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舛的晚年
二哥打来电话说:“咱二娘没了。”对这一噩耗,我没有感到意外。相反,我觉得她今天才走,实在有点晚了。
二大伯比二娘早去世十二年,他大二娘总有七八岁吧。他的生并不痛苦,死也不算寂寞。儿女们都已成家,孙儿孙女成群。二大伯去世不久,二娘就病倒了。老年人失了伴儿的哀痛,总该如此吧。当时家人盘算,老人家怕是挺不过这一关的,医生们已经宣布让家人预备后事。当时我的父亲,即她的小叔子还活着,父亲是个中医,因年事高,不大给外人看病,但对他的嫂子无医可求,无药可医,他不能不关心。我父亲和二娘是同龄,当时也病着。他拄着拐杖,拖着一条病腿,来到病榻前瞧了瞧病入膏肓的二娘,说:“死不了。”他说得如此轻巧,人们以为他在安慰病人。他开了一个方子,交给堂弟,又说:“后事愿意预备就预备,岁数大了,不过这回是用不上的。”二娘吃了他的一副药居然好了。
二娘的这次大病痊愈,身体远不如从前。但她还能看看孙男孙女,烧点饭,看家望门,也不吃闲饭。
人老了,不在身边的子侄及孙男外女,听说也常挂在她的嘴边上。人们回家过年,她见了也十分亲热。我每年都回去过春节,父母去世后,我每年至少要回去一次,她老人家还在,我每年都给她磕一个头。我从她的表情中知道她很需要这个头,而她口头上却说:“快起来,起来!现在不兴磕头了。再说都四十好几了,不磕了。”的确,我的子侄辈们从不给我磕头,也不给他们的活祖宗磕。但她并不计较,只要大家凑在她的身边,她就拉拉这个的手,抚一抚那一个的背,仿佛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块自己的心头肉。
我的二娘,她就这样既不硬朗也不羸弱,活了一年又一年,仿佛多活多少年也没见有什么变化。有一年,我夏季回家,老远就看见她在菜园里薅草,我冲她喊一声:“二娘,三儿回来看您了。”她立刻撂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未戴老花镜,她寻着声音望过来——我记得她从没耳聋过。她声音颤抖地说:“是三儿吗?快过来——出去就不知道回来!”我知道她并不糊涂。 她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一只手抚摩我的脸,没再说什么,便老泪纵横了。等她哭过了,我就说;“您还能干活,看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咳,老喽,活着没什么用。你说这老天爷也不按脖颈,该死!早该死了!”
记得她的三儿子我的堂哥,得了癌症,大家都瞒着她,三哥能走能动时,也常去看一看她。她的眼睛花,不做针活她从来不戴镜子,从三哥的脸色上她看不出什么。她也知道他生着病,她的意识里无非就是风湿胃炎之类。她还劝三哥不要上火着急,生了病,七分养三分治,治好了病,把该娶的该嫁的早早办了,她说她就可以闭上眼睛了。这话仿佛她知道点什么,又像说给三哥听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三哥多日不去看她,她似乎觉到了什么,她很少打听他的病情。三哥终于去世了,一个四十三岁的生命先于七十多岁的老母去了!大家本想瞒过她,可是就在三哥出丧的那一天,她小儿子一家人去奔丧,留她一人在家,就在大家为死者忙里忙外不可开交之时,她拖着羸弱的身子出现在三哥家的大门里。人们呜呜啕啕地哭,谁也没注意她进了院子。当人们发现她,老人家已晕倒在门旁。人们一面发丧,一面抢救二娘,她又居然活过来了! 这在她来说,也算是个奇迹了。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听说的。我再回去见到她的时候,她除了能勉强料理自己外,什么活也不能干了。但不见她糊涂。每年除夕,我照样给她磕头,她也照样是那句话。就这样,她时好时病地活着。
祸不单行,她的当医生的大儿子、我的大堂哥忽然病逝于沈阳。报丧的人忘记这个还有生命的老人在跟前,她晕倒在炕上。而她又再次令人费解地活了过来,活下去。
三年失去两个儿子,她的白发在脱落,精神有时恍恍惚惚,她似乎不明不白地活着,手脚也不太听使换。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吃饭,她不小心把一只碗弄掉地上,打碎了。她敏感地望望众人,便指着最小的孙女说:“是她!”“不是我……”小侄女立刻反驳道。我急忙拦住孩子:“不争了,过年打碗好哇,岁岁(碎碎)平安吗。”小侄女又端了一只碗,举起:“那我再摔一个。”二娘却机灵地接道:“再摔不算数的。”她为自己无意中打了碗很有些得意,得意的令人欣慰又心酸。
我每年照例给她磕头,她永远照例是那句话。她料理自己有些困难了。有时我在想,怕是阎王爷把这个深受折磨的老人给忘了吧!
去年我回家过春节 ,看见她下肢彻底瘫痪。老人除了耳朵,其他的器官似乎都严重衰竭。我倒希望她的听力有障碍,她实在不该听很多的事情。通过声音,她大致能判断和她说话的人是谁。这时,她竟然特别怕起死来。她问我, 她的病还能好吗,我只能安慰她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好的。我自觉这话多么缺乏可信度啊!然而,她像得了医生的首肯一样的欣慰。
说心里话,她活着,纯粹是活受罪了。
除夕的爆竹响过之后,我给她磕了个头,祝她老人家八十大寿快乐。她的背靠在被子上,望着我,摆了摆手,代表了她那永远不变的语言……
二娘,您去了。今年春节回家,我到您的坟上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