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缘

07-06 作者:山榆

千禧之年,我一度生活很窘迫,听说出海打鱼挣钱,我就想去试试。临动身,受人之托,我带了个八岁的小女孩,到威海交她父母。给别人带孩子以前有过一次,那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太小,麻烦又操心。这个小女孩大点,倒很乖,对我这个临时监护人很驯顺,不让她乱跑,她就半步不离我。人多时,我拉着她的手,我走得快一点,她的小腿也跟着紧倒腾,一步不落。可能因为陌生,她从不跟我要吃要喝的,都是我问了她,她才说有点渴,却从不说饿,我让她吃她就吃。带孩子就怕半路生病,以前带的那个男孩闹了一路肚子,我要不停地领他上厕所,在车站医务室买了点药吃了,也不管用。八岁的女孩,我不好把她领到男厕所去。我尽量让她喝热水,她只要说渴,我就找个地方让她坐下来,慢慢喝,不能烫着。她上厕所,我要在外边候着,有小女孩打女厕所出来,我都仔细打量一下,怕歹人给换了装束。

到了沈阳,我临时起意,想从大连坐船到烟台,然后再转坐大客车到威海,不坐火车了,这样能提前一天到威海。我打听了,坐船买散铺也不算贵。我问小女孩坐船还是坐火车,她想了想说,都行。我说坐船吧,你还没坐过船呢,也看看大海,她抿着嘴张大眼睛冲我点点头。其实我也没坐过轮船——庄稼佬坐大船,不为别的,也在人前挣点卖点。

到了大连码头,天还没黑,我先去买票,售票员说没有散铺了,只有二等舱票。这可超出了我的旅行预算。人到地头儿没得选,只好硬着头皮买二等舱,好在孩子小,不用买票。

我们找了个小店吃点饭,天也就黑了,等我们上船时,夜已将港口裹得严严实实。我牵着小女孩先找到舱位,看了看,并不觉得有多高级,门两边各一张床,倒很清静。我没见另一张床有人。我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这真是经济社会跟我开了个反阶级的玩笑。我问小女孩要不要到甲板上看看,她又冲我点点头。甲板上人不多,我不必拉着小丫头的手,可她却总是牵着我的衣襟,生怕被坏人抱了扔到海里。

甲板上亮着灯光,一位苗条漂亮的姑娘坐在船舷边的栏杆上,背对着海,翘着二郎腿,一只脚勾着栏杆,正居高临下地跟站在甲板上的一个姑娘聊天。从她时尚的穿着和旁若无人的情态,让人联想她有个艳俗的身份。小女孩惊惧地望着她。我悄声说,不看,她不想活了!我们走向甲板另一侧,边走小女孩不住地回头,好像她看不见,人就掉到海里了。

船上的灯光撒在海面上,昏黄一片。站在甲板上,分不清是天幕还是海上,亮着一颗颗星子,有的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大概是海上夜行的船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浑厚的马达声隆隆响起时,脚底下微微震动着,时间不大,船缓缓驶离港口。船舷上,三三两两的乘客,在喁喁私语。海风拂面,凉爽宜人,一扫等待的烦闷。夜很浓,没给想象留有缝隙。

身子渐渐感到了凉意。小女孩对星星没兴趣,她不住地打量着船上的人。我牵着她又在甲板上溜了一圈。坐在栏杆上的姑娘不见了,想必已回到舱中。我忽然觉得,她也许是我们对面铺上的乘客,她不像能睡散铺的人,此时说不定已经回舱躺下了。

小女孩打了个喷嚏,我急忙领她走进大舱,穿行在横躺竖卧的乘客之间,然后沿楼梯向上爬。我想象推开舱门的情景——对面铺上躺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姑娘,眼睛瞪着舱顶,全然不理会我们进舱。

我轻轻推开舱门,躺在铺上的是一位秃顶男人,已经睡着了。我先安顿小女孩在床里边睡下,自己侧身躺在床边上。小女孩大概累了,躺下一忽忽儿就睡着了。我没有困意,还想到甲板上再站一会儿,但怕小女孩醒来发现我不在,吓着她。我试着把身子放平,不敢挤着小女孩,她需要安睡,明天说不定还要跟我走很多路呢。

船体微摇,伴着马达的震动,不急不躁。离目的地越近,我的思想就越活跃。我想的是,到了威海,通过怎样的途径找一份出海打鱼的活。让熟人帮忙吗,他们倘不认识渔船老板也是白搭;自己去码头找渔船吗,未免太盲目了……没及我想出头绪,便悠悠忽忽地睡着了。

船靠了烟台码头,我竟没有醒,对面床上的老哥什么时候走的,我没听见一点动静。清理房间的服务员将我喊醒,我拉着小女孩的手,迷迷瞪瞪上了岸。

夜依旧密不透风。上了码头,对面不远就是班车站。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通往威海市的班车只剩豪华的旅游大巴了。我不敢在烟台多逗留,身上没剩几个大钱,票贵点也得走。买了车票,我还剩点钱,够住两夜旅店的,但我不能住旅店,若上渔船,怎么也得买点眼面前用的东西。

我们等到八点钟,坐上海滨专线大巴,心想,白天了,看看海景吧,一路该有山有海有树林。想得很美,但天气不作美,冥冥中老天爷算是跟我杠上了,车窗外大雾弥漫,明知大海就在近前,让你猜不透她长什么样,仿佛仅通过媒妁缔结的婚约,连偷窥的机会都没有,最关心的深藏不露,吊得人抓耳挠腮。小女孩问我多久能到,我说快了。她有点等不及了,在座位上躁动不安,隔一会儿站起身看一眼笼着雾气的窗外。

车开着大灯在雾中穿行,慢悠悠的。

雾终于散去了,车子已经进入威海市区。

我把孩子安全地交给了她的家人。

我去的是离威海市七八里地的一个山村,那里住着我一对同学夫妻。

我虽未见大海,但一路舟车还算顺利。同学当天约见了两个住在威海市里的客人,其中一位李姓的人,我就叫他老李吧,他说可以把我介绍到海湾一家养殖场去喂鱼。他不建议我出海打鱼,说那活有危险。不打鱼喂鱼也好啊,跟鱼打交道应该不会有亏吃。

老李也是打工的,专门推销风力发电机。他特别嘱咐我,见到老板不要说自己是东北人,威海人不喜欢东北人,东北人太野蛮,不像山东人。他没多说,言外之意似乎东北不是孔孟之乡,不懂做人礼数。行吧,不说就不说,不管怎样,也算是遇上了贵人,省了给同学多添麻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威海市里。老李领我来到一家汽车配件批发部,一张写字台前坐着一个肥硕的男人,五十岁上下,面皮白皙,腮肉肥实,表情严肃。他跟老李聊着什么,威海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最后他看着我说了一句什么,老李问我可带铺盖来?我出门从不带铺盖,啰嗦。我的背兜里除了洗漱用具,还有几本书,别无长物。

老李把我领到一家军用社,买了一套薄被褥,还剩两块钱,我买了几包劣质纸烟。然后,来到老李住处,他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顿饭。吃过午饭,他又带我到海边。接我去网箱的是一只小木船,我上了船,老李说过几天来海上看我,便招手告别。

几天后,我确实在海上又见到了老李。他不是专程来看我的,而是给老板装风力发电机,顺便看看我,也看看他外甥。工人里有个十六岁的男孩是老李的外甥,人都叫他小胖,其实这孩子一点都不胖。装好发电机,老李跟我聊了一阵子,说他在威海的人际关系还浅,目前不足以帮给我介绍一份文职工作——他从我同学那里知道我曾是中学教师。他还说他在青岛买了一块山地,离崂山不远,有花有草有果树,他喜欢写诗,等以后老了约我一同住到山上,搞创作。我笑笑,说,搞什么创作呀,当道士不更好吗?他大笑,说我这个人真可交。

我在海上共生活了三个月零九天。百把日子,对旅游度假来说,应该不算短了;但打工,又的确不算长。

我的工作地就在威海湾,市区楼房也看得见,甚至能听到汽车喇叭声。我们的对面是刘公岛,海风吹来,让人联想到一百多年前的甲午风云。

在此,我不得不回叙一下我去海上那天的情景,否则,我在海上的这段生活缺了必要的序曲。

接我的小木船上是一对夫妻,摇橹的是一位年轻太太,她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想到坐在船栏上的姑娘,很苗条,尽管衣服有些肥大。但又绝无轮船上姑娘那么飘。女人头上裹着一方棕色纱巾,纱巾在下巴上打着结,看不出长脸还是圆脸,但挺好看,眼神清澈如水。我怎么也无法把她与我身边的男人勾连在一起,我疑心她是被拐来的。她摇橹的动作很优美,侧着身,单桨划船,一下一下,腰姿像一条水蛇。男人很喜欢表达,不管我能否听懂他的方言,走一路他说一路。我一面哼哈回应着,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瞥几眼她太太那大半张俊脸。

老远的,从网箱传来了狗吠声,似乎狺狺于深巷中,感觉前面不是一处处网箱平台,而是隐在树木里的村庄。小船穿行在网箱中间,犹如穿街入巷。船到了一处颇大的平台边停下,男人跳上平台,手里拉着一根绳索,套住平台上的铁钩。女人跟男人说了一句什么。一路上,我没听她说过话,她一直抿着嘴,不看我,也不看她丈夫。她一张口,将我对她一路的印象瞬间打破,我不好描写她的牙齿和嘴角牵动着的表情,那样未免辜负了他们夫妇的好心相送。

逼养的,男人无关痛痒地嘟嚷一句粗话,这个我听懂了。我拎上行李,小心跨到平台上,平台轻轻颤悠着。我随男人走向一幢很精致的木屋。还未进门,听到从屋里又甩出那三个字:逼养的。

说话的是老板,他已经在海上等着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逼养的”是威海男女老少公用的口头禅。

老板有三百多只网箱,饲养了各类海鱼。连接网箱的尽北头还有一处平台。老板走出木屋,可能知道我听不懂威海方言,便示意我跟上他,往北面的平台走。我随他迈上网箱间的板条小道儿。这种过道是用木条钉在相邻的网箱架子上的,宽不足三十厘米,脚踏上去,晃晃悠悠,让人心里发毛,时时担心失足落水。老板悠闲迈步,肥硕的身子稳如泰山;我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仍不免踉跄失衡,生怕掉到网箱里喂鱼——小道儿太限制生命了。我将行李挎到肩上,半蹲半屈往前走,时不时用手指尖撑一下板儿路,保持平衡。

北面的木屋住的都是工人,四个工人在平台上用菜刀乒乒乓乓剁冻结的小鱼(鱼食),一个老头坐在一边补渔网。

我安顿下铺盖,便出屋跟人们一起剁鱼食。

我不到半天就跟大家混熟了。原来,在这里干活的算我三个人跟老李有关,另外三人一个是老板的现任小舅子(前任小舅子在他网箱边上也养鱼),补网老头是老板的一个远房族兄,开挂机船的是个东北小伙子,家在威海市里。

我很快就适应了网箱生活,这是一个不错的工作环境,再大的太阳也不觉得热。

喂鱼这个活,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浪漫和悠闲,剁鱼食换网是要动点力气的。但伙食不错,老板在吃上挺大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点。三百多网箱,每天都有鱼生病,病了就吃——鱼病了在上水活动。病鱼吃不完老板拿家去,让老婆孩子帮着吃。有时也在鱼食里挑点乌鱼花、丁巴鱼(肝脏剧毒不能吃)什么的换换口味。钓的野生梭鱼,不好吃,都让老板送人了。螃蟹天天有,在网箱四周,我们下了几十个蟹笼子,起一次总能收获三五十只螃蟹,有时也搞点扇贝。平时猪肉鸡蛋不断,截长补短还能下顿馆子。伙食好,身上就有了劲儿,也不觉得怎么累了。

老板也养了一些名贵鱼,一两千元一斤的也有,扁片状,都还不大,只有两箱大菱鲆到了出售期,大的有二斤重。我问小胖吃过吗?他说吃过,不好吃,不信你吃吃。我未置可否,不知道他怎样才能让我吃到嘴里。他望一眼领班房,抓过鱼捞子,探到网底下,捡大个的捞上两条,一条有一斤多重,然后把捞子横放在网箱一角,鱼在网兜里悬空着。他做这样的事,并不避嫌老板的小舅子和族兄。他先去喂鱼,两皮桶鱼食撒到网箱里,他折转身将捞子里的鱼放入水中。快做饭时,他把领班的带到大菱鲆网箱,领班的站在网箱边上看了一阵子,确认两条浮在水面的鱼病了,便打捞上来,回厨房烹饪去了。

中午就餐,人们让我多吃点,说我没吃过。实在说,真不好吃,不如二十元一斤的黑鮶鱼。所谓贵人吃贵物,咱不是贵人,尝尝就行了,太奢侈,也太祸害人了!

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这个没有酷暑、少有蚊蝇的地方。风平浪静时,躺在床上不觉得有海;倘有微澜浅浪,如睡摇篮般逍遥,从没做过恶梦。

吃了过多的蛋白质,精力充沛,一到夜间,身上热得盖不住被子。

老板的二弟,人都叫他二老板,主要负责汽配经营,有时也到海上来。他说威海韩国妞特别多,天黑以后,海滩就有,想寻刺激的,可以去海边。大家笑,没人搭茬。

这个二老板不光说话没正行,三教九流的朋友,他都交。有一天,他领到平台几个社会哥们,还带了两个姑娘,来钓梭鱼,人都以为是小伙子处对象,看着都挺正经。其中有个韩国姑娘,长得不错,大眼睛,鸭蛋脸,颧骨部位稍凸,胸尤其大。一帮人在平台边上钓鱼,都屏声静气。小胖没事蹲在旁边卖呆儿,不时斜眼溜一下韩妞。韩妞边上的小伙子似乎看出点活塞儿,说鱼钩不好使,让小胖给他看看。小胖不知是计,凑过去,伸手去拾鱼钩,小伙子趁势抓住小胖的腕子,说这手真嫩,抓鱼食可惜了,来,我让你摸一样东西,说着,他抽冷子将小胖的手按在韩妞的胸上揉。小胖像触电一样,挣脱开,抖着腕子跑进屋,半天不出来。一群男女浪笑一阵子,接着钓鱼。

老李知道后,对二老板说,胖儿还是个孩子,可不能开这种玩笑。

其实二老板老婆长得还可以,高挑个,说话奶声奶气,很温柔的样子,在门市部卖汽车零件。

有时二老板带我们去他家干点零活,他比他哥还大方,每次干活,不论多少,要么带我们下馆子,要么给我们买些水果,扁桃上市的时候,他先让我们尝尝鲜。

喂鱼这个活吧,说忙不忙,不忙也不闲着,想逛逛街,却紧不出工夫,差不多都在网箱上活动。

海上有一部诺基亚手机,在领班的手里,家里有事可以打,平时他不让任何人碰,老板小舅子也不行。为这事,两个人舞舞扎扎打起来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没打过四十多岁领班的。老板娘很生气,但也没办法,老板说领班的做饭好吃,不能辞退,只能让小舅子回家呆些天,工资照领,两人都消气了再来海上。

领班的每周都回家一次,雷打不动。领班一回家,老板必来海上住一宿。老板娘比老板小二十多岁,五十来岁的老板未必能天天伺候。

海水的温度很适于游泳了,可我一直都是个旱鸭子,顶多狗刨儿几下。我也有几次落水的经历,一般都是在下雨天喂鱼时,脚一跐楞,不小心连皮桶带人一块跌到水里,先是沉下去,再浮上来,工友及时跑过来,把长长的鱼捞子递过来,抓住鱼捞子就安全了。最狼狈的一次是在蒿泊码头装淡水,我抱着一百斤的水桶,脚没搭住船帮,慢慢悠悠掉进水里。掉到水里,我双臂还死死抱着水桶,随淡水桶漂出十多米。我当时还不会游泳,小胖提醒我“狗刨儿”,我双脚刨了一阵子,才抓到船帮。码头上一群摘贝壳的女工一哄地立岸围观,没有一位女士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施与援手。掉到海里,只要别赶在冬天就没事,冬天水太凉;夏天掉水里湿点,不会伤风感冒。等我学会了游泳,再也没失足落水过。

说来可笑,当我决心要学游泳时,我想的是,倘若有失足落水的女士,我不会像她们一样站在干沿儿上看热闹,怎么说在海边住着的人也有识水性的,我至少要行使英雄救美的义务,长得难看如我者也救,算我见义勇为了,逼养的!

到了盛夏,老板每天必来游泳。他让我也学会游泳,说会游泳就不必担心发生危险了,还说他亲自教我。我也正有此意,有他在,我胆量大多了。我脱光身子,站在平台上,模仿跳水运动员弹跳的姿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我浮出水面,老板立马又将我摁进水里,我几浮几沉,喝了一口苦咸苦咸的海水。说也奇怪,扎几个猛子,我居然能游出几米。逼养的老板,这哪是教我游泳啊,颇有点害命不图财的味道。我几天就学会了游泳,由十米到二十米,到三十米,再到一百米、二百米。不过老板说,就你目前的水平,还不足以救人,弄不好连自己也搭进去。我真不敢相信,老板那猪八戒一样的身材却有企鹅一样的水性。也许从小生活在海边的人,都有赶海的经历。

我打十几年工,没计算过经历过多少老板,但很少有我喜欢的,这个“逼养的”老板,我还真有点喜欢上了。

海上养鱼起步较晚,养鱼的死点鱼,很正常的事,撒一万条鱼苗,收三千条左右大鱼已经很不错了。小鱼生病扔掉,大鱼生病吃掉。最触目惊心的是,海水发生赤潮,鱼成吨的死。没事的时候,我经常翻看养海鱼的书,根据鱼死的情形,我试着给老板写个药方。他接过去,说你个逼养的,别把我的鱼都吃死了,这可是我大半个家当。病急乱投医,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亲自把药买来,我给配好,让工友们搅在鱼食里。鱼吃了还是不停有死的,只是死的一天比一天少。领班的跟老板说拌药管用,鱼不像头几天死那么多了。其实,不用药也应该这样,海水渐渐清亮了。老板笑了,看着我说,逼养的——威海人夸人也是这三个字,真是!

人们跟二老板说笑很正常,你不跟他开玩笑,他跟你开,别人没笑,他就先笑上了。老板不同,没谁敢跟他开玩笑,不管是工人还是外人。领班的见了老板也是唯唯诺诺。时间长了,我见他老是板着脸实在令人压抑,就试着跟他开玩笑,玩笑一旦开了,我发现他也挺开心。他笑起来蛮好看的。老板每次见了我,老远就嚷,喂,逼养的,鱼喂过了?

老板爱吃生鱼片(黒鮶鱼也适于生食),我第一次吃生鱼片时就上过他的当。有一天,他可能想吃生鱼片了,一来到平台上就问我,喂,黑鱼有生病的吗?我瞅瞅他,没吭声。他说整点生鱼片,想吃了。我说想吃还管它病不病的。他说,逼养的,活蹦乱跳可惜了。

说着他亲自到网箱察看,看了几箱,见偶有活动在上水的鱼,他问,病了吧?我说你硬要吃它,就算病了。

逼养的——哎,这一条是真病了,快,把捞子给我。他不再征询我的意见,打捞上来,放进网兜,让我拎着。走十几个网箱,他总是能找到三至五条斤把重的“病”鱼,小的不要。厨师开始剥鱼皮,老板亲自动手,把白肉切成薄片,满满装一大盘;鱼皮和鱼骨架吊汤。老板吃生鱼片要调料——日本辣根和韩国酱油。他养的鱼差不多都卖到这两个邻国去了,调料大概是客户送他的。就餐时,他不断动员大家吃生鱼片。起初,我见他吃得有滋有味,津津咂嘴,似乎妙不可言。有个新来的工友吃了一片,辣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自以为对吃辣蛮在行,也大模大样夹一片。

老板一本正经地瞅着我说,多蘸点辣根,不然闹肚子。

他忽而在我面前装正经,我就知道,他不过想看我笑话。不就是辣嘛,还能辣过川椒,我能干吃一碗川椒!我根本不把他的假正经放在心上,并认真地在料汤中浸而又浸,他幸灾乐祸地瞧而又瞧。小胖似有阻止我之意,老板瞄了他一眼,食指点点筷子,小胖憋着气瞧我。大家也都停止咀嚼,都绷着脸瞅我。我不知深浅地把浸了辣根儿的生鱼片送入口中,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咀嚼着,只剩咂嘴了。少顷,一股呛人的辣气冲入鼻腔,迅疾贯入脑门儿——亲娘啊!它绝然不是辣椒的辣!我急忙背转脸——涕泪横流!满桌食客哗然喷饭。我这才晓得上了老板的鬼当,而且领教了这是一道很欺生的美味佳肴。

……

海上三个多月,我的确吃胖了,我欢喜和工友们劳动在一起,也习惯了听老板的那句口头禅,同时更热爱没有酷暑的海上生活。倘若哪天我不小心发一笔横财,具备了在海上安家的资格,那么我情愿放弃任何选择。

由于某种原因,我不得不与网箱和工友们告别。我离开那天,是干完了一天的活,晚上吃了饭走的。我的东北老乡开挂机船把我送到海边。当我回望渔村点点灯火,心里默念:别了,我的工友;别了,我的老板;别了,我的海上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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