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夫回头
李林去了邻镇的街市赶集,打算顺道买些农药,好给地里的果树驱虫。他穿梭于人潮涌动的大街,当他看到了路边一个被众人围着的小摊时,好奇心驱使他凑了上去。原来是有人在地上布了一盘下到大半的棋,只要参与者能够将他击败,便可以从他手上得到百元大钞,否则就要付给他同样的钱。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驻足的人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见钱眼开,禁不住诱惑,想要不劳而获地榨干别人的口袋,而掉入布棋者的圈套。对战的结果不难想象,它在每一个坚决不参与者的意料之中。挑战者输了,虽百般不愿,却得遵守江湖规矩乖乖给钱。若人家没有必胜的把握,就定然不会来此布棋,像六一儿童节那天的老师一样,给每一个答对的小朋友发糖。
既然输了,围观的人也就没了看头,开始纷纷掉头离去。除非你赢了,否则大家都是打酱油的。给你吆喝可以,为你陪葬,没门。
李林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后面的灰衣男子。
这在常人看来本就毛都不算的屁事,却若怒了灰衣男子。坏蛋当然要坏,壳里生虫那种,恐惧到无法想象,才能叫人避而远之。他当即做出了挑衅的动作,恶狠狠地对李林说:“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到屁股去了!”
李林当然不是吓大的,他小时就调皮捣蛋,经常与兄弟、朋友一起去邻村看戏,并欺负坐在一旁看戏的别村人,恶名臭得像屎。父母不但不管,还觉得做人就该狠一点,忍让了就会被人欺负。打架不需要原因,只需要借口;打架不是为了侵略,而是为了宣示。生出来就虎背熊腰,这么壮实的身板,不用等同暴殄天物。李林从不心慈手软,与别人打架的时候,拿起屋里的凳子就往别人的头上敲,拾起地上的石子就朝别人身上扔,也不顾及别人的死活。他将别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的快乐,把别人的落败视为自己的成功。因此碰上眼前这厮,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别人是养大的,他是混大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他妈的!碰你一下又怎么了,又不会死?”
听完这话,灰衣男子一下就火了,挥起拳头就向李林的头部甩去,但被李林机警地闪过。李林终于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迅速绕到了灰衣男子的背后,一手抓住灰衣男子的一边的手腕,另一手摁住灰衣男子的头就往墙上推。突然听见“怦”的一声,灰衣男子的头就在墙上开了花,鲜血流个不上,并飞溅到了李林的衣服上。灰衣男子瘫倒在墙边,表情痛苦,身体抽搐,嘴角不停颤动,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来。旁人见此景象,都纷纷吓傻了。
李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能再在街上呆了,便马上赶去搭乘回家的公车,匆忙逃离现场。
同车乘客看到衣服上血迹纷飞的李林,心知来者不善,都纷纷选择与他保持距离。李林也为气氛的冷场而感到尴尬,他急切希望能够快点回到自己的小镇,那个他不再势单力薄的地方。
公车才离开街上没几分钟,就听到有后面有汽车紧追不舍的声音。那是一辆微型面包车。当它快要与公车并行的时候,面包车里的人朝客机司机大喊:“里面的人听着,快给大爷我停下来,否则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司机是个油头滑脑的大胖子,精于事故,欺软怕硬是他最鲜明的个性。李林搭过好几回他的车,对他稍微有所了解,知道大事不好。但他又幻想司机能够义气一回,不要半途将他放下。
墙头草终归墙头草,胖子最后还是屈服于强大的武力威慑,把车停了下来。他用眼神将李林上下扫射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那些人,我可惹不起。你下去吧,我还得保住自己的车。”他说这话时,表情明显带有轻蔑的意味。此刻的李林,不过只是一条落水狗而已,多打一次,又有何妨?
心凉到底的李林,寻见了远方首尾相接的郁郁葱葱的山岭,突然灵机一动。他紧急拉开车门,跑进果树林中,想穿过它进入远处的山岭。在逃命的过程中,他回头张望了片刻,只见面包车上出来了五个男子,手上拿着钢管和长刀,发疯似的朝他狂奔过来。
李林脸上直冒冷汗,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躲过这劫,或者被他们这伙人抓住,不只遭狠敲一笔,还得挨上一顿死打,乃至要在鬼门关前徘徊。恐惧使他进入了一种轻飘飘的幻觉状态,他感受到了身体被撕裂的巨大痛苦。这些痛苦,他曾多次施及他人。最狠的一次,是与同伴把一个偷瓜的外村人捉住,绑在梨树的树干上,然后一起去搜寻洋辣子,将它们塞入那个可怜的外村人的衣服里。满身的洋辣子奇痒无比,外村人当即惨叫,身体开始急剧抽搐,胃液从他嘴巴里不受控制地流出。半个小时后将他身上的滕条解开,但此时他已经瘫倒在地无法动弹,于是只能通知他父亲前来领人。父亲对着躺在地上半死的儿子伤心不已,却还被喝斥要好好管教。——“否则以后下手还会更狠!”
那个可怜的外村人,之后就被家人送医了。尽管花了几万,仍旧没有完全治好,以致落得个神志失常。他时不时地对着空中无人能够看见、摸着的人说话。不只无法工作,就连基本生活都难以自理,还经常受着坏小孩的欺负,以及村民们的戏弄。有人认为这是命苦,有人视为报应。
李林害怕这种报应,会“冤有头,债有主”的算到自己头上。他迷迷糊糊地看到那些曾被自己欺负的人,像恶鬼一样飞扑到自己身上,狠咬自己。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来摆脱他们。前方的树枝拍打在他的脸上,地上的野草划伤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李林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追赶他的人,不愿为了那个重伤的同伴下水,才纷纷停了下来。正当他正奋力游向对岸的时候,他听到耳畔有石头落水的声音。他回头看到那些人正在奋力用石头扔向自己,而只好选择以潜泳的方式躲避。他才登岸,就被飞来的石头给狠狠击中,有的打到了他的后背,有的打到了他的小腿。很快,他的身上就有几处红肿了起来。但逃跑的欲望,使他战胜了一时的疼痛。但由于小腿被伤到筋骨,痛得不能用力,使他只能一拐一拐地往前挪动。
对面有个穿黄衣的瘦小伙,他对一旁的其他同伴说:“不要追了!”接着朝李林喊话:“有种你小子过来,看我不把你废了。”
曾经血气方钢的李林,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从未被人欺负,此刻却吓得不敢还上半句。就连那个黄衣男子的狰狞的脸,他都不敢多看一眼。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敢有骨气地等那些人离去,为求心安他选择朝着果林深处走去,希望这些绿色的屏障可以庇护自己。同时,他也时刻注意那些人有没有从别的地方围堵。
追他的人,很快走了。但李林此时已成惊弓之鸟,他不敢往公路边上靠,怕再碰上那些人。于是他决定暂时先避下风头,等到快要傍晚的时候,赶集的人大都已经各回自家,再出去为好。
虽然被石头砸中,但由于没有被命中要害,并不算太痛。只是此时腿伤在身,行动不得利索,而且走动会让腿伤更重。他估计那些人不会深入这茂密的果林,大海捞针地来搜他,便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稍作休息。
此时他仍然不够安全,只有回到他自家的小村,借由家族的臂膀作为后盾,他才能得到坚定有力的庇护。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第一次陷入于深深的无助之中。他从未这么孤独。一向冷血的他,如今被这个冷血的世界抛弃。
他想起了自己结发妻子,那是他们县城首富的女儿。她美丽、高挑,无论背影还是正面,都叫人容易沉迷。他经由自己的同学,而得以认识这一佳人。后来因为经常聚在一起玩,最凶残的野兽竟与最温柔的美女日久生情,并订立终身。女孩向自己父亲试探口风,没想父亲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开明,只要女儿愿意,他就什么都肯。李林家在村里是穷得有名的,地本来就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父母也没有多少挣钱的本事。即便这样,仍然没有改变女孩要嫁给他的初衷,岳父、岳母也完全没有嫌弃之意。因此李林相当感动,信誓旦旦地对自己未来的岳父承诺:“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女儿的,请你老人家放心。”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他也完全身体力行地做到了这一点。女孩家修的是大别墅,而李林却一家人拥挤在狭窄的土砖房里。刚开始的时候,慈父怕女儿住不习惯,主动提出要拿钱给李林家盖新房,且不要他还。李林虽然从小喜欢搬弄事非,却还是一个有骨气、能够自力更生的汉子,死活不肯接受。他对自己的岳父说,他打算忙完了今年的秋收,就去广东打工,干个几年,挣够了钱就回家建房。
若没有结婚,李林仍旧是浪子一个。而婚姻,是浪子回头的开始。
李林想到上述这些,心中充满了温暖,同时也为自己仍被困在原地感到不安。
李林沿着小河走着,同时小心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天快要黑时,他选择走向马路,然后找一个方便躲藏的地方呆着,同时留意来往的车辆。
不多久,公车来了。因为受伤,他一拐一瘸地上了车。残破的衣服,加上惊魂未定的神情,令旁人诧异。但由于游过小河的时候,洗净了身上的污血,因此现在他看起来更像是受难者,而非施害者。邻座有位大姐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就找了一个生硬的理由来搪塞,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他不敢再接别的话,怕后来的回答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好奇心。最后得知这位大姐没有恶意,而仅是出于善意的关心,才放下心来。他持续紧张了好几小时的心情,也随便离镇区的渐行渐远,而开始慢慢平复下来。
回到家时,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妻子正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她一眼就认出了丈夫在夜色下朦胧的身影,喜悦地快步迎了上去。快到眼前时,她看清了丈夫疲惫不堪的样子,残破的衣服,还有愧疚的神情,满是吃惊,就问丈夫:“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李林把事件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妻子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就因为这么一点芝麻小事,把别人打成重伤。?”
李林说:“我清楚自己今天做了很不应该的事。我已经决定好了,以后再也不再干打架的事了,我会克制好自己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妻子怨气渐消,转而变得关心起来,说:“好了,好了,你没事就好了。饭菜已经凉了,我去热一下。你饿坏了吧?”
她又想到丈夫已经受伤,放不下心,就先给丈夫检查了一遍身体,接着说:“你吃完饭后,快点冲凉,等下我要给你处理伤口。”
李林感到内心有阵阵暖流涌动不止,他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坏事做多的人,就应该遭尽天下人遗弃,就应该被扔在无边的沙漠中自生自灭。他虽是一个重义气的人,却给太多太多的人造成了伤害。在良心发现之后,他内心善良的一面开始浮现,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过去深深忏悔,这使他逐步有别于那些还在打打杀杀的朋友们!他很听妻子的话,因为这是一个他心爱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无怨无悔给予他真爱的人,他愿意为了这样一个他眼中最美好的人做出任何改变。而这样的一个人,自认识他以来,就从未贪图过他今后的前程,从未想过把他塑造成世人眼中的白马王子,而是乐意接受他原原本本的、最真实的自己,以关心而非激将来传达“我爱”。她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够永远与自己心爱的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
与其说“改变”,不如说“感化”。
李林吃饱饭后,又冲了个凉,妻子叫他躺在床上,并用热毛巾给他身上淤紫的部位消肿,然后抹上药水。在妻子的细心照料下,几天之后,李林的身子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从那以后,直到我二十年后认识他,乃至今天,他都没有再打过一个架。他给我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温和、敦厚的长者,一个情绪克制、不会动怒的人。他经常会兴致勃勃地向我一再复述自己小时的往事,使我几乎都能原原本本地背诵出来。只有当他谈到那些“个人战争史”时,他的目光才会变得坚毅,但仍旧缺失了当年的凶猛。那些血腥的画面,不宜在心中的舞台呈现,我也不想去听。但鉴于他是一个长者,因此我还是选择了聆听,以文明的风度,来翻阅他那段野蛮的记忆。而当他谈到自己的“个人爱情史”时,他的眼睛里会闪烁着幸福的星光。他人生中最令人沉迷的故事,是伟大的、充满传奇色彩的爱的经历。他这一生,就只爱过这个人;他这一生,也就只伴过这个人。他的爱情是纯粹与简单的,就像数学课本上的平行线,永远不会交错,且从一而终。时间这个恶魔,轻易就能摧毁我们珍视的一切,却无力动摇的,是他与妻子永远固若金汤的相亲相爱。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反倒成了这世上最美的花。因为这朵花不慕虚荣,而是能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愿意为了所爱之人,全然不顾世人不惜出卖灵魂来交换的一切。这也让一度怀疑真爱的我,再次坚信了它的存在,并让我回过头来重新去检视自己的爱情观,到底是应该爱一个人的心灵,还是爱一个人所象征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