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与我的童年

02-23 作者:胡杨枫渊

作者:胡杨枫渊

在我从外公家回到村子里上小学开始,常常看见二爸在大清早一个人站在村头饲养院的硷畔上眺望着远山。我不知道他独自一人为什么天天要起那么早,而且是风雨无阻。在这以前,他已经把我们家的院里院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记忆像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肖像画,长久地矗立在我的心头。

奶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要是放到现在,她那病也就是几瓶液体便能解决了的小事。可是,那个年月的农村交通极不方便,医疗条件也很不发达,农民的思想观念还十分落后,小病硬撑着、大病久拖不治。一个小小的发烧感冒便能演化成肺炎、肺结核之类的大病,甚至是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最终要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奶奶便是这样去世的。

那一年二爸才十二三岁,小学五年级还没有毕业。

听父亲说,奶奶的后事三天时间就办完了。成了光棍汉的爷爷催促二爸早早地回学校去念书,省得他一看见二爸就想起去世的奶奶而内疚。二爸却不知为什么倔强地选择了辍学回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幼小的我便成了二爸的铁杆儿跟屁虫。春天,二爸领着我进山里挖野小蒜苗吃;夏天,领着我到崖头地畔上挖柴胡、细辛、子母等中草药,晒干了卖钱;秋天,领着我到山梁上去捡红枣,顺便在回来的路上捡一筐农业社收秋时散落在村道上的糜子和谷子穗儿;冬天,我俩穿着厚厚的补丁摞着补丁的棉衣棉裤,到场畔的雪地里去套麻雀、逮野鸡玩。

说是和二爸在一起干那些事,其实我只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我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二爸的指挥,不然他就什么也干不成。幼小的我能干成什么事呢?用二爸的话说——只要不给他添乱,那便是阿弥陀佛,给神神烧高香了。

春天挖野小蒜的时候,二爸的肩上扛着一把大撅头,臂弯里挂着一个柳条筐。我便什么东西也不用拿,呼哧呼哧地流着鼻涕,揪着他的后衣襟几近小跑,跟着他往山野里走。半尺高的野小蒜苗被二爸一撅头下去,绿的叶、白的干、杏核般大小的根茎就随着泥土一起挖出了地面。有时候,二爸也会允许我捡起几株野小蒜苗放到柳筐里。这种时候,多半是在他挖得满头大汗累了的时候,也是在柳筐装得满满当当的时候。

接近晌午,也就是城里的孩子们快要中午放学的时候,二爸把撅头一撂,坐在装满“一青二白”的野小蒜苗柳筐前,长长地嘘一口气,我闻见二爸额头上的汗渍都是一股野小蒜苗的味道。那一双沾满了泥土、夹杂着野小蒜苗馨香的手,紧紧地把我搂在他的怀里……

母亲在村头的水道上把这些野小蒜苗淘洗得白白绿绿、干干净净,拿回家用菜刀把它们剁碎,再给它们撒上一把食盐,搅拌均匀了,便成了一道极佳的美食佐料。

早晨新出锅的窝窝头掰开来夹上一点儿野小蒜末,不亚于今天城市的肯德基店里推销的夹馍味道;在中午、晚上的稀糊糊饭里加一小勺野小蒜末,那个香呀简直能把人的肚皮吃撑起来哪!

每到夜里,二爸就领着我来到农业社饲养院我四爷爷的饲养员窑洞里,听四爷爷给我们讲故事。

一个老私塾生给一个新时代的小学五年级肄业生和我这个跟屁虫儿童讲中国古老的关于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在煤油灯照亮的石窑洞里,老小三个男人躺在铺着羊毛毡的土炕上,好不惬意。听着听着,我便躺在二爸的怀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是夜半什么时间,我又趴在二爸的肩上回了家。有时候,我被二爸直接背回爷爷和他住着的土窑洞里,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照在了屁股蛋子上。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年,在我还不到六岁的时候外公把我接到了他的身边,我便过上了和外公在一起的生活。

农业社分到每家每户的粮食越来越少了。村子山峁上的山榆树没等长出榆钱前树皮就被剥光吃掉了;田埂上的草根挖光了;大坝里放完了水,所有的大鱼小鱼都被分光了;孩子多的人家甚至到地里的老鼠洞上去挖糜子和谷子穗吃。人们的脸色由黑变成了蜡黄蜡黄的,农业社耕地的牛和拉车的毛驴子也隔几天就会死掉一头。

这时候,我的两个小弟弟也相继问世了,他俩一个比一个大两岁,正处在嗷嗷待哺的年龄,可给全家出了个大难题。

虽说我们早已从爷爷那里分家另立了门户,可打断骨头连着髓,在血脉上亲着哩,爷爷常常要三碗两碗地给我们接济点粮食吃。

爷爷在农业社挣得是满工分,二爸也是半个劳动力。在陕北高原上生活的人们大都要靠天吃饭,老天爷心情畅快了,一年风调雨顺,收成自然是极好的;老天爷心里不乐意了,给你个脸色看看,要么数月干旱、要么阴雨绵绵,种进地里的种子不是天旱捉不住苗,就是雨水太涝,庄稼开不出花来、抽不上穗,到秋天还是颗粒无收。

我们村好在还打了一个大坝,天旱的时候还能给园子里浇上水,水地里的粮食就保住了丰收;遇到天年雨涝,赶紧再往地里套种蔬菜之类的庄稼,哪怕是熬菜汤也有得喝呀。

这种光景,外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跺脚就把我接到了他的身边,给我们家减轻了一张嘴的负担,却给他平添了一个累赘。

包产到户责任制一实行,农村的土地上变戏法似得,在当年的秋天里就收获了金灿灿的粮食,过年时终于吃到了自家喂养的猪肉和羊肉,男人们终于可以在酒足饭饱后撩起衣襟摸一摸圆鼓鼓的肚皮了。

那时候我已经长到了七八岁大小,父亲要把我接回家,送到村子里的公办小学去念书。尽管外公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离开外公。

父亲到外公家来接我回去的时候,把我逼急了,我便撒腿跑到山里多了起来,直到夜幕降临我才回到了外公家。外公告诉我,父亲撂不起营生先回去了,他们翁婿俩达成了一致,明天由我二爸来接我回去,因为开学时间不等人。看来,我与外公只能再住一个晚上了。

二爸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爷爷给我们家放养了一群白山羊,父亲和母亲领着二爸在自留地上干农活,三弟和小妹由二弟照看着。

二爸是在早晨羊走时分到得外公家,一见我的面就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说我长大了不少;我却红着脸抱住了二爸的胳膊。

在回家的山路上,二爸和我在几百年前的烽燧遗址下默默驻足,他指着山脊上隐隐约约的古长城遗痕,给我讲述了“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第一次种下了亲人分离的愁绪,和对先人创造的伟大奇迹的敬畏;偶尔也往山渠里扔一块土坷垃,惊起一群野山鸡向远处飞去,带走了我无限的向往与憧憬;也曾在一棵古老的白杨树下小憩,二爸看着我说,他还十分眷恋上学的时光,要我走进学校好好念书。要不是奶奶的去世,他一定会上完初中再上高中的。

走进村子的地界上时,二爸拉着我的手说,再让二爸背你一次吧,等你回去一念上书我就再也背不成你了。

我趴在二爸的脊背上,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进他的脖子里;二爸的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高原上的泥土里。

我知道,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是在二爸温暖的脊背上度过的。

作者简介:胡杨枫渊,实名武俊祥,男,汉族,大学文化,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陕西省神木县。《史飞翔工作室》、太一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文学与艺术》2017年签约作家。诗歌、散文作品见于《作家报》、《延安文学》、《西安日报》、《榆林日报》、《榆林诗刊》、《榆林新青年》、《红石峡》等报刊杂志和网络。有诗和散文收录在不同文集;散文《我爱家乡的山和水》获“第三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三等奖;散文《第二故乡的胡杨树》获2016年《文学与艺术》【世界感恩节】年度征文金奖;现代诗《父亲》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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