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干妈

07-10 作者:山榆

小时候,每到春夏季节,队里的场院就闲置起来,场院闲置了,我就可以经常去场院爬一棵大柳树。这棵柳树长在场院的西北角,很粗,总有两搂粗吧。因为这棵柳树,本来是一个很方正的场院,不得不在这一角上拐了一个胳膊肘子弯儿,把它圈在了场里。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栽一株柳树,是谁栽的,已无从查考。我猜想啊,既然栽树,应该不止就这一株,因为它长得不出奇,伐掉也没什么用,就一直活了下来。尽管如此,但是人们还是很看重它的。挨着它的场院外是一个臭水坑子,很大一个臭水坑子,一下雨,街上的各种粪便都流进坑子里,队里年年往坑子里垫土积肥。柳树长的地方的地势不高,臭水坑子多余的臭水通过场里的阳沟打树根部流过,因此柳树不缺水,也不缺肥料。

柳树一人多高的地方分出两个大枝桠,一枝向南,一枝向北。两枝杈桠屈曲向上长着,除了做烧柴,也没什么用途,而谁家又缺这点烧柴呢?于是,它就随心所欲地长,长什么样算什么样,没人管它,那树冠就非常可观了。后来南向的一枝被人伐掉了,只剩一枝北向的枝桠,正对着队部的院子,像一个驼背的老妇人,这样的柳树显得更丑更怪了。老辈子的人说,柳树头偏向哪家,哪家的日子过得就旺兴,对着队部,自然队里就旺兴了。可是,从我记事时起,我在的生产队是全大队六个生产队中最穷的一个。因为柳树长在场院里,夏天也没人到它的下边乘凉,一是隔着一道墙,二是臭水坑子的味道很大。

夏季,柳树的周围长着一人深的莠草,一到夜晚,草丛中就有青蛙在鼓噪,也有蝈蝈“嗞啦嗞啦”地叫,树冠下面还有蝙蝠飘来飘去。因此,柳树并不寂寞。白天,小孩子常去攀爬它,爬累了还可以躺在那树弯处打个盹。大人坐在弯曲处,伸手能够到树上三盆大的一个树包,人们都说这是树长的“瘊子”,说明它已经够老了。老树是一棵母树,因为街上有许多孩子认它做“干妈”。认了她做干妈的女孩子乳名都要改作“小柳子”,所以屯中总有一些人叫“小柳子”,上辈子人也有叫“小柳子”的。男孩也有认她做干妈的,但是男孩可以不叫“小柳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它也是我的干妈。说起来,这还有个缘故。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长个屎肚子,吃不吃饭都像个吹饱气的猪膀胱,腿细脖子细,脸腊黄腊黄的,不像个长命的孩子。我两岁那年,街上闹麻疹子,死了很多孩子,在我的身上曾死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闹麻疹子我也摊上了。祖母陶腾了许多偏方,我身上的疹子硬是憋着不出来,胸口只剩呼哒呼哒一口气儿了。父亲没咒念,就把经常给人扔死孩子的一个姓吕的老头找来了,父亲把我放在谷草上,等着我咽气。说起老吕头,在他身上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人请他帮忙扔孩子,不知他正跟谁生气,随口问人家“死几个”,人家不好答复他,但也不好发作,他的老婆觉出老头不会说话了,就安慰人家:“我家老头不会说话,以后再死孩子别找他扔。”两口子都令人哭笑不得。这也说明那时候死个孩子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孩子多,生活艰难,活着也够拖累大人的。父亲找来老吕头,我还没死,两个人烫了一壶酒,你一盅我一盅地就着咸菜喝。祖母没有掏腾到新的偏方,就回来了。她一进屋,看我躺在谷草上,以为我死了,就抱在怀里,摸摸我的心口,还有跳动。祖母抱着我,夺过父亲的酒壶,往我身上浇一点酒,用手搓一搓,不停地搓,居然把我搓醒了,疹子也慢慢出来了。从此,祖母不让我管父亲叫爹,认为他妨了我,让我随着堂哥姐们叫“老叔”。母亲见我活过来了,也觉得她这个当妈的命相有问题,就抱着我来到场院,摁着我的头,给大柳树磕了三个头,认柳树做了“干妈”,让我的命硬一点,能活到七老八十。

我稍大一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常常骑在“干妈”的脖颈上耍。有时,会发现树弯处供着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如果没人看见,我就把鸡蛋握在手里,躲到场院一角,四外打量没人,胡搂掉鸡蛋上面的蚂蚁,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也不管这样做,是不是触犯了“干妈”。

我活到了中年,跟我的两个早夭的哥哥姐姐比,早够本了。能不能活到七老八十,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我倒希望“干妈”多活一些岁月。我的父母都走了,“干妈”活着也是个念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母在时,我每年至少回家一次,除了看父母,也一定看看“干妈”。来到柳树下,小风一刮,柳树枝条一摇一摇的,我的心里就会涌动着一股暖流。父母不在了,我每年也能回去一次,没进村,我就能看到柳树在风中摇着枝条,像招手!进了家门,风尘未洗,我总是先到柳树下看看,上前摸一摸,抱一抱,我总觉得她也盼着我回来。后来我又三年没有回家,再回去时,没见到她向我“招手”。我问哥哥柳树哪去了,哥哥说我走那年就给人伐掉了,盖了房子。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父母不在了,对“干妈”的念想也被斩断,连根拔除,几代人的“干妈”就这样无疾而“寝”,让我情何以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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