们的大合唱。有击打乐队的演奏,有群狗的自发合唱,你说,这样的乡村黎明可不是世上最具浪漫气息的乡村黎明?

有些大胆的狗会钻出矮墙的柴门追出来咬。好的。这下可称了孩子们的意了,有粪扒子在手,谁怕谁啊!看看狗迫得近了,猛的粪扒子甩过去,正中狗腿,那狗就惨叫着一路狂奔的逃走。更厉害的招儿是两块半头砖在手,等狗追着叫着进入了半头砖的有效射程,喊一声:“预备,开火!”好几块半头砖没头盖脸的飞向“敌人”,那狗哪里躲得及,早身中数“弹”,一瘸一拐的狼狈逃窜。这边厢顿然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哄笑声。

有下弦月在的时候,孩子们起床的时间根本没有谁能说清到底是早五更还是后半夜,有时甚至绕着村子转了两三圈了公鸡才叫头遍。

真是鸡犬不宁。

如果套用一句时下流行语:小哥早起不是为了拾大粪,小哥为了打狗。

有这么点意思吧?

(三)吃麻雀

麻雀在我的少年时代属于“四害”之一,是人人可以得而诛之的。

那时,麻雀确实多,麻雀的危害也确实大。比如一年一季的春稻,从灌浆开始,如果没有专门人员在田里来来回回的吆喝着赶麻雀,几十亩上百亩地到时候敢让你颗粒无收。

时时可闻麻雀叫,处处可见麻雀飞,成百上千只麻雀形成的麻雀阵也屡见不鲜。

一年四季里面,麻雀最难过的是冬季。田里没有了可吃的粮食,草丛里没有了可吃的小虫,只好钻麦草垛、稻草垛寻食。

生产队的大场院里垛者许许多多的麦秸垛和乱稻草堆。麦秸垛和乱稻草堆里面裹藏着一些粮食粒,麻雀们在里面钻进钻出既有吃的又有玩的,那里就成了麻雀们的“天堂”。

大场院是麻雀们的天堂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场院中间有很大一块空地,那块空地是孩子们学习骑自行车的天然练车场。每天一放学,孩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牵起自行车到场院里去练车,星期天、节假日更不放过。

当学骑车学累了或者厌了的时候,孩子们会将自行车随地一撂,一个加速跑,即刻冲到乱稻草堆旁奋不顾身的往上面一扑,身子就深深地塌陷进去,顺势打两个滚,爬起来一连又是几个筋斗,一头一身就沾满了乱草。还有的上来就干仗,嚎着叫着滚着,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孩子们一到麻雀们就得让位,但麻雀们并不飞出很远,它们就在孩子们周围飞着、蹦着、叫着、挠着。好动的孩子们就追它们、扑它们,但哪里能追得上、扑得到?

有孩子在腰里面别着弹弓来了,几个倒霉蛋麻雀糊里糊涂成了孩子们的战利品。

麻雀们在“天堂”里面是有风险的。

紧随着风险而来的是麻雀们的灾难。

有个孩子突发奇想从家里偷来了他爹撒鱼的大网,几个孩子帮忙将渔网扯起张开在乱草堆近旁的两棵楝树之间。当麻雀们正在它们的“天堂”里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孩子们“嗷”的一阵猛赶,不少麻雀就晕头晕脑的钻进事先给它们布置好的“天罗地网”了。孩子们麻利的将渔网撤下,误入歧途的麻雀们有翅也难逃了。有时,一网能逮到十几只。

对麻雀们而言最大的灾难尚不是这张渔网。与场院紧挨着的是生产队里的猪舍,猪舍的饲养员是光棍汉干叔,干叔有一杆打铁沙子的老猎枪。干叔看见孩子们用渔网逮麻雀很受启发,又兼吃亏上当多次的麻雀们开始认识了渔网的威胁,这渔网渐渐成了没用的摆设。干叔说你们看我的。等孩子们玩累了,等干叔给几十头猪都喂过了食,干叔扛起猎枪,带好弹药,弓腰猫背的隐蔽到稻草堆旁,照着麻雀密集之处“咣当”一下震天响,逃过生死劫的麻雀们“轰”然惊飞。

干叔一枪一般能打到二三十只麻雀,一晌下来五六枪,百十只麻雀就不成问题。

干叔叫来孩子跟他到猪舍那边帮忙拔麻雀毛,干叔将去毛后的麻雀放进盛有清水的陶盆里,一个一个的给死麻雀开膛破肚,之后再细心的清理麻雀身上的铁砂。一切准备停当,干叔就开始烧火,孩子们问他烧火干什么,干叔笑着对孩子门说:“等等,我给你们煮肉吃。”不多会,干叔将煮熟的麻雀捞出来再搁到陶盆里,从盐罐子里抓一把盐来撒进去,拿锅铲抄几下,说:“焐一会,进进盐味。”

干叔煮的麻雀肉真香!一气吃四五个,干叔说话了:“别给我干完了,我还没吃呢。”孩子们就不再伸手,只大眼瞪小眼的仍往陶盆里面瞅,干叔说:“别瞪眼了,一人一个拿走,快快的滚蛋,赶明儿再来。”

干叔天天用枪打麻雀,也天天给我们煮麻雀肉吃,这对于我们这些一年到头都很难吃上一顿猪肉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再解馋不过的好事情。

临近年关的一天,干叔没再将洗净的麻雀放进锅里面煮,他用菜刀挨个将麻雀的头和腿爪都剁掉,堆放在案板上拿起刀来“当当当当”的乱剁起来,一边剁一边说:“今儿个给你们包肉扁食(饺子)。”

干叔用麻雀肉包饺子不知是不是他的创举,反正我再没有在别的任何地方吃到过麻雀肉饺子,也没见过哪里有卖。

这事晃眼过去三十多年了,但干叔的猎枪声还时常在我耳畔响起,干叔煮的麻雀肉以及包的麻雀肉饺子的独特肉香也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四)溜河冰

三九四九冰上走。

我少年时代的冬天比现在冷多了,冰结得格外厚、格外坚硬。我们用榔头砸,高高的举起重重地落下来,榔头的木柄就震得双手虎口发麻,看看冰面,也就一个不太鲜明的白印,所以要破冰的话必须要用油锤(长柄大铁锤)拉开架势的抡。

之所以要费大力气砸冰,是因为我们这一带一年四季以编制苇席和草包为主要副业,而打包打席用的稻草、苇秆必须浸没在水中湿润透了才能使用。稻草较短随便在哪里湿一下就行,苇秆太长,不破冰是不行的。

也有破冰后在冰窟窿里面逮鱼的。

环村一周全是大坑塘,村后紧挨着村子还有条小河。

水面多冰面就多。数九后的冰面是孩子们的天然游乐场。

玩冰不分大孩小孩男孩女孩,有些童心未泯的大人也喜欢到冰上耍阵子再去干正经事去。

孩子们在冰面上的玩法比较多,最主要、最普遍的是溜冰。一个加速跑,一个急停,矮下身子,双臂一张,“嗖——”远里去了。溜冰时最好穿木底的毛窝(芦花编制),“嘎唧嘎唧”紧跑十几步,一停一蹲,木底和冰面摩擦发出“哧哧”的怪响,一下能滑出好远好远。

孩子们放学后有搬板凳回家的习惯。将搬着的板凳放在冰面上,人弓下身来推着板凳跑,等跑起来了,往板凳上一趴,板凳就成了“自行车”,驮着孩子飞驰十几步。乘坐“自行车”有摔倒的风险,冰面有些地方并不太平,板凳腿一旦被阻,就会造成人仰马翻的后果,摔得重了的话,人躺在冰面上一大会子都爬不起来。

大孩子胆子大更爱寻求刺激,他们喜欢在冰面上奔跑,一边跑一边故意狠命地顿脚。他们跑过去,冰就跟在他们身后“可可擦擦”乱响,冰层薄的话会在他们跑过后裂出一道甚至数道长长的冰缝,冰层再薄的话他们可能就会掉进冰窟窿里了。

还有滚冰的时候。河对岸的村子有个大戏院子一天到晚卖票唱大戏,坐渡船不好玩,还要船钱,成群结队的溜冰过河。午时的冰较脆,孩子们就滚冰过河。滚冰最好玩,往冰上一躺,闭上眼,“咕噜咕噜”几个滚,睁开眼,到对岸了。因为这,滚冰倒成了孩子们过河的最主要手段了。撒戏了,看吧,孩子们从戏园子里一哄的奔至河边,齐刷刷撂倒,看谁滚得快。也有个别方向性差的孩子,滚着滚着拐了弯,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滚,别的孩子就蹦着跳着喊,那滚着的听见喊猛打“方向盘”,过来了。

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

每年冬天都会重复着许多掉进冰窟窿的身边故事,而且故事情节基本雷同。要么溜着溜着掌控不住眼睁睁的溜进砸开的冰窟窿,要么逞能憨大胆在冰上跑塌了冰面逃不脱坠入冰水里。两种情况结局大不相同,溜进冰窟窿的基本上也就是进去一只脚最多也就半条腿,跑着下去的可能就要全身而进了。

掉进了冰窟窿是不敢回家的,回到家里肯定得挨揍。最好的做法是逃到野外避风的沟底或是堤下,请几个要好的伙伴到生产队的场里偷几抱麦秸出来,点起火堆,将脱下来的湿棉袄棉裤棉鞋拿到火上烤,等烤的半干不湿了,穿上回家。

有大人发现自家的孩子回来晚的就会找邻近的孩子打听情况。那孩子知道底细但又不便明说,就支支吾吾的告诉大人说是掉进去了,只是衣裳一点没湿。大人就疑惑的问既然人都掉进去了衣裳怎么会一点没湿?那孩子见混不过就只好实话实说是只有肩膀上的一点没湿。

旁边站着的爹听见这般说忍不住一瞪眼,破口骂道:“狗日的羔子!就你会说!”

那孩子见不是个局,撒丫子跑开。

(五)爆米花

邻居中有个光棍汉,大伙都喊他二憨子。

二憨子三十多岁,刚从东北迁回老家不久。二憨子因为在老家没房子,队里就将他临时安排在靠近我家的两小间土坯房里。小土坯房原本住着一个老光棍,老光棍两年前去世了,小土坯房就成了队里的库房,里面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堆放。

二憨子没房住,队里将库房里的杂物倒腾走了,二憨子欢天喜地的搬过来了。

二憨子原本不是光棍,他从东北带来了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年龄一般大。二憨子的老婆是个很白净的女人,说话东北味儿特浓,喜欢抽旱烟,也很健谈,脾性也挺好。但不知为何他们两口子成天干架,一年不到,那女人带着孩子回东北去了,二憨子就此沦落为光棍了。

二憨子人其实不憨,但大家都叫他二憨子。

二憨子也识这个号,甭管老的少的,媳妇娘们,这边一喊二憨子,那边就声如洪钟的答应了,一点扭捏做作都没有。

二憨子脾性也挺不错的。

二憨子从东北带来了一门手艺:爆米花。

那个时候,一锅爆米花五分钱的加工费。二憨子爆米花不收我们胡同里的钱,但如果加糖精的话,要收二分钱的糖精钱。

我们胡同里有五六个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每天放过学做完了作业,确定大人没什么当紧的事要做了之后,我们就支起耳朵搜索爆米花的“嘭嘭”声。一旦搜索到了目标,我们就飞也似的急跑过去,拉风箱的拉风箱,添碳的添碳,摇锅的摇锅,挣口袋的挣口袋,一个个比二憨子忙的还不亦乐乎。

在这时候,二憨子一般都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最多是提醒一下要我们看看压力表指到了几了。等我们告诉他能起锅了的时候,二憨子就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从支架上躬身提起小圆锅,两步走到黑乎乎的大布口袋前,早有孩子挣好口袋等着了。二憨子借助一段尺许长的铁管子用力的扳动圆锅的盖子,“嘭!”的一响,一股馋人的米花香味扑鼻而来,二憨子高高的赞一声:“好嘞!”

到得后来,起锅的时候我们不再叫他,提起锅来趔趄着走向脏兮兮的大布口袋,二憨子那边还反应过来,“嘭!”的一下结束了。

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几个就跟着二憨子到邻村去“做买卖”。拣个宽绰又不碍事走路的地方儿安好摊子,几个分头到村子各处一通乱喊:“爆米花喽——”小孩子们就呼呼隆隆的奔过来,有端来大米的,有端来玉米的,不消一刻就排了一条长队出来,我们的生意开张了。

二憨子不管我们饭吃,我们都是自带干粮,渴了就到谁家咕咚咕咚喝几口冰冷的凉水,一抹嘴,接着干。

爆米花烧的是烟碳,烟熏火燎一天下来,我们一个个脸黑的都像小鬼。

我们帮二憨子挣了一些钱,二憨子也免费给我们爆了好几次大米花。特别放了寒假之后,我们几乎天天跟着他走街串巷四处跑。

二憨子挣钱有他的想法,他想再成家人家免得后半生太寂寞。

二憨子成天央请我们胡同的几位老娘们给他说媳妇,他说:“咱条件不高,寡妇咱也不嫌。”但几位老娘们似乎说好了似的偏没人给他提亲,二憨子也就越来越媳妇迷。

看看已是年底。这天,二憨子遛乡(走街串巷做生意)回来已近黄昏。又饿又乏的二憨子手脸都没洗就往床上一躺歇乏,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二憨子听到有个女人连声地叫:“行行好吧,大哥,给俺一点吃的。”

二憨子一骨碌坐起,屋内屋外已是一片漆黑,赶紧下床点着煤油灯,再看,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头顶花毛巾,穿着大花袄的妇道人家。那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用一块破布盖着。

“哦,要饭的。”二憨子自语一声。“是的,大哥。行行好吧,给俺一点吃的。”那女人细着嗓子说。“这么晚了,只有你自己啊!”二憨子问。“俺男人死得早,俺又没生孩子,就俺自家。”女人说。二憨子一愣,赶紧问:“你家远不远啊?”女人说:“咋不远呢!俺家在兰考,好几百里地呢。”

那时,来我们这一带要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从兰考那边过来的。

二憨子不由一喜,正要再问什么,有两个娘们挤进屋里来。这个说:“二憨子,你不是要媳妇吗?”那个说:“二憨子,这个小娘子长的多俊呢,还没生过呢。”

二憨子还没想好怎么说,娘们又问要饭的了:“我说,俺这个兄弟可是个好人,你看看能相中不?要相中的话就不用要饭了,跟俺这个兄弟过日子得了。”那女人就抬眼看看二憨子,一捂脸,扭捏的说:“俺害羞。”娘们就赶紧冲着二憨子叫:“人家答应了,还不快去给人家弄点吃的!”

二憨子答应一声:“好!”急忙就往小厨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那女人:“大妹子,你想吃啥?”那女人细着声音说:“俺想喝鸡蛋面叶。”二憨子赶紧答应着:“好好,你等等,我就去。”

此时,二憨子的小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大人孩子。

那女人吃了一碗好像没吃饱,二憨子心疼的说:“饿坏了,饿坏了,我再去盛一碗。”那女人又吃了一大碗。

吃过饭了,来的人都说说笑笑只是不走。那女人坐了一小会,对二憨子说:“俺吃的多了,撑得肚子疼,想上茅厕。”说着就往外走。

走了好大一会,不见那女人回来,二憨子正在狐疑,我家对门的大军挤进门来对二憨子说:“你这个二憨子,只在这里傻等,快去茅厕看看去吧,甭给掉进茅屎坑里上不来了!”二憨子听如此说拿了手电筒急急的赶往茅厕,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

二憨子大声喊叫道:“跑了!跑了!”

人们都笑。大军问二憨子:“她能跑哪里去?她说是哪里人了吗?”二憨子呆呆的说:“兰考的,她说是兰考的。”大军将嗓子一捏,细着声音说:“大哥,俺不是兰考的。”二憨子一愣,忽然醒悟,操起身边的竹扫帚就拍大军,大军一边躲闪一边大叫:“不就吃你两碗面叶吗?明儿我还给你还不行吗?”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六)挖藕

在我的少年时代,反季节蔬菜这个名词儿还没有出生。

没有反季节蔬菜的岁月,冬季乡亲们的餐桌上除了萝卜白菜还有什么新鲜蔬菜(其实萝卜白菜也很难吃上)?

有藕。

村子周围全是藕塘。当荷尽已无擎雨盖的时候,深埋泥污深处的莲藕则出挑的又白又嫩,宛如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姑娘”了。

生产队每年冬季都要到湖里请来专门人员到藕塘里采挖莲藕的。采藕人身穿高过脖子的皮衩试着走进深水里,凭经验和感觉用脚尖勘出莲藕的脉络走向,小心的清除去藕身上的淤泥,用铁钩钩住藕身,屏气凝神的轻轻提起,一枝二三尺长的白生生的姑娘玉臂似的白莲藕倏然出水,采藕人顺手抓过横放在身旁浮着的草包上。

深水区的莲藕生产队集中采挖,最后集中分发到乡亲们的手里。有时也拉到集上去卖,作为生产队里的集体性副业收入。

上面那种采挖莲藕的方法并不适合用在浅水区和近岸,近岸的莲藕通常是要用铁锨来挖的。

挖藕这行当是半大男孩子最喜欢干的。

放了午学或是晚学,只要时间允许,哪怕能有半小时的空闲,一溜小跑的奔回家里,将书包随便往哪里一甩,到吊在梁头上的竹篮子里掰一块冰凉冷硬的锅饼,剥棵大葱,扛上铁锨,一头吃着一头直奔藕塘。

在旱地里是挖不出藕来的,即使挖近岸的藕也免不了要下水。弯下腰来,费力的挽起棉裤腿,脱掉棉鞋,一脚踩到泥水里。

水冰凉冰凉,不怕。要吃飞禽上高山, 要吃海味下大洋,要吃白莲藕,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挖藕是需要经验的。从岸边的软泥开挖,挖出的塘泥逐次的往里翻筑成一道分水堰,分水堰不断向里推进,不多会,挖藕的阵地设置好了。

挖藕还要有技巧。铁锨下挖时不能太深太陡,泥块不能挖的太大太厚。太深太陡很可能将藕挖断挖伤,泥块太大太厚除了可能挖断挖伤藕外要将泥块翻到外边去还会很费劲。

为了不致将藕挖伤,每挖一锨塘泥出去就要用手扒扒散泥,判断一下藕的大致走向和深度,为下一锨开挖找准方向。如果已经挖到了藕的话就更加小心翼翼的挖泥,必要的时候铁锨也不能用,全凭双手一把一把的挖,最终将莲藕毫发无伤的“请”出来,然后在近处的泥水里胡乱的洗一把手继续干。因为这个原因,挖到后来就几乎都变成了泥孩:腮帮子上、鼻子上、额头上、耳朵上、头发梢上、棉袄棉裤上处处都是泥星泥点。

也有倒霉的时候。不是铁锨碰破了脚就是塘泥里的钉头铁丝扎破了手,应该说这种情况常有而且没有哪个没经历过。手脚破了就淌血,淌血不可怕,随便挖一块塘泥糊上,拿手来按住几分钟,看看不淌血了,继续工作。

坑塘里上了冻也挖藕,也打赤脚。挖一阵子热了的话,小袄都不穿,就穿一件破夹袄,照样干的头上冒汗。脚丫子踩在冰茬子上愣是不觉得凉。

挖藕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挖藕能给人轻易的就带来成就感。任是谁再笨蛋,只要扛了铁锨下了塘,个把两个小时上来肯定不会空了手的。如果运气好挖到了藕的“窝子”,小半晌能挖上来十几二十几斤。

挖藕不仅能带了成就感更能带来收益。

首先,新鲜的莲藕是美味佳肴。藕的前尖儿、中节可以调、可以炝,既下饭也是上佳的下酒菜;藕的后把儿炖了、烩了口感都不错;就算是下脚料藕梃也有用,剁成段、破成条用稀稀的面糊拌了,炸藕夹。莲藕全身都是宝。

其次的话,完好无损又兼品相好的白莲藕可以拿到集上卖钱。有些孩子就凭卖藕的钱交书钱学费呢。

(七)拾干棒

我小时候,老百姓尽管已经不再吃不上穿不上,但吃的穿的用的仍然紧巴,烧柴也短缺。

烧柴短缺有原因。生产队里饲养着许多头耕牛,麦秸要留住喂牲口就不能分下去;稻草倒是分下去了,但是稻草可以打包卖钱,不能烧锅;玉米秸秆、豆秸、红薯的干秧子也有一些,不过量少,量少也有更重要的用场,家家喂羊,这些可是不可或缺的越冬的羊草。

可以用做烧柴的东西实在不多,但总得生火做饭啊。

那就挖潜。

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广开柴路。搓草绳捋下来的稻草叶子,在芦苇上剥下来的苇叶苇衣,大路上、田间生产路上、沟坡、河坡、草滩上散落的干柴草等都是好烧柴。有力气又兼有家什的就扛了铁锨、锛镢去刨树根、刨树疙瘩,一晌下来,热的牛也似的淌汗,成绩倒是可以,一个大树疙瘩风干晒干后劈成碎片能做好几顿饭。

放学、放假挎了畚箕、拉着竹耙子到野外拾柴禾简直是孩子们日常最合法、最天经地义的户外活动之一。

冬季到来也得出到野外拾柴禾,但冬季的散柴实在凤毛麟角。

孩子们将目光投向了沟渠、河岸上的大柳树和大杨树。隆冬到来,如果西北风野牛似的吼了一夜,天一明甚至天刚蒙蒙亮,孩子们就起了床了,起来床就往村外跑。干什么去?拾干棒(枯树枝)去。碰巧了的话,出村就能拾到一大抱干棒。

遗憾的是并不天天夜里刮大西北风。不刮大风也无妨。吃过饭,爹娘吩咐出去弄点柴禾去。孩子答应着出了家门,邀集三两个特别能玩得来的,转转悠悠到了野外。每个孩子手里都有“利器”,这“利器”叫做“把棍子”。“把棍子”来者就是尺许长、孩子胳膊粗细的硬木棍也。这把棍子是孩子们专门为投干棒打造的器具。几个孩子来到一棵大柳树下,拿稳把棍子,抡抡臂膊,发一声喊,照着树枝密集处投了过去。隆冬的柳枝干燥而且酥脆,经把棍子击中之后就会掉落许多枯枝下来,砸准了的话能砸下个大干棒。最终的劳动成果当然是按人头均分。

也有把棍子被卡在枝干上的时候。如果有可能,就脱了棉鞋,照手心吐两口唾沫,搓两把,哧溜哧溜爬上树去,将把棍子拿下来。如果树干太细,孩子们也不去冒险爬树,说不定夜间一场北风,把棍子又给吹落了呢。

下了大雪也去拾干棒。穿着前头露了脚趾头,后头露着脚后跟的破棉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没脚脖子的雪地里一边欢叫着打雪仗一边拾干棒。棉鞋根本不保暖,脚后跟也早已冻裂,又宽又深的裂口往外渗着殷红的血,孩子走过去的雪窝儿就留下若有若无不甚分明的血印。

当坚冰封了河面之后,拾柴禾又增了新业务。生长在小河浅水区的野生芦苇早已枯死干透,用长柄大铁铲贴着冰面铲过去,芦苇呼啦啦倒下一片来,用不几分钟就是一大捆。但这是大人们的事,孩子们是不掺和的。

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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