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中出走的草木
从《诗经》中出走的草木
——多近草木少识人
欧阳克俭
一
节气惊蛰。虽说大地回暖,万物复苏,蛰伏于地下冬眠的生物开始出土活动,但是,天气仍旧乍暖还寒。
忽又一日,适逢周末,碰巧又遇着个大好的晴天,日暖风薰暖,身子便觉伸展开来,不再畏畏缩缩,心情也觉舒朗起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便决计好好读一卷闲书。
望着齐顶满橱的书籍,如同自眼前漫过的千万河山,峥嵘柔美有致,或风骨峻峭、巍峨横亘,或地平水阔,芳草茵茵,都是绝好的风致。于是就顺手撷来自幼喜读的《诗经》中的几棵草木,并用文字和生活将其编织起来,便有了这篇文字:《从〈诗经〉中出走的草木——多近草木少识人》。
陟彼南山,
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
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诗经•召南•草虫》。
登上那高高的南山,去采摘鲜嫩的蕨菜。当还没有看见那个心上人时,心里发愁担忧惶恐至极。如果我已经见着他了,依偎着他了,我的心情呀才能高兴愉悦起来……
这是三千多年前,《诗经•国风》里我们的先民在《召南•草虫》中大胆地吐露自己怀念心上人时的忧伤和与之见面后的喜悦之情。画面清新自然,情感流露至纯至真,表达又是多么纯朴、率真啊!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滥觞,已无须置喙。然而,我要说的,《诗经》还应当是国人草木文化的源头。所以,“《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孔老夫子早就告诫我们应该从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山有蕨微,
隰有杞桋。
君子之歌,
维以告哀。
——《诗经•小雅•四月》
刚正禀直的为仕者,总是遭致小人的构祸,或杀戮或逐迁。心中怎能不感到悲愤呢?好在山里还有“蕨微”和“杞桋”等草木为伴,可以倾听君子诉说的悲怀 。
“蕨微”,这种叫“蕨”的草木,便也由此从遥远的先秦时代走来,闯入我的心间,并勾起自己对以往乡间生活的记忆。
在那些“饿饭”年代,我的父辈与他父辈,乃至到了我这一代与自己的父辈,对这种叫做“蕨”的草木皆无不怀有一颗感恩的心。
当我与父亲一起经历那个“挖蕨粑”的年代时,岁月时光的脚步正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迈向七十年代初、中期。
所谓“蕨粑”,就是用《诗经》中叫做“蕨”的植物的地下茎的淀粉做成的食物。这种蕨类植物,多生长在距离村庄数十里之遥和杳无人烟的山坡——百姓谓之“高坡”的“生土”之下。因为村庄近处的“熟土”所生长的蕨类根茎,淀粉的是是极少的,利用价值不高。
所谓“挖蕨粑”,就是指的掘开生土层求其蕨的根茎,捣烂后过滤于桶再取其淀粉并制作成食物“蕨粑”的劳作过程,俗称“挖芒粑”。将蕨的根茎加工成淀粉,或煮或煎,制作成熟食“芒粑”,便可充饥。
初冬的日子,到数十里之外的“高坡”去“挖芒粑”,非得不待天明便起床。戴月披霜,翻坡越岭,山坡小路,茅草和荆棘高过人头,缘茅求径,待登上高坡向阳的一面,选中一爿蕨草丰美的斜坡,得先用柴刀将所有生长覆盖在地表的植物茎秆枝叶一一拾掇干净后,才可挥动锄头“挖芒”。待一层层地揭去表层的土层,在其二三尺深浅的“生土”下边,便会欣喜的看到一根根、一绞绞,三四尺长短,黑黝黝、脆生生,指头般粗细的根茎横陈或相互交织在一起,这便是“蕨根”(俗称“芒根”)了。将蕨根一根根地拾掇起来,直到估计挖够自己的体力能够挑得动的数量,便可捆绑束担肩挑回程了。
“挖芒粑”,是一个又忙又累的活路。鸡鸣即动,夜晦难休。洗净的芒根,经捣烂、过滤、沉淀等工序之后,百十斤重的一担“芒根”最多也就能产出二十多斤的淀粉,这就叫“落芒”了,意为逢着了高产的年成又碰上了质量好的“芒根”产出率高。否则,产量还会减半。而将淀粉熬制成可食用的“芒粑”后,其数量还会减少。那时,我才十四五岁左右的年纪,远未成年,只能挑得动四五十来斤的担子,一挑芒根也就只能产出七八斤至多八九斤芒粑的样子。
男人们到高坡挖芒去了,敲芒(将芒根捣烂)、虑芒的任务一般都是由妇女和小孩们承担,这一环节的劳动强度毫不亚于去高坡挖芒。数九寒冬,北风呼啸,河溪里的水冰冷得透心刺骨,在河溪之岸“虑芒”,凿冰取水,数只木桶,此舀彼注,如是反复过滤再三。头天虑芒,经过一夜的沉淀,次日覆水取芒,其劳作的辛劳和艰虞,实是苦不堪言。这哪是《诗经》里一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和“山有蕨微,隰有杞桋”来得那般轻松与浪漫?
生产这种“芒粑”的蕨类植物,其刚生长出地表的嫩芽、茎叶部分叫做“蕨菜”,待“蕨菜”长老了,就成了“蕨箕草”了。蕨菜喜生于山间向阳坡地,采摘多在春夏之交。可食用部分是未展开的像个小猫爪的幼嫩茎叶。蕨菜生之于自然山野,不但没有任何污染,还富含人体需要的多种维生素,并且还有清肠健胃,舒筋活络等功效。蕨菜,可煎可炒可凉拌。如要是做凉拌,先将蕨菜经沸水烫后浸入凉水中以去除涩味,捞起再拌以佐料即可食用,清香、滑润,十分爽口。如是做成炒菜,尤其是与腊肉混炒堪称一绝,清脆细嫩、润滑无筋、味道馨香,吸脂去肪,是难得的上乘美容菜肴。蕨菜,还可加工成干菜,或腌渍成罐头等。
以往,居住在山区里的老百姓生活异常贫困艰苦,特别是在缺粮的灾荒岁月里,是蕨类植物的地下茎—“蕨根”(芒根)的淀粉食物 — “蕨粑”(芒粑),成了灾民百姓的大“救星”,帮助度过了饥饿的岁月难关。如今一问起山里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大多都曾有过在没饭吃的年代里靠吃蕨粑过日子的经历。说起那段经历,总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万千。
如今,时代不同了,生活逐渐向好,老百姓不再需要蕨粑(芒粑)来度过灾年饥荒。芒粑却与蕨菜像一对孪生姐弟一样,双双都成了食客餐桌上的时髦菜蔬,倍受青睐。
是啊,感谢从《诗经》里走来的“蕨”,是这充满诗意的“蕨”,
慰藉和陪伴着《诗经》里几多仕途乖蹇或爱情困顿的先民们化解了心中的迷惘和悲苦。在《诗经》以后的几多灾荒岁月里,更是这种具有平民意象的“蕨”,帮助了千千万万的灾民们度过了流年饥荒。
“蕨”,真正堪称得上是草木收纳于大地腑脏里的农人的“粮仓”,是挽救人类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
现今,人们的物质生活丰富了,山里百姓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已经再无人为了填饱一己之“枵腹”而去“挖芒粑”了,更少人愿意为了“居安思危”而去重提 “挖芒粑”的陈年旧事了。只是由于“蕨粑”之物的确于人之肉身尚还具有清热下火、健体塑身等实效的功用的上品佳肴,至今还能受到推崇而已。
所以,于今大多的饕餮者们已经没有几人能知道“蕨”和“蕨粑”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奥妙了,更遑论这种美丽的草木竟然还与人间饮食男女的情爱及其百姓肚皮的温饱有着如此微妙的大关系。
在现代刚铁、电子、原子、信息、金钱恣意横行,左右一切的时代,我们人类已极难静下心来细细地去去感受和体味大自然的泥土里,因宁静淡泊、醇和厚正与干净澄明而故显胸怀博大的气息和善良的本性了,朝夕逐利的铜臭、锱铢必较的争斗、尔虞我诈的阴损、是非莫辩的口舌,锣鼓铿锵的的舞台、丝竹噪杂大堂……人类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人”之何以成人”的基本常识;丧失了“人”之所以成“人”的基本要义。
是一些什么样的理由或罪恶,胁迫黑暗吞噬了这如此友好、洁净和良善的草木们,让我们这些所谓有思想和灵魂的人类的目光不能与它们相互平等地端详、对视并进行平等的交流?
是这些看似愚蠢、呆笨的草木之神护佑了我们这等所谓高贵、智慧的人们渡过了几多濒危死亡的冰冻期和饥饿期,而我等不仅不思知恩图报,却反而轻视、怠慢、亵渎、荼毒乃至杀戮了它们这些看似卑微、麻木,也不会制造工具和设置法律的草木们啊!如此而论,我们人类那的确也可谓是不配与草木为伍的恶人和小人了啊!
如今,一卷一册《诗经》在握,字里行间古老的文字依旧散发着先人们与草木相处的能力、对草木哲学理解的智慧以及于草木芬芳感恩的艺术。是我们的祖先们感恩了大自然的博大,有了我们先人懂得与自然草木平等共处法则这个前提……否则,我们美丽的地球早已无序大乱,人类赖以生存的星球早就毁灭无存。
是我们的祖先们洞悉了物种的多样性,是我们的先人们明白了生命互重是物种消长存亡关键的道理……否则,我们处于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也无法生存发展。
由此,一部《诗经》存胸,让我深刻理解了生命与生存的哲学:自然之草木,是天地间最为神圣的生命大纛,其最为慈祥,富于父性奉献一切的沉雄。天地之草木,是生命里最为无私的神道福祗,其最为伟大,富于母性包容一切的慈爱;其最为德厚,献花容颜色以悦人之眼眸、供果实茎叶以充人之枵腹、净化空气制造氧气以供人之呼吸、形成林木荫翳以蔽人之雨雪风霜……
没有草木的馈赠,我们人类连一虫豸一孑孓都不如。没有草木的施与,我们人类连一天一时一秒也活不成!
在这些百十种草木从《诗经》里走出走进的时光里,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祖先们留下的斑驳身影和苦乐记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们和草木一样,春来冬往,无不在一茬一茬地老去。
我亦在自然草木的目光里,目送了自己的祖母、父亲和母亲的远去,甚至包括我们自己也终将会在草木的时光里随了季节叶落飘零……
在所留下一截未尽的时光里,我们必须继续与天地间的这些街坊近邻、胜如我们的父母兄弟和妯娌姐妹的自然草木一道继续出入既已成为过去经典的《诗经》和即将成为未来经典的《诗经》里,有吟哦不绝如缕和演绎不尽的风、雅、颂。
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一只美丽的水鸟,在河中的沙洲上怡然自得的鸣叫,参差不齐的荇菜在水中轻轻地摆动、舒展着,它们好似河边那个“窈窕淑女”哟。于是,遂引起了河岸边男子对美丽善良姑娘的良久顾盼和、思慕。男子睡觉梦中也会把姑娘来想念,白天黑夜都把姑娘来想,夜不能寐。最后,男子决计要用琴瑟和钟鼓之乐来表达自己的爱情,借以感动姑娘、取悦姑娘、迎娶姑娘。
从表面上看,《关雎》一诗,的确不外乎是一首男女的言情之作,先以“荇菜”起兴,引起所咏之物对窈窕淑女的“思慕”。通篇写的是一个男子从对一个女子的思慕到思念继而追求的美好过程,求之不得而焦虑和求而得之的喜悦尽在其中。
可是,细细品味起来,在《诗经》的年代,“荇菜”,本来不过是一种最为平常的多年生的水草罢了,但夏天开着黄色之花的“荇菜”,清新秀丽、淡雅微香,极易在观赏之余让人产生无限美好的联想。而且,其嫩叶还是佐餐的食材。所以,这“荇菜”就被诗人赋予了“窈窕淑女”的意象。可见,那时的先民们与自然,乃至与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的关系是那么的平等、和谐,不分贵贱。
可是, 如今的“荇菜”却成了现代人判断一处水环境是否遭到污染的标识物了。但凡有荇菜生长的地方,必定是清水缭绕的干净之地。反之,污秽之地荇菜无痕。究其原因,这可不就是今人行世缺乏清澈、包容之心的缘故么才导致的后果么? 这大抵就是《关雎》何以会被我们的先人将其冠于《风》之肇始,甚至将一首对一个在河边采摘荇菜的草木姑娘的恋歌冠于三百篇之首的道理了?这对而今早已发展到了闪恋、闪婚、闪离时代的男欢女爱,会有什么样的启迪呢?
唯其《诗经》时代的草木男女们,那么蓄含、内秀、内敛,其爱情也才能隽永、长久,穿越了时空的局限直抵数千多年后的今天而不荒老。
一部古老的《诗经》还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这部国人最早的诗歌总集,不仅是一部祖先给我们留下的爱情圣典,同时还是国人草木文化的活水源头。
早在三国时期,陆玑就曾专门对《诗经》中提到的动植物进行过注解,撰写了一本名叫《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的著作,成为中国第一部有关动植物的专著;明代大藏书家毛晋又撰写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清代赵佑撰还撰写了《毛诗草木疏校正》等。从古自今,研究《诗经》的学者似过江之鲫,其成果自然也是汗牛充栋了。
这让我自然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游学沪上,在一所大学里为了完成《“以形索义”研究二题》、《“臭”“思”二字诠解》和《假借疏论》三篇论文的撰写,一头迷入《诗经》的汪洋大海之初心里是何其忐忑惶恐时的情景。在那个只为教师包括研究生提供古籍善本、珍本研究之用的古籍图书馆里,我等研修生破例获得照顾进入其中,也第一次被有关诗经研究的浩大川流所震撼和吞没:在百十几平的专库里,满满一屋子数十个高高大大的双面书柜,装满了数百万卷的有关诗经研究的古典藏书……
从中可想见,我们的先民从来对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虫一鱼一直都是怀有多么虔诚的敬畏之心,不仅与之和睦共处,也从来不缺乏对其进行研究探索的浓厚志趣!
据陆玑的统计,《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对《诗经》中共写到了174种动植物,其中,草本80种、木本34种、鸟类23种、兽类9种、鱼类10种、虫类18种。但是,后来台湾学者潘富俊就此也专门进行过统计,得出的数据是《诗经》中写到的草木竟达到160种之多,是陆玑统计数的二倍。
可是,大自然中所存在的“草木鸟兽虫鱼”又何止千万?又岂止是一部《诗经》所能述尽和涵盖得了的呢?
自然无穷。草木无穷。
只是如今人们的心却小了,动辄欲以有穷之人生扼其无穷之草木。其结果只能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是,大自然之草木,今年没了,来年还会生发,而人今天没了却不能死而复生。这正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啊。
特别是,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趋势,越来越多的人们日益远离了土地、山林、湖泽、江河、溪流,不见稻麦黍稷、不近草木花卉。地理的隔阂势必带来感情上的疏远和隔膜,渐渐地由想念到不再想念。到了最后,再想念时却也无从寻觅。
今天,利用钢筋和水泥“画地为牢”的城市人,开始与草木鸟兽虫鱼这些本来与人类共同生活的伙伴渐行渐远,乃至全然陌生,或者相互排斥甚至彼此否定。
试想,我们还能指望让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识得草木鸟兽虫鱼之人,心底还能对土地及其所生长的草木怀有一份亲近之情和一颗敬畏之心吗?
扪心自问,当下除了仅能识得松、柏、杉、柳、樟、桃、李、梨、梧桐、杨梅、芒冬、茅草、梅、兰、竹、菊等一些种常见的草木外,自己所能识得和了解的“草木”究竟还有多少呢?而我的孩子们呢,恐怕就是连这些常见的草木也不得而知或是知之也甚少了。
如今,就连曾经生长过这些葳蕤草木的关山水口、护寨林、风景林也大多未能逃脱得了“乱砍滥伐”的厄运,致使大量原本山环水绕、葱葱郁郁和安详秀美的村庄也大多逐渐消亡了,或者正在急剧消失。
曾记得,少时每随父亲到亮江的支流—老鸹江上游河溪一带的“高坡”(谓离家较远的大山)去劳作时的情景。有时是去割青草喂牛,有时是专门去采撷草药。而有时,则是随了大人们去撵山围猎。
那时,家里喂养有一头皮毛金黄发亮的黄牛,名叫“猫头牯”。其时,“猫头牯”正直盛年,在七里八乡交汇的“养牛坡”上放牧打架,从来都是战无不克,所向披靡。这也给我这样的“小小放牛郎”主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于是就愈发对“猫头牯”关爱有加了。喂牛的饲料,相对稻草而言,青草是冬天喂牛的最高级的草料了。入冬后,较为平坦的山地溪谷、田塬丘垅,青草都枯萎了,只有“高坡”上的青草还在碧绿苍翠,故而勤劳而爱惜耕牛的人家,便会专门去高坡割来青草喂牛。在割青草的时候,若碰上认识的草药,自然也会一并收入囊中带回家中交给奶奶以备急需。而专门去采草药,则要以草木的生长和成熟季节来决定采用的时间,如果是以其地下根茎入药的,则多在秋冬两季采挖;如果是以其茎叶入药的,则多于春夏两季采摘。
那时,祖母、父亲和母亲都是识得很多的草木的,尤其数祖母识得的最多,并且善于识别运用这些草木来入药治病。邻里乡亲,大凡有个头疼肚痛、生疮长包和感冒咳嗽什么的,都来找我的祖母讨要草药方子,祖母若是不在就跟我父亲讨,父亲若是不在就跟我母亲讨,母亲若是不在就会跟我们小孩讨,总是不会让其空手而归的,而且也必定是药到病除。
而且,旧时的乡野农村,施药从来都是不需要什么报酬的。讲的是“修阴积德”、“治病救人”,信奉的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由此,我的家里就不亚于一个小药铺了,大凡枋头柱脑、楼板顶、墙壁上,板壁间、篾篓簸箩里到处都放着草药,以备急需。那些年代,懂一点草药医术的人家可不像现在的医家们如此势利,动不动就只认一个“钱”字,我的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自己采来草药治病救人,是从来都不收一文钱米的,纯属义务做好事、做善事,以草木之真心惠世救人,修善事,积阴德,不求回报。特别是有一味专门治疗“疔”的草药单方尤其具有神效。那些年,每有一种发病非常迅疾,又极易于恶化,经常导致死亡的极为恶毒“疮”,我的祖母把它叫做“疔”,多发生在颜面和四肢抑或背榜等处。“疔”又分“火疔”和“水疔”二种,细观疔头,颜色带紫乌色者为“水疔”;颜色带黄红色者为“火疔”。这种“疔”与中医上讲的恶性“疔疮”不同,也与西医讲的疡、疖、痈、疽等有所异。“疔”,其盛时形状仿若女人奶子的一个微缩版,疔头坚硬如钉,肿痛灼热,导致遍身麻木、头眩寒热,时生呕逆,神识昏愦,反应剧烈,直至死亡。对这种恶性的“疔”,连医院也奈何不得,然在我的祖母的手中却可以达到手到病除、化险为夷。这只是一个单方子,将一种植物的茎叶一起捣烂敷于患处,几小时后即见神效。在离开家乡前,虽然经常为祖母、父亲和母亲采掘过这种植物,但是少小年龄不经事,竟不知道问了这种药物的名字,也不知晓其具体的炮制过程和细节。但该草木的模样至今仍旧是识得的,在家乡一带很是容易找到。该想自小也颇爱好草药知识的三哥当可记得这味神奇的草木良方及其炮制的方法?
那时,我所识得的草药也已经是很多了,不过比不上我三哥用心。我琢磨,现在三哥的那点草药知识便是得到家庭的遗传在那时便积累下来的了。
三
我曾经做过统计,整部《诗经 》一共有12次用到了“薇”字,其中《国风•召南•草蟲》2次、《小雅• 采薇》9次、《小雅• 四月》1次。其如: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
——《诗经•小雅•采薇》
薇菜采了又采,薇菜刚刚冒出芽尖。说回家呀何适才能回家,转眼间就到了年底。
薇菜采了又采,薇菜长得更碧绿鲜嫩了。说回家呀何时才能回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愁和烦闷。
薇菜采了又采,薇菜长得粗硬变老了。说回家呀何时才能回家,转眼又到了十月小阳春………
显然,《采薇》是一首征夫思归的诗。借江南春天碧绿的田野里紫色花朵正开得春光烂漫无比的 “薇”这一平凡的植物来起兴寓意,写出一个出征战士久役归来,所见一切皆面目全非的无限感慨之事。
王差无穷无尽,征夫之苦无止无休。此时的薇菜已不再是单一的植物,而是成为了节令更替的象征了。当薇菜紫色的花儿在眼前开开谢谢,征夫的归乡之期却一再延宕。一个离家已久的战士渴望回家,引起回忆的竟然是家乡再平常不过的草木—“薇”。
《诗经》里的“薇”,一个极具女性化,清新而柔美的名字,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呢?高亨《诗经今注》说:“薇,野菜名,又名野豌豆,冬天发芽,春天长大。可食。”
一对比,原来,高亨先生的这个注释与我家乡的一种野菜名称是极为吻合的,后来在网上调出图片和实物一对比,果然,这“薇”实乃地道的家乡野菜—“野豌豆”。
假若没有“薇”这一美丽的语词从《诗经》里前来启蒙我混沌的神经,我至今都无法将其与野豌豆”这种十分平常的草木与颇具诗性色彩的“薇”联系起来“对号入座”。
说起家乡的野菜,它其实就是一缕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就拿这《诗经》里这“薇”即“野豌豆”来说,其实就是小时候常在菜园里或是从麦田间打来煮潲喂猪的一种常见“猪菜”而已。这种草本植物,蔓生或匍匐、攀援,多分枝,茎纤柔有楞,斜升或牵绕;开淡蓝色、蓝紫色或紫红色花,结豆荚。其外形与如今在蔬菜市场上常见到的用来做菜的“豌豆”并没有多大区别,但既冠了一个“野”字,野生野长,大抵是由于营养不足的原因而显得略“瘦身”苗条些罢了。野豌豆是一种生命力与繁殖力都极强的植物,特别是在麦田与菜地里与“正宫”争宠厉害,总是被庄稼人在中耕除草时无情地拔除。野豌豆的豆荚成熟炸裂时,能将细小的“豆子”(种子)抛出,以待来年春季生根发芽,也可以凭借禽兽摄食等多种途径传播,所以这种“野豌豆”是被农人视着杂草最让人头疼,总是务除而不尽的。但是,“野豌豆”却也是可以全株入药的一味很好的草木药材,具有发汗除湿、温肾调经、通络活血、祛痰止痛的功效,多用于治疗肾虚腰痛、遗精月经不调和咳嗽痰多等;还可外用于治疗疔疮。或许是这个缘由,在其幼嫩长至尚未结豆荚之前,便一直是作为家畜的牛和猪们很爱吃的饲料之一,故而也成为小伙伴们打猪菜的首选,因为这种“野豌豆”长势十分繁茂,三下五除二便能打满竹筐、竹篮或背篼。而如今,野豌豆的嫩芽也成为餐桌上极难见到的一道价格不菲的时令蔬菜了。
在家乡,喂猪的菜分为“家菜”和“野菜”两种。家菜是专门种植来可供人畜皆可食用的植物,比如红薯,外地叫做红苕、番薯、白薯、地瓜等。它的地下部分为块茎,呈圆形、椭圆形或纺锤形,富淀粉,人畜皆可食用;其地上部分为匍匐藤状枝叶,长势最繁盛茂密,生鲜或晒干后皆是喂猪的上好饲料;还有包谷、南瓜 、白菜、青菜、牛皮菜等皆称作“家菜”。其余,只供家畜食用的植物即为“野菜”。常被采摘猪菜的小伙伴们列为“野菜”名单的猪菜,因季节变化而有所不同,春夏季主要有鹅儿肠、地地菜、苦马菜、蒿菜、水蕨菜、水芹菜、旱菜、野荞菜、野茼蒿、蒿菜、野芝麻等,秋冬季主要有黄花菜、石灰菜、糯米藤、雷公菜、泡麻叶、蛤蟆菜、剪刀菜、棉花菜等等,种类多得数不过来。至于,人们在饮食烹饪上常以为佐料的香料类植物,如薄荷、紫苏、川芎、芫荽(外地称香菜)、四季葱、野藠头、野葱、韭菜、折耳根、椿芽、狗地芽、辣蓼草等就更是数不胜数。
遗憾的是,少时识得的草木名,随着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的不断改变,我们与这些少时所熟悉的草木们也逐渐疏离陌生了起来,而且同一植物名称的叫法,各地也大相径庭。于是,众多的草木也就自然地在不断的迁徙、颠簸的生活路途中被记忆逐渐抖落了。
至今,我们不仅忘记了这些草木们的习性和药性,甚至连它们的形态模样也逐渐被我们忘却了。譬如过去曾经随父亲多次到“高坡”采挖过以及与姐姐哥哥们在附近地头山间采摘过而熟知的龙胆草、箭杆风、接骨茶、苦丁茶、大伤药、小伤药、大血藤、小血藤、仙鹤草、一片瓦、野党参、何首乌、五倍子,又比如什么牛膝、半夏、桔梗、独活等等,而现在恐怕也只能知其名而不识其形了。只有为数不多几种在日后不断的迁徙中仍旧可以在房前屋后能见到的且能“独味”入药的植物,不说木本,仅说草本,其如“铜钱菜”和“蛤蟆菜”二味草木尚且还能久驻心间,并不断有所实践利用,而且总能独当大任。
“铜钱菜”,分大铜钱菜和小铜钱菜,生于畦畔地头、沟边堤上、路坎屋旁,学名叫“金钱草”,煨水服,可消暑清热、利湿治腹痛和治小便不利等。而“蛤蟆菜”,学名则叫“车前草”,这便是《诗经•国风•芣苢》“采采芣苢”中的“芣苢”,生长在田埂、路旁、水边土壤湿润的地方,叶子卵形颜若青蛙,也是一味清热去火的好药,常用来煨水服,可治疗热燥、水肿、小便不利乃至可排结石等。
清代有一个河南人叫吴其濬的,曾经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担任过云贵总督。如今,这位地位显赫的朝廷命官,在贵州的政声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但是他却凭借一本《植物名实图考》的著作在国中却享有“著名植物学家”的称号。吴其濬说得好,大自然的草木,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和衣食父母,“衣则麻桑,食则麦菽、茹则蔬果,材则竹木,安身利用之资,咸取给焉,群天下不可一日无。”在我们少小以至年轻的时代,我们人的心性和大自然是息息相通的,人的情思和山野里的草木一样纯净、真诚、率性。所以,“子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们可以从“鸟兽草木之名”中获得很多的知识,感受与大自然“和”则生香的无穷奥妙,并由对自然现象的直观感受、体会合理解来体悟国家、家庭、社会、人生乃至生命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便又重新回到了三千多年的古老《诗经》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在人类爱情史上,《蒹葭》堪称是最早、最美的爱情篇章之一,是一首最为痴情、最为美丽而又最为浪漫的情歌。该诗篇,亦是借草木中之“蒹”和“葭”以及水岸的白露等秋景起兴,而言男女爱情:在“蒹、葭”苍苍的河畔,于白露凝霜的深秋,痴情人在河边反复寻找自己所想望的恋人。然而,那所想念的人儿却始终扑所迷离,可望而不可即。这也才不断地唤起并牵引着痴情人热烈无限的情思去反复求之,而不肯作罢……
泱泱乎诗三百,风雅颂兮,广阔的乡野乃为歌唱的舞台。灿灿然赋比兴,鸟兽草木,本真的生态才是生命的童年。
于《诗经》里,我再次看到了人类青春的童年,亦唤起并牵引着自己溯回了生命的源头。那个散落在亮江流域的小山寨,小山寨里一栋古老的窨子屋里,窨子屋里走出的昔日的小儿郎,小儿郎如今在别人的家园里变得白发苍苍,白发苍苍的老翁手执一卷当年就曾爱不释手的《诗经》,《诗经》里走出的鸟兽草木却变换了模样。
如今,即使偶尔回到乡野农村,暂与草木为伍,吃着自己亲手采摘、烹制的菜蔬,可是再也体味不出从《诗经》里那穿越千年而来的草木们的清香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
回想当初离家时,还是柳色青青的春天;而如今归来,已是雪花飘零、淫雨霏霏的冬日。岂止三千多年的戍卒征人?
漫长的人生道路,乃至社会的发展进步,同样路途泥坷、步履艰难而又道路漫长;同样腹枵饥渴、疲惫困厄而又苦难交加,同样险相环生、悲惨伤痛而又无人与谋!
然而,也惟其如此,在苦难中我们才能切实体验到生活与生命的流逝,体验到生活本身与生命本身相互间砥砺和虚耗的真谛。
从《诗经》中归来,忧心如焚的内心世界,直觉俗世人间,设若果真没了草木的润性,浮尘即乱了心性,佛陀即离了心智。
到最后,我是否也该对自己的孩子们说一句:“多近草木少识人”呢?因为在如今这个年头里,掮客、明星繁殖的速度比大肠杆菌繁殖的速度还要迅捷。都急钱急疯了,都想钱想疯了,哪里还有一点儿心腔的空间来珍藏天地的“草木”之心?有谁还会愿意将时间和精力蹉跎于不能换来金钱和地位的《诗经》中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悠闲时光里?
天衍草木,地育生灵,我们与草木都是自然的儿子。
日启光明,月生甘露,我们与草木都是大地的主人。
于苍茫的时空中,人类与草木彼此同为客观存在的主体和客体。唯可庆幸,当写作成为庸人的余业如我等之俗人,免为其难还能以一己之尚可体验和书写的本能来回报草木的知遇和钜惠之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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