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鲁迅

我看鲁迅

作者：九井

读到陈丹青，重见一种语体：有文言根底，精炼；有“五.四”风骨，不好好说话，喜欢倒装、跳脱。

这是一种珍稀动物——相对于时下的文字浪费和A4纸般的千人一面。

至于“思想”，我所认同者，一曰“大先生”（鲁迅）帅呆了——好看；二曰鲁迅好玩；三曰现行体制出不了鲁迅。

所不敢苟同者，是说那些死者的魂灵，催生了鲁迅的文字。我觉得这正是画家之文的不同。画家总须设置，令人触目惊心。若一味画去，便会五色堆叠。(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

愚以为鲁迅的文字不是为死者所催生，而是由于他的身世沧桑和天赋异禀，因之洞察一切。身世沧桑和天赋异禀，有了其中一条，就能成为作家；二者兼具，就会成为大家。而洞察一切之人，在全世界都是稀有。

洞察什么一切呢？如陈先生所言，“美到无辜”之类，又如卑鄙到庄严、愚昧到天真。所有一切他都一一看见。

托尔斯泰有题记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则鲁迅“看见在我，我必报应”。他是一个洞烛一切的天才。比如"从双乳之间插下去”，比如“曲曲折折的汇出手儿来”，比如“见菜碗里那最嫩的一个菜心，已经没有了”，比如“两脚相向，弯成一对钩刀”，比如“并不漂亮的邹七嫂也跟着满屋子乱钻”，比如贴在窗玻璃上的扁平的鼻，比如教授心中的咯吱咯吱......所有这些古怪，肉眼凡胎是看不见的。

只有这洞烛一切的作家，看见的才是全部的真相；而这样的作家，不必一定善良。他报告社会的取舍，全取决他的情感与立场。

二

而我以为鲁迅应当宽恕，我认为文学是对一切的理解和同情。当然我这是站着说话，而鲁迅当年是切肤的疼痛。从小被伤得太重，在不光彩与拮据中打旋子，什么滋味！自认“破落户子弟”，耿耿于怀于被人称作乞食者。加之后来亲朋不留情面的叛卖。

他几乎从未真心赞美过谁。《一件小事》中的车夫，是那么概念化；双喜与阿发，并不如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那样写到骨子里去......

他最普遍的精彩，是笔下人物的出乖露丑。

然愤世嫉俗也者，实由于对世俗期望过高；愤激之由产生，实由于世俗的排挤。没有人喜欢孤独。

这反而就是鲁迅的善——看得那全无心肝的俗世太认真。

所有这种善者其结局悲凉，为为所奔走者不屑；更兼“察见渊鱼，不祥莫大焉”，敌人环绕。

“庸众和天才的战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因此尚有许多仅仅出于嫉妒的明枪暗箭，一直放到今天。

三

而他所看见的，大多是人性的弱点，并不是后来论者所“拔高”（贬低）的哪一个阶级的特征。

虽然他曾说接受某主义之后突然心明眼亮，其实所谓阶级分析无非将人类的问题简单化。口歪鼻斜流涎水伪善虚荣这些伧俗猥琐，不是任一阶级的本质，是人类物质与精神的种种无力状态。

今日美国人，善良到愚傻迂腐，逃命都要讲秩序。仿佛受了孔教的洗礼，对只有一次的生命，也温良恭俭让。这是那些张牙舞爪锱铢必较穷凶极恶的“强者"无法理解的强大，这也是阶级分析无法分解的人类之善。生存之上是尊严，尊严之上是光荣。

而弱者总是可笑的。

然而当我们翻开新近解禁的史料，会发现在鲁迅的民国，其实是强者如林。

因之我感到奇怪：鲁迅笔下，为何全是可笑的弱者？

四

鲁迅思想的来自，是西方的强人哲学，他没有温柔敦厚。

温柔敦厚退位为他表演的背景。

可是，严格说来，我们都是弱者。我们要解决的，应该是弱者的问题。

今天13亿人都懂鲁迅：孔乙己是书呆子，阿Q是精神胜利法。然而书呆子和论文剽窃、文凭造假，哪个人品更好，哪个对社会的危害更大?精神胜利法之外，还有更好的方法么，对于弱者和走投无路之人？心理学家甚至说精神胜利法有益健康。

以我的直觉，鲁迅对孔乙己和阿Q的戏笑，是不怀好意的。证据是后人相骂，常呼对方阿Q孔乙己，行同人身攻击。

为鲁迅所戏笑之孔乙己的执着、阿Q的朴拙，在今日我民族已荡然不存，油滑奸诈大行其道。

萧伯纳言，感到害羞越多的人越高尚。孔乙己为读书人读不好书而害羞，有什么可乐？相反贪官说我不受贿会伤了民营企业家自尊，我入狱是革命一大损失，因为再不能为人民服务，这种无羞（无耻）多多少少源于当年的蔑视天理人伦、公序良俗，标榜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我家乡人说，“只图说得出口”，“只图脑壳拱得进去，不顾屁股钻得出来”是也！一味反叛毁坏、标新立异，油瓶倒了不扶，子孙后代来为他们的潇洒走一回买单擦屁股！面对万事万物，而已而已，一切踏倒，全无建树。流风所及，“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民族虚无、文化虚无、科学虚无，只要自己不虚无！

《孔乙己》的直接后果，，便是后来咸以知识分子为废物笑料。再后来发展到定为贱民，加以残酷压迫、无情斗争，至于今日知识分子绝种！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和头脑，一个民族砍去头颅而四肢狂舞办文化办教育，多么愚蠢恐怖！

五

中国的历史，只有“吃人”二字，诚然。吃去了鲁迅的祖父。

鲁迅拼命嘲笑与“封建社会”(科举制度）有关的一切。

化庄严神圣为滑稽可笑是元曲看家本领，它是高度轻蔑、不以为然。

而鲁迅是一脸坏笑、幸灾乐祸。

在他文中，有许许多多的好玩，而他的心永是痛苦！

科举虽不必庄严神圣，然而舞弊是无法戏笑过去的。世上有不容戏笑的东西！而鲁迅是一个深以为然者，他才会百般否定！他其实是一个好人家子弟（虽然这好人家已经轰毁），外表却玩世不恭乃至泼皮。到文革，由于当局提倡，全国泼皮。泼皮时尚，流韵至今。

我们活在世上，都是为尊严而战！

鲁迅心中，其实是非常正统，正统到男女授受不亲。证据是在小说中常常对吃豆腐者加以充分暴露，对人的生理欲望作诛心的讽刺。他甚至爱儿子也要写诗辩解，“怜子如何不丈夫?”。遵从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啊！

他的语言，是准文言，精炼铿锵、微言大义，搞得工农兵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他其实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并且品学兼优！但当我们认他为反帝反封建的战士时，冰雪聪明的郭沫若定他为封建反革命。为进一步表明他的认识，他还定鲁迅为“不得志的法西斯蒂”。互为表里吧，封建是里，“逆子贰臣”是表。没有一个熟读“封建文化”的人逃得掉做俘虏的宿命。反帝反封建，岂可同时并举！

六

鲁迅的天才，超越时空。

意识流、魔幻、后现代，这些今天才时髦起来的东西，在鲁迅作品里都找得到。白光里穿梭的恍惚、三个头在油锅里作战、女娲胯下钻出个古衣冠的小丈夫、灾民吃的是“滑溜翡翠汤”......然而这一切又都能从“封建文化”里找到！

当时魔幻、后现代均尚未出世，鲁迅不是拿来的。

而在中国古代，“庄生梦蝶”、“鲲鹏展翅不知其几千里”、“眉间广尺”原本魔幻；《庄稼不识勾栏》早已后现代，一派周星驰。

海明威、艾略特、刘易斯这三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直接受到庞德的影响；然而庞德说：“中国人的道德，是基于审美的道德”，“中国的《诗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

七

鲁迅永是不平，骂祖宗、骂民族，形成一种文体，号曰匕首投枪。以至国难当头，仍在百般奚落。

有没有更负责任的柳叶刀啊？

以鲁迅的天赋，不是止于发泄而是动手研究，“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何至于开启许多祸端？

“满纸写的是吃人”，“我几乎不看中国的书”，一笔扫倒中国文化，影响直达文革。“破四旧”、“批孔”，务要割断中国文化之根！

究其实，中国的事情，怎么可以不读中国书？

鄙薄知识文化，否定小说作法，可以看做后来鄙薄知识鄙薄理论的先声。

知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小说作法是文学的技术层面。思维大于形象，直奔主题，产生的是证明文学，或曰垃圾。

中国上世纪绝大多数灾难是愚昧无知造成的，无知才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就像一切笑话都是无知的产品！

而今天，还有多少上世纪的科学、今日的新愚昧正在跋扈！

八

中国国民，勤劳和平忍耐，在苦难中打滚偷生。对他们的苦难隔岸观火说风凉话，对他们的美德讳莫如深，大骂莫须有的“劣根性”，一面又以不识不知为最革命、读书有知为反动透顶，一切都是老祖宗的错——谁会赞同，谁在赞同？老祖宗解决不了的问题，你骂老祖宗也解决不了，不如骂你自己！若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比工农兵多读几本书的怎么成了导师？

直至上世纪40年代末，中国民间，尚残存着惊人的人性美！沈从文笔下那天籁般的人性世界，谅非虚构。

而鲁迅看见的，是全部的恶意、全部的阴毒、全部的猥琐、全部的丑陋......,他并且一一咀嚼之，一一揭发之，而别人总是说哪里哪里。

“只要我们多勤快，不愁吃来不愁穿！”国民又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转而投奔纵火者，姑且信奉毁灭等于新生，相信史太林们能用暴力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

“焚烧啊焚烧，没有比这更人道的了！”

2009.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