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陈宗辉
流传千古的“囊萤夜读”故事恐怕很少有人相信,但它却从侧面反映了读书人非常需要一盏灯,一盏真正属于自己的灯。
我出生于农家,童年时,村里除操办红白喜事的几十上百人大场面或到野外开路捕鱼用松樠火,日常都是用竹篾照明。供神、守岁等通宵照明用茶油点灯,那浅浅的灯盏盛着茶油,一条草芯或细带子盘在油盏里,点火的一端伸出灯盏外沿,另加一个三象的小木板框挡风,耗油虽不多,但麻烦的是过不了多久就要移动一次灯芯。不久,青年人走夜路有手电筒,生产队记账夜校教学有煤油灯,大队部有高挂明亮的马灯,放映电影时还有电灯,让世代静寂的乡村热闹了许多。那时候,不知多少乡村人家梦里都晃着一盏明灯。
上中学时,教室装有日光灯,室外也有白炽灯。只是那灯昏黄时居多,本如“瞌睡人的眼”,眨不了几下或小憩或干脆睡几个小时也是常事。教室的日光灯,有时大放光明,有时亮几分钟忽闪一阵,有时闪几下通宵不亮。春末夏初洪水期大都这样。那时学生没有课业负担,觉得晚自习纯属多余,灯亮时上下桌交谈说笑,灯暗时挥拳擂桌子、吹口哨,直到走廊哨声响起,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有少数自觉的同学相邀相伴到教工宿舍,围在老师的桌前,听老师讲不老的革命红色故事。
初为人师时,学校强调勤工俭学。自办砖瓦厂扩建校舍,办分校造林育苗,开荒造田是主业,而怎么备课批改作业,阅读书刊提高业务水平,却不作要求。教工宿舍由学校提供一个白炽灯泡(青年教师25瓦,45岁以上的老教师40瓦)。我因自学《古代汉语》《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国文学史》等课程,另一个青年教师自学《数理化丛书》,相约自买灯泡,学校负责人从窗外看到我们两个房间电灯跟老教师一样亮,第二天上午厉声责问仓管员。经查确属我们到供销社自买后,才愤愤离开保管室。他两个手分别提着左右裤管两边,边走边嚷:“整天抱着书有什么用,我不读书照样当校长!”我们听了深为内疚,于是换回学校统一分配的灯泡,同时自行添加蜡烛照明。这时,我更加盼望有一盏能够照亮书本的灯,盼望着像学生作文所写的那样:夜深了,老师窗前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
不久,教育形势发生了急转弯,新任领导强调青年教师不能满足于抄教案照本宣科,要下苦功夫钻研教材,还要不断拓展阅读视野。他把“要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的训勉,改为“要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井活水”。学校开放了图书阅览室。许多老师房间装上了日光灯,我也领了一个双用灯头,自配一盏双管台灯。此后,我依旧用汉语拼音写详案,并把批改过的学生优秀作文张贴在教室。课外阅读《历代文选》《中国通史》《中国小说史》《形式逻辑》等也不再是校园怪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让我一开眼界的是观赏地委宣传部和文化局、总工会主办,一百多个单位参与的大型灯会。那晚灯会从工人文化宫广场出发,远望如一条巨龙穿过列东大街,经人民广场、汽车站、列西,转道三元、夏阳,全程耗费三个多小时。大街两边站满了人,临街住户倚在窗口张望。有光色比较单纯而动感很强的黄龙飞天、火车进村、巨轮起航、斗牛、骑兵团、猛虎啸谷等,也有整体比较平静而光色多变的天安门、纪念碑、孔雀开屏、农村俱乐部、欢乐车间、钟楼、幼儿园等,还有许多大型野生动物长颈鹿、大象、犀牛等,以及传统民俗的八角灯、走马灯、渔舟、牧童、拜年等。钢铁厂、重机厂、纺织厂等省属单位还有真人在灯车上表演,有的在船舷上举着油纸灯盏穿梭,有的在模拟的盘山道上骑彩饰自行车,有的含笑站在鲜花盛开的花丛中……一路上的大灯汇虽不是日常照明所用,但五光十色,闪烁变化,实在太美了。
我想,人类生活的历程也像这五彩缤纷的灯会,有的还在坚持不懈地追求日常的实用品,有的却早已在刻意于美的欣赏和创造。
城市里望不到尽头的街灯如天上的星星,临街建筑的霓虹灯更是流光溢彩。许多地方还有专门的城市之光观赏点,不说上海的中心大厦、广州的珠江湾,深圳的海上世界,长沙的橘子洲头,就是山区的小县城也不甘落后,街灯、霓虹灯、桥上水边,五颜六色,流光溢彩,远程玫瑰探照灯更是一会儿在居民区屋顶扫射,一会儿在浩瀚的云空交织。而乡村的农妇持手电筒悄悄进山采红菇,郊区的菜农头箍矿灯拉菜赶路,更有偏僻乡村的人竹篾火被风吹灭摸黑赶路。不久前,我听一位远房堂哥说,他一次摸黑赶去村部,在途中树下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团怪影,于是飞快地把怪影推开,没想到怪影也向他猛推,由于用力过猛,双双滚落深草丛中。那时候,他们怎敢奢望路灯照明?如果夜风不把他们的火把吹灭已是万幸。
时至今日,洗头、推拿、卖笑的地方都灯光闪烁,彻夜通明,更何况一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集镇,楼顶旋光,夜树飞花,台阶铺红,河水泛彩,这不仅仅是夜景之光,更是一种政绩张扬,当年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过百鸟之乐、行人之乐,儒林中的威风也无非是白日里船上挂几盏府台之灯,怎比得上如今张灯结彩的万树之乐?百鸟失踪,松鼠远遁,蜜蜂蝴蝶萤火虫也不知去向,参知政事欧阳修如果地下有知,岂敢醉时聚众醒时著文以炫乐?
其实,路也好,桥也好,树也罢,河也罢,结灯为衣,铺金为带,让普通市民生活在秦淮河似的金粉之乡,都不是坏事。只是以读书为业的知识分子,凭着这些遍地彩灯越来越难以读书,越来越难以看清纷扰的世相,因此还要在自己的心头点亮一盏灯,一盏完全属于自己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