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
陈宗辉
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古代,前人的生活和生存都免不了许许多多的艰辛和磨难。他们大概不会轻易说出“幸福其实很简单”之类的话。但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对幸福追求的热情跟今人相比始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尚书》就提出了“富、寿、康宁、攸好德、考终命”的“五福”。灌注国人脉髓几千年的这个“五福”,至今还有无数的人把它作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并把它作为衡量一个人幸福的标准,可要获取“五福”甚或其中一福又谈何容易?
李叔同寄给夏丐尊的偈语,直道俗世之悲和婆娑世界之喜:“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们俗世浊眼却看出灵魂高度自由的艰辛和悲凉。俄罗斯名诗人也感叹:“没有幸福可言,我们只有自由和平静。”
一次听电视剧《颍河故事》的片尾歌曲:“老祖母常说那活着难……长长的日子没个完没个完。走过今天等明天,走过了明天还是个难,大平原大平原,一辈子难走出这大平原。”听着听着,那昔日村中老人迷茫的面容和带着微笑的哽咽就会飘到我的眼前。逢年过节或长辈生日前,特别是春节,老人会再三叮嘱孙辈孩子:明天过大年了,要说好话不说歹话,图个来年吉利。小孩子听得半懂不懂,多有疑问,老人便以“没说好话没饭吃”或“雷公劈人”等来唬住孩子。每年正月初九前夜,我的奶奶再三叮嘱我们兄弟姐妹:“明天天公生日,千万不能惹它生气,譬如不能晒衣物,不能用手比划太阳。”邻居娶新,小孩子不能和新娘子对冲,所谓对冲,就是指新娘子刚进门到入洞房这段时间内的面对面相遇。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生产队的一头大公牛与邻队的牛角斗,两牛力量相当,在田野,在草地,在山坡,多次较量都难分胜负。最后,我队的大公牛不慎摔断了后腿。队里商议把大公牛宰了。同房子住的几个小孩子好奇,都想看看宰牛和杀鸡、杀鸭、杀猪有什么不同。奶奶没有制止,但一再叮嘱我们:“牛跟人一样,它早就知道人们要杀它,它会一直看着你流泪,那就是向你求救。你们去看要把手翻藏到背后,然后对着流泪的牛摇头,表示你的手被人绑着。”当时小小的我,也能看出其中的虚幻,但正如大人所说,这都是为了我们小孩长大“好做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为我们祈求福分。
在我的家乡,这种默默的追求不知多少年代了,他们得到的福报也许很寥寥,但村里的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一天早上,两只棕色的山麂慌慌张张跑进我们的院子来,堂哥看到立即想关门逮住它们,宰了一饱口福。我的父亲马上制止:“山麂来避难,我们要帮它们渡过难关。”说着,还采来最嫩的地瓜叶给它们吃。开始,山麂很紧张,站在远处挨着身子看我们,后来大概看到我们面善,就放心地吃地瓜叶、喝水了。那天傍晚,父亲轻轻拍着它们,鼓励它们回到大自然。它们走出好远,还不忘反顾我们,仿佛是感激我们对它们的保护之恩。堂哥有点不解,问我父亲:“叔,您真相信世上有什么福报吗?”我父亲笑了:“我们做人怎能趁麂之危图口福呢?”奶奶说:“不是没有福报,时候还没到呢。”没有多久,伯父到邻县大田梅山赶圩回来,路过沧洲一直没人摆渡,喊了好久,对岸的船也没有动静。伯父怕再等下去,天暗之前回不到家,他看看河面虽宽但水并不深,就徒步涉水过河。到了河中央,他一下子控制不住浮了起来,被漂流到一里多远的地方,才好不容易漂到岸边。从那之后,堂哥听到求福和福报之类的话,不但不再反对,有时也会微笑着点点头。
童年时代,我曾多次听长辈说过神明对人类的奖惩,虽然没有人看到,但这种暗中的陟罚臧否的神力对乡村优良风气的形成有着极大的作用。一个人独处为善作恶,似乎都无人知道,可是,骗得了人却骗不了神,举头三尺有神明呢。你在山上踢倒一个笋,乱砍一棵小树,心中诅咒他人,偷采别人的菜疏瓜果等,没有造成恶果的,土地公就罚你四两曲子,造成恶果的,让你承担双倍的苦。捡到一个小物件还给失主,赏你四两曲子;打死一条毒蛇避免咬人,土地公赏你半斤曲子;架一座小溪木桥,赏你一斗曲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于深水之溺恶病之困,赏你一座房子和田产。信吧,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甚至成了习惯忘了福报。不信吧,也不敢否定,从众随缘莫乖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若说为善而致福那就难了,别说现在科学还难以预测到的,如寿,还是基因占主导地位,康宁、考终命也没有什么捷径,掌握皇权和金山银山的人,也只能听天由命,即使是“富”,哪一家是靠勤劳苦干、真诚智慧来的?有个众所周知的巨富,他的商场经验如何了得,苦干啊,诚信啊,智慧啊,图书馆、书店,占据显要书架,飞机场、火车站的阅览室也少不了这种商海经典,连宣扬他的商场经验的写手也成了富家。可是,国家高层腐败问题一旦明朗化,他就自己心虚匆匆溜之而向外了。阿根廷的路易斯•巴里奥努埃沃很坦率地解释他如何一夜暴富的:“钱不是靠辛勤劳动生出来的。”美国作家梭罗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有人乐意坐火车,就必须有人遭受被碾压的命运。”只不过时下的剥削不再像从前“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獾”那样血淋淋罢了。大众生活生存需要消费,物品出售给你再收月租;一种产品刚刚投入使用不久,就全部作废迎接更新换代。小到娱乐电器,大到房产土地。上海有个企业家说:古今多少大事,摆在桌面上看,尽是合法合道;转身一回顾,每个缝隙都很微妙。财富既然主要不是靠勤劳而获,那么即使占有了财富,靠善良节俭的儒道雅训自然也就保不住。民国年间,山东勤劳善良的农人罗佃帮在修整菜园水沟时获取一颗天然特大钻石。因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不但罗本人自身不保,伪乡长、伪队长、警察局长等十多人都为此丧身,夜明珠最后落到日本恶魔手里。农人自然无力守财,传说连江南第一巨富沈万三也逃不过因财灭门的厄运。
罗、沈是特例,我们身边为了小财小富碰得焦头烂额的事比比皆是,投资被骗,创业失败,企业倒闭等,跳楼的跳楼,坐牢的坐牢,至于钱财关系,弄得亲人好友反目的更是有目共睹。我们不难想到,致富守财如此艰难,平民之辈也就难以享有“富之福”了。其实,别说发财致富,就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让普通老百姓睡不安宁了。在世代居住的家乡没有学校,没有医院,进城打工,上不起学看不起病。“康宁”又何处之有?寿、考终命,基在天定,荣靠富养。“攸好德”好像无需花钱,人人可为,但在现行制度下不是谁都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的平民,攸好德岂不是奢谈?善意的提醒轮得到你说吗?好事轮得到你做吗?等级,冷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大概还要跟人民币并驾齐驱呢。
“五福”难寻,幸福在哪里呢?
四十年前,我那九十多岁的伯父,虽然生活拮据,但他却很满足。“这辈人最快活。”他闲谈时说,有时也自言自语。有人问他:“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快活什么?”马上有人附和:是呀,快活,要能每天吃饱饭,每个月吃肉喝酒,过年人人穿上新衣服。老伯父说:“以前更苦啊,即使有吃的也不能睡个安稳觉。”不久前,在县城的老乡聚了一次,餐聊中谈到生活的变化时,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以前认为有钱便幸福,现在有钱了,痛苦没有减少。”我不知道真的如此,还是这些人站在新的地方说话。
革命导师有言:斗争就是幸福。主观决定论者认为:心在乐处,跪下也是飞翔。我总觉得这里说的幸福和乐跟我们谈的人生幸福有异,要是说心往乐处想,饿死也是乐,那恐怕只是隐忍和无奈。平日常有老人闲谈说:这代人最快活,享福不尽。他们所说的快活,大致不离吃喝玩乐,吃剩的鱼肉倒掉不心疼,好好的衣服扔掉不眨眼,坐办公室还吹空调,出门乘车坐飞机。他们自身也在享福,他们边说边笑:“连我们七老八十的也能玩少妇,这日子啧啧好!”可是,被老人羡慕的快活一代,好像他们多数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幸福感。他们感叹自己身心劳累,困顿疲乏,大学毕业当房奴,当车奴,近年想在城市当房奴都没有资格了,许多城市给购房户加上年纳税十万以上,工作十年以上,并已结婚的等多种条件,有些年轻人说,我在大城市低头奉献讨人厌!再过若干年,他们会不会对着子孙辈的说:这代人真快活呢?
草民如此,胸怀大志的高官巨贾呢?近年的媒体报道实在太多,国家级的官职还嫌太小,几十吨的人民币附加千斤黄金、几百套房产和几十上百个美女还苦于太少。这把“有钱就是福”的梦直接撕个粉碎。那么,幸福到底在哪里?国外有篇短文写道,一个人夜晚驾着小船出游,月影就沉在船头不远处,可是船走月也走,怎么追也追不上。华山的一副古寺联同样给予我们以深刻的启示:“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又远,月浮水面拨开水面月更深。”幸福不就是那船头不远处的月影和山头上舒卷自如的云彩吗?是啊,幸福就在前方的路上,在我们通往追求理想目标而又消失在追求中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