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烟灰
父亲六十岁才开始学吸烟,到如今已有二十年的烟龄了。父亲拿烟的手经过八十年光阴的打磨,早已陈旧。今天,在无风的夜晚,见父亲坐在城里的窗前抽一颗烟,颤抖的手抖不落香烟上的烟灰,让我感受到了那烟灰的衰老。
小时侯,我曾偷偷地学着大人们吸烟的样子,去裹红苕藤叶子吸,装成熟,被父亲发现,父亲当时就暴跳如雷。现在,还深深地记得,父亲守着我在堂屋祖宗香火牌位前,整整跪了一夜。那时,母亲还健在,母亲并没有心痛儿子而劝说父亲,只任我跪立。直到第二天东方发白时,因我发誓不再犯,该事件才算完。由此,决定了我一生与吞云吐雾、烟雾缭绕的那些优雅姿态无缘;那些漂亮而又高贵的香烟也该与我陌生。鉴此,家里的弟兄们都不吸烟。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在六十岁时才来学吸烟呢?我没有去问过父亲,我怕引起父亲在生活的激流中所承受的伤害而带来的那些要命的疼痛,又怕因为自己无法应对而泪流不止。人啊,真是一种奇怪而又奇怪的动物。一个个体虽说早已与另一个个体脱离,然而,生命的神秘常常让人困于一种至情至性的牵挂,让人心痛不已。我只是我父亲生命之树上诞生出来的另一次生命的旅行,每一次的风吹草动,我都会为曾给我遮风挡雨提供营养的那株老树的暮年而揪心,为那些凋零的白发和浑浊的目光而伤感。
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给自己过意不去吧。
母亲辞世时曾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最不放心你父亲,他可是一个闷罐子。”我明白母亲话语的意思,除了使劲的点头外,我无法再更多地给我母亲的承诺。母亲死后,我带着梦想离开了父亲,我要去远方寻找自己的天地。清楚地记得,从不吸烟的父亲,那天用嘴咀嚼着旱烟叶子,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后来,弟兄们也相继离开了父亲,每个人分别有了赖以生存的自己的领地。父亲就一个人呆在老家,留守一座空空的房子。我不知道父亲在失去母亲后这二十年来是怎样过来的,只是我们家那些土地里的旱烟苗子依旧茂盛。我们还未长大时,父亲常常为旱烟技术的娴熟和金色烟叶的价值而倍感骄傲,母亲也常常因此而用欣慰的目光看待他。有了这些旱烟,父亲和母亲才会支撑起一个风雨中飘摇的家和我们这群孩子的学业。谁又能真正想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拉屎不生蛆的穷山沟沟里,一家人四弟兄,每个人都会有高中以上的文化。母亲就是因为我们的学业而积劳生病的,为怕做手术的费用给儿女们留下累累欠账,宁肯威胁我们去跳嘉陵江。而父亲眼看着母亲被病痛的折磨孤立无助和痛彻心扉的神情则更见苍老。我只知道父亲那时在忙碌,家里家外到处闪腾着他的影子。我相信,在那个时候,父亲是没有时间来吸烟的。
发现父亲吸烟时,那是母亲死后的第一个夏天的夜晚。星星和月亮带着湿湿的、浓浓的雾水,闪烁在山村里静溢的夜空。山村的夜晚也因此潮湿而朦胧。多少年了,我确实已记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回的一趟家。只记得到家时一把铁锁看住门,往日母亲在世时那些婆婆大娘们在我家唠嗑时的喧嚣场景早已不复存在。我悄悄地坐在大门前的青石粑窝上,静静地等候着父亲的归来。可是,过了很久,还是见不着父亲的影子。我只好趁着星月的模糊到田边地角去寻找我的父亲。父亲那晚就失落在母亲坟边的一棵油桐树下,忘记了回家。我分明是看着他抱住油桐树在哭。过了很久,他哭够了,然后才佝偻着坐下,抖擞着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竹管做成的烟杆,插上自己种的旱烟,“吧嗒,吧嗒”地吸上。而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父亲,父亲抽烟的样子生疏而又僵硬,吐出来的烟味浓郁而又辛辣。那晚,我曾被父亲的旱烟忽明忽暗地熏红了眼睛。
从此,父亲吸上了烟。也不因食言于对儿女们的教育而刻意回避。间或,我们回家与父亲在一起过年过节时,也不愿意提起“吸烟有害健康”那样的话题。时不时还为父亲拿回几包价格不菲的香烟,并为父亲点燃。以便让我们这些常以忠孝不能两全为借口的不孝子,从烟雾泛泛的升腾中,来抚慰父亲年老的孤寂。如今,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轻轻地随风散去。父亲老了,不能种植旱烟了;腰板也挺不直了,不能呆在老家为侄男仔女们看秧水,守房子了;也不会再偷偷地坐在母亲的坟头狠狠地抽上一袋烟了。去年冬天,我们几弟兄都回家去接他,父亲这才答应离开老家来到城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是,今天,这么一个无风的夜晚。父亲默默地坐在城里的窗前抽烟,望着大街上霓虹的妖异和华丽,竟抖不落香烟上的烟灰,是父亲已经衰老?还是烟灰已经衰老?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这二十年来,父亲可能还生活在与母亲共同耕耘的土地里,他肯定是舍不得离开自己与母亲辛辛苦苦创立的那个家。现在,就算在自己儿子的家里,也好像是被寄放在别人的家里了。父亲如果有这样的情怀,是否也是一件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的事情呢。
- 生而苦2017-07-31 13:10
- 推荐阅读!好赞!!!!!!2017-08-01 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