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脚下安详的魂灵

11-13 作者:欧阳克俭

大树脚下安详的魂灵

——魂魄栖息飞翔于叶脉间与林冠上

欧阳克俭

当时间的大脚,驻足于国人传统乙未羊年初冬大门的时候,我所居住的山城,锣鼓喧天,笙舞飞扬,“中国传统村落峰会”的大幕徐徐拉开,峰会《黔东南宣言》首创先河,率先启动了自治州苗、侗传统村落项目“申遗”划时代的闸门。

这是现实适逢的机遇,也是历史面临的挑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是否果真具备中国传统村落标志性的传统典范的元素?得益于土生土长,兼之数十年来在辖区各处的不断行走,作为一介文化人,总觉得应该肩负一份责任与担当。便由此在心底孕育、蛰伏了一粒发烫的“胚芽”,希望上苍假以文思与才情,以写好所身置的苗乡侗寨的“黔东南故事”。

其实,早就想围绕“林荫下生长的故事”写一个系列。而这篇《大树脚下熟睡的安详魂灵》作为千万个“林荫下生长的故事”里的一个,倘若真的能够为丰富《黔东南故事》做一点添砖加瓦的工作,为读者对于黔东南的认知揭示一个鲜活的传统民俗范本的冰山一角,那自是莫大的荣幸。又假若倘还能借此“抛砖引玉”,引来更多更好的“黔东南故事”的书写,那无疑更是遂了在下极为美好的夙愿了。

记得,第一次将身心滞留于岜沙苗寨,那还是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些时日里。那时,自从江县城至州府凯里,321国道就从岜沙苗寨经过。当时的岜沙,山寨四周百十里林木森然葱郁,莽莽苍苍,百十几户人家掩藏于大山腹地,尚保留着“刀耕火种”原始落后的生活、生产方式。男织女耕,亦耕亦猎,自给自足,山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封闭生活,日子过得简单、粗朴,而尤其显得自在、闲适。

旧时的“岜沙”并不像如今外人所称道的那样神秘莫测,它只不过是黔东南众多大山深处的苗族山寨里千千万万中极为平凡的一个样本。至于数十年后的今天,它被聪明的文化人们冠上“苗族文化的活化石”、“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唐朝服饰”、“明清遗韵”等等众多惊世骇俗的“标签”,那都是局外之人“形象代言”的宣传和强贴而已。其实,岜沙苗寨就是岜沙苗寨,岜沙人就是岜沙人,本本真真,自自然然,就鲜活在大山深处的皱褶里,就掩藏于时光幽深的册页里,闪忽着它原初、浑朴和自由的历史“光芒”。

熟识“岜沙公”时,他已经是上了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得益于山里人长期体力劳动的历练,岜沙公的身体尚且还在硬朗得很,便隔三差五地挑来一担百十来斤重的麻栗树的柴火送至县城我的封姓姨父家里。时间总是在接近吃中饭或晚饭的时分,待喝完一搪瓷缸包谷酒,再吃完一大菜碗米饭,简单拉过家常,或唱罢一两首苗歌后,“岜沙公”便急着返回他的岜沙苗寨,任怎样挽留都从不肯住下来过夜。

“岜沙公”,是我们对给姨父家里送柴火的岜沙苗族老人的尊称。那时,封姓姨父在县里的农资公司工作,物资都自都柳江来自下游的广西柳州,便得以结识了许多把家安水上的“船客”和为其搬运货物的“山夫”,且交谊甚笃,“岜沙公”就是其众多当中的一个。

在与“岜沙公”数年的结识里,使我对岜沙苗寨也逐渐地变得亲近了起来,并曾不时有过造访。这时,你在那些吊脚木楼的屋檐下,便可随处见到搁置着一些三三两两浸泡着靛蓝植物的木桶,木桶中的溶液泛着深蓝色的幽光,这是岜沙苗族妇女们用浸泡靛蓝植物来提取染料进行土法染布。屋边的林荫下不时可见着三几妇女在做着“蜡染”或“刺绣”等女红。一般的“蜡染”,都是以蜂蜡作为防染剂, 用布画蜡, 然后染色, 最后去蜡显花。但岜沙苗族的“蜡染”, 却是用枫树脂代替蜂蜡。因为枫树脂熔点低, 粘性大, 防染性能更好, 可以表现很细致的花纹。树脂蜡染的画蜡工具有两种: 一是鸡毛杆, 以画圆圈和弧线, 使用方便自如, 比铜刀灵活; 一是细竹片, 用它画直线, 只要蘸上树脂, 轻轻地在布上一按就得, 线条匀称周正。加上苗家人民世代相传的熟练手艺, 制成的蜡染, 工整匀称, 精妙优美。这是岜沙苗族的一项可贵的创造。岜沙苗家蜡染使用的材料工具, 决定了它是以细密精致的线条为其形式特征。通过直线和弧线的交替配合, 疏密相间, 好似线条的交响乐, 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和浓厚的装饰趣味, 从而形成了岜沙苗族的独特的艺术风貌,并给人以大美无言的享受。

在与“岜沙公”熟稔了以后,发现老人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艰辛而简朴,却从来不曾有过对现实的怨艾,肚里还装着满是唱不完的歌。老人唱歌的时候,难免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森然,便暗觉发笑。后来听多了,老人内敛深沉的发声、低徊复沓的说唱,悠远穿透的旋律里,竟然每每让我听得神魂摇荡、热泪盈眶,仿佛睡入了一个苗寨筚路蓝缕、绵延不息的今生前世的时间隧道里,体验到了一个苗族老人消弭于荏苒时光中曾有过的欢乐和苦痛,还有其纠结于老人心底挥之不去的几许错失与梦想。

忽又十数年,当我再度进入岜沙苗寨时,“岜沙公”早已作古多时。在其后人的引领下,我们在山后林间台地的一棵腿粗的枫树下找到了老人长久的安息之处。

不见冢土,没有坟茔,岜沙公的魂魄就栖息在高杪枫颠某处翠绿的叶脉之间,飞翔在随风哗哗作响的林冠之上。

日暮归途,“岜沙公”就成了大树脚下熟睡的安详魂灵。

沿用当今时髦、前卫的用语来说,这就是岜沙苗寨千百年来在民间自然行成并得以延续下来的所谓“树葬”习俗了。

“山川是主,人是客。”人的一生,来源于自然,复归于自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命的长短,时间乃造物主的恩赐,其存续无不依赖于自然山川的温润和培成。当岜沙人的生命与自然山川最苍翠茂盛的林木融为一体时,当岜沙人的呼吸与绿水青山的脉搏一起跳动的时候,一切一切时间与生命,便得到了永恒。

“岜沙公”曾说起自己的先祖,原系古代蚩尤部族庞大支系中的一个分支,因中原逐鹿战败后,其先祖为规避灾难,几经迁徙、辗转才来到九万大山支脉腹地的深处开基落寨。因见其地“草木繁多”,故将所居之所称做了“岜沙”。

这便是苗语“岜沙”语词的来历,其意义是“草木繁多之地”。“岜沙”的 “岜”,当地土著民族念“biā”,是苗语的音译。普通话里没有这个音节,在汉语字词典等工具书里其字形“岜”读作“bā”。据说,“岜沙”这个潜藏于贵州黔东南月亮山区大山的苗寨,他们的祖先是大迁徙时代蚩尤部族庞大支系中的一支先头部队。落居山寨后,千百年来,子子孙孙一直保留着祖先的一些传统习俗特征以及祖先们狩猎和农耕的生活方式,顽强地延续着先人的血脉与传统。后来,岜沙就发展到了如今的老寨、宰戈新寨、王家寨、大榕坡新寨、宰庄寨五个自然群落,形成以滚、贾、王三姓为主的五百户近三千人的行政村了。

在世界各种各样的丧葬礼仪中,岜沙人经过千百年承袭、赓续下来的这种“树葬”方式,是极其独特的。首先是其形式最为简朴,其次是它的内容最为贴近自然,与蒙古族、藏族等少数民族的“天葬”习俗传统,异曲同工,共同谱写和丰富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生命存在观,也成为中国最为古老和最高层次的“人与自然一体”的生命哲学观再现当世的最鲜活的范式。

岜沙人的“树葬文化”以其最朴实、最简单也最深刻的方式诠释了岜沙苗民“人与自然一体”、“天人合一”,生与树木平等、和谐相处,死与树木融为一体、回归大地,“循环利用”、“物质不灭”的朴素唯物意识的哲学观和生态伦理观念,余秋雨称其为“岜沙—人即树的生命哲学”。这对苗族社会和自然环境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其直接结果是:最大限度有效的节约了土地、净化了环境、维护了生态平衡、保护了自然资源,令现代“火化”后还要进行占穴立坟的“棺葬”及其大量肆意破坏生态环境的“文明”人们刮目相看。

岜沙苗族人死后不垒坟墓和不立墓碑,但是,纵观漫山遍野的一棵棵大树、一片片森林,那不就是岜沙苗族先民们的一座座高大的坟墓和一块块高大的墓碑么?看看村前寨后那些大森林,那其实就是岜沙苗族先民们的最好、最大的陵园,也是当今岜沙苗族人民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福泽啊!

这就是如今我们进入岜沙苗寨,竟然在其方圆百十里的区域内,看不到一处坟头和一块墓碑的原因。岜沙人以树为神,崇拜树,早已把树当作了人的生命象征,当作了祖先的灵魂。树,是人与神的合体,其绿色即是生命的原色,是大自然、天地间所有生命共有的神祗。

“岜沙公”老人也曾坦然地说起,千百年来,是茫茫大森林富庶的森资保护了岜沙苗族一脉,才使得岜沙人得以生存、繁衍和壮大。即是在其魂归大地、身寄大树后的今天。岜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遵循着先人们自古以来崇敬树木、种植树木、保护树木的优良传统,光扬着祖先们所制定下的堪为严苛的“寨规”:即对“乱砍滥伐林木”者,着罚猪肉一百二十斤、大米一百二十斤、酒水一百二十斤,供召集全寨人聚会食用,以儆效尤。

再度进入岜沙苗寨,这很自然地让我想起当年“岜沙公”老人经常唱起的那首古歌:

人生人种树,

人死树种人。

松柏浓荫处,

人树共魂灵。

树高是人龄,

树大为人身。

生为人来死为树,

土生土长复归尘。

质本洁来还洁去,

树木本是骨肉身。

这首古歌,用当今推崇的话语来诠释,是完全可以冠以《人即树,树即人》的标题的。然而当年“岜沙公”唱起它时,却并没有问之名字。当多年后,我从记忆的长河里努力地打捞起这首“古歌”时,辗转寻到早已移居筑城的姨父一起共同回忆,才将其整理、翻译和还原出来。

岜沙人信仰树,不仅奉树为神,把树木作为自己的祖先来祭祀,还有把树当作生者自己的“替身”(化身)的习俗。树木,在这里,不仅是自然界生长的一种植物,抬头仰望,其生命无限葱茏和高贵。生与树竞长,死与树共生,千百习俗相延,岜沙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与树木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关联。

在岜沙苗寨,每新生一个孩子,父母都要为他种上一棵“生命树”,并精心护理其长大成材,希望孩子的生命与树木一样永远保持一种成长旺盛的势头。在孩子生长的过程中,如果遇到身体疾病不顺,或是家道遭逢变故,父母就会带着孩子来到自家先祖墓穴上的大树祭拜,祈求祖先庇护消灾解难。到这个人死后,其子孙就砍下这棵“生命树”做成简易的棺材,装了死者葬入山林,不垒坟冢,也不立墓碑,再在坟地上种下一棵树。“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实行天然的“树葬”,以示亡人的生命通过树木得到沿续,万古长青;生者由此得到庇护子孙万代康宁。

人即树,树即人。春秋轮回,岁月流转,这一奇特的丧葬习俗形成了岜沙苗族独特的“树葬文化”。

人生人种树,人死树种人。松柏浓荫处,人树共魂灵。树高是人龄,树大为人身。记得曾经有位哲人说过:“人生是树林里的大树,我们只是穿行而过的风。”这正好透视了岜沙人“人即树,树即人”的生死观,也正好暗合了余秋雨先生所说的那句“生命,是一树花开”的名言。岜沙人虽然尚缺乏理论的抽象与归纳,却早已具有了的长期亲躬力行的实践。

再次进入岜沙苗寨。

随着蜿蜒逼仄的小路,在石板路间高高低低的街步上行走,两旁全是依山而建的木质吊脚楼,高低错落,朴拙而安宁。山风习习,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杉木皮覆盖的屋面上,升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氤氲烟岚。厚实的木皮上,偶尔还可见到滋生着的绿色苔藓和青草、野菜一类的植株;在一些结合部的缝隙间甚至会冒出三两簇莫名的菌类,不管是红色、白色,还是黄褐色的,皆一律粉嫩嘟嘟的模样儿,甚像初绽的花朵,婉约而凄美。

吊脚楼的结构粗朴而简约,有的甚至可看出只是凭借刀子和斧头砍削后,穿斗隼合而成的,单却一律异常结实而适用。木楼的御寒、保暖性能很好,冬暖夏凉。室内的采光,依靠左右可以推拉的活动窗板来进行调节。早前,“岜沙”人的家里没有床铺,睡觉就用稻草铺垫睡在楼板之上,而年纪已长的来人甚至多已养成长期在火塘边“坐睡”的习惯。阿公家的三间木楼,柱子硕大、木枋厚实,完全变得黝黑发亮。那是经过时光大手的数百年磨砺,才滋长起来的岁月的“包浆”。

岜沙苗寨,山高、林深、树密、地广、人稀,郁郁葱葱的古大树木参天入云,苍翠绿荫掩寨,壅天塞地,没有显现出人为过多开发和利用的痕迹。山寨相去县城不过十几华里的路程,早年曾是外界通向该县县城治所的必经之地。苗寨坐落在坡头,县城筑于山麓,两地的语言、生活习惯和风物民情竟截然两样,相去天差地远。

由于山川树木繁盛,百姓日常生产生活所取之又极少,除了起房造屋意外,其如烧火做饭,也都只限于修剪掇拾树枝桠桍,或砍取幼小的荆条和枯木死树作为柴火,而绝不斫木为柴,砍伐林木大树。所以,从古到今,岜沙人从来都不滥伐树木。平日里山民为换取油盐日用之需,到十数里之外的县城去卖柴火,每户人家也只限一人一挑徒步前往,而绝对不会凭借畜力运输,不以积攒钱财为目的。其实,就交通而言,早在1965年就已有国道修通过境,但是,沙人却仍旧排斥利用机械车辆来代劳或代步,更不允许外地人驾车入寨购买囤积柴火或木材,待价而沽。是以,岜沙苗寨最大限度地控制了林木的砍伐数量,有效的保护了森资。所以,如今进入苗寨,你顿时便会被它四周浓荫郁蔽的植被和比比皆是的古大树木形成的良好生态环境所折服,为之惊叹不已。

岜沙苗寨,因为深藏大山,在远离工业文明洪川巨流虏掠的年代里,土地安宁,自然恭谨,民心谦卑。山民们崇尚树木,信奉鬼神,有病延巫,男人妇女皆束发挽髻赤脚,亦耕亦猎,自给自足,无匪无盗,日不关门,夜不闭户,祖祖辈辈尚不知“锁”为何物,纯良厚正,一如原始部族。

山民们的体形大多矮小,却健康结实,天庭饱满、面庞棱角鲜明、神态纯厚朴实,穿着土法染制的土布服装,泛着紫蓝色幽光。

岜沙成年男子,头部四周毛发剃尽,唯有头顶留下长发束成高耸的发髻,挽成“鬏鬏”。盛装时,头上则用中间白色,两端花色并留有白纱线为穗子的包头帕绞成一股捆系于头上,颈上戴银质颈圈或颈链,肩跨刺绣或腊染的带穗花烟袋,衣内腰缠红绿花带及形同鹞鹰羽毛花纹的彩带;上身穿无领左衽铜扣青色高腰衣,下身着直筒抿腰大管青布裤,赤足。凡是出行,腰挂烟袋、火药葫芦、铁沙袋,身肩长枪、腰佩短刀,猎狗紧随其后,个个纯如武士般雄壮威武。

岜沙女子,则上身穿对襟无领无扣紧身小袖衣,头绾偏髻,插银簪、木梳;下身则着全黑色或黑色镶白边的百折土布短裙,或着苗王方印图形三角裙,扎绑腿,或于小腿上套以刺绣或腊染的花布筒;领口、袖口、下摆和绑腿均绣有的彩色图案,颈上和耳上多戴银质的环、圈、链、坠,有的腰间还配带有银质或铜质的针筒。

岜沙的男孩十二三岁时,即举行成年礼,仪式是用镰刀剃去头上的毛发,唯在头顶蓄起“发髻”,以后则终生保留如此发型。苗寨里曾有为国服役当兵的后生,算是外出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一旦转业退伍归乡,还是从头改服一身苗装,束发挽髻赤脚,乡音不改。不是“乡音难改”,而是一旦如果改了乡音,便难以再融入苗寨原本的社会生活,山民们甚至还会耻与为伍。

有一个桥段颇有些幽默,说的是有一位上级首长初次莅临岜沙苗寨考察,进到小学时,看到满场的学生都绾着长长的“发髻”,甚是高兴,不禁赞扬道:“这里的少数民族兄弟还是挺重视教育的嘛,连女孩子都全部送上学了。”不料,一会儿,却发现这些绾着“发髻”的“女孩”们就着路坎一字排开,站着“方便”起来,方知是自己下车伊始,不了解实情,搞错了对象,开了黄腔。

其实,日本国武士的发型就是岜沙人的这种头顶“鬏鬏”式的发型。所以,曾有日本人以岜沙人为祖宗的传说。至于说到改革开放后,真的曾发生过日本人来到这个偏僻的苗子村落寻祖问宗的事情,那已是与本文无关的后话了。

在一栋栋错落有致的吊脚楼旁,一排排挂满香禾糯稻的禾晾会适时地映入眼帘。这种“禾晾”,是黔东南境内许多苗侗村寨收割香禾糯稻后最原始却也是最简便而安全的“储藏”手段,岜沙苗寨自然也不例外。

每架禾晾上,挂满一排排新收的糯谷禾穗,沉甸甸、金灿灿的一大片,直入云天,绚丽而壮观。禾晾的形制,是两端分别竖立起一根粗大的柱子,高达四、五米,底座开出凹槽嵌放在青石板上以防潮和雨水的侵蚀;两根竖起的木柱之间自上而下,穿榫搁置长达四五米随时可以自由增减的实木杆子作为横梁。如此搭建而成的禾晾,看似简单朴拙,实则大有讲究。横梁三根或五六根,其数量的多寡则就是禾晾主人家的人口数。如新添人丁,便在架上添加一根横梁;如遇老人去逝,则在架上减去一根横梁,以作埋葬死者时棺材的抬杆。

但是,岜沙也曾发生过一次但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砍伐古大树木的“行动”。时间还是在1976年北京修建毛主席纪念堂时,全国各族人民都踊跃投工献料。岜沙人将生长在村前小山头上的一棵祖先遗留下来的胸径达一米多的千年古香樟“神树”给砍伐了,千里迢迢远运京城敬献给了“毛主席纪念堂”。

据说,当年砍伐千年“神树”时,是请了外村人来动手的,而整个岜沙苗寨的百姓皆匍匐于树前以祈祖先的原谅。古树运走了,把树兜留在原地用作纪念。再后来,便在原址上建造了如今可见到的“敬献毛主席纪念堂香樟木纪念亭”。

这当口,我正肃立于“纪念亭”前,只见庞大的树根森然兀坐在原地,八角亭翼高张欲飞,那是岜沙苗族人民对祖先生命与灵魂的一种虔诚交付,是月亮山纵深腹地苗族社区百姓子民对一个国家领袖情感笃深的万千依托啊!

一阵晚风吹来,林子间饱受了一天暑夏燠热的一片片茂密的树叶儿纷纷伸过懒腰翻转身子舞动起来,不时有三两片像喝醉了酒似的从高处跌落下来,飞到树下来纳凉夜眠。

其实,在其宽广幽深的林子间,每一棵大树的脚下又未尝不熟睡着岜沙苗族祖先们一个个安详的魂灵呢?众多的如“岜沙公”般的躯体早已成了物化的大树和魂魄寄生的精聚之气,他们原本就栖息在高杪树颠某处翠绿的叶脉里,抑或飞翔在随风作响的林冠之端,亡人与生者一起,以一个民族所独有的简单而质朴的生存、传承和延续方式,开启又一轮全新而久远的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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