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望(18)父亲母亲

08-17 作者:曾利权

父亲母亲

说到父亲的一辈子,大概可以用先苦后甜来概括。父亲小时候有多苦,多艰难,甚至多危险,在他的同龄人中应该是排列前茅的。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过去的事情。也许是他现在的状态很好,他讲起来显得很轻松,很满足。

父亲很小的时候,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身体就不是很好,经常喘喘咳咳的,咳嗽过后就是一口浓痰。按现在医学认识来看,奶奶得的应该是严重的支气管炎、肺气肿甚至冠心病。这样的病夏天好过一点,到了冬天,病情就会加重,身体的感觉就会非常难受。父母的家境相当贫寒,没有自己的房屋,没有自己的田地。他们是租的一个老婆婆的房子,只有一间,相当破烂,当然,打挤就不说了。

父母家是靠佃租地主的田地生活。有一年天旱,田里没有收到什么粮食,好像地主还减免了一部分租粮,但留下的粮食依然太少。于是,除了每天省吃俭用之外,在青黄不接的时节,父母还要到山上挖野菜充饥。蕨根、芋头算比较好点的,就是一锅野草为主的猪食粥也不稀奇。奶奶这病本身就是富贵病,保持和补充营养非常重要,但长时间艰苦的生活把奶奶的身体拖垮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年不如一年。大概在父亲六七岁的时候,奶奶病得厉害。有一天她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就上吊自杀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家庭没有了女主人,这个家也不像家了。有一次爷爷不知从哪里听说,说到高山去可以开荒,开出来就是自己的土地。于是爷爷就带着兄弟两个到离家有二三十公里的一个叫横梁的地方,想在那里开出一片荒地来。但那里人烟稀少,周围有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爷爷他们睡觉的地方是一个三面围着石头的凹凼,上面只是搭了几根带着树叶的枝丫,勉强能够遮风避雨。但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周围一直响着狂风呼呼嗷嗷的怪叫,让人感到非常害怕。有一天,父亲被什么野兽的叫声惊醒,往外一看,在月光的照射下,他居然发现不远处有几只灯泡一样的亮光忽闪忽闪。“有老虎!”爷爷压住声音,把父亲兄弟俩叫醒,准备应付??的情况。还好,那几只眼睛在周围梭巡了一阵,最后还是撤退了。这下父亲就有点慌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夜晚,第二天天亮后,爷爷就拖着父亲兄弟俩从高山上撤了下来。

地主好像不愿意把田地租给爷爷了,爷爷就去扛木头挣钱。爷爷他们住的地方在离长江不远,大概也就10公里路程。那个时候交通也非常不发达,山里的木料都是靠人工一根一根扛到码头,然后装船运出去。

那个时候爷爷还是有一把力气,所以,如果有木头可扛,做挣的力钱还是勉强能够将一家三口的生活拖走。但扛木头也分季节,有时候有木头扛,有时候就没有木头扛。这个时候爷爷就只能去打短工。这样又维持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爷爷又听说重庆附近在修铁路,工地上和差人手,于是,他就带着父亲兄弟俩来到重庆。他们找到了修铁路的工地,也很快找到了工作。爷爷一家人于是就落脚在工地上,父子三人都在工地上做工。大人做大人的工,小孩子做小孩子能够胜任的工。这样,一日三餐的生活解决了,住宿也得到了解决。

但修铁路也不是容易挣钱的活路,爷爷算是一个成年工,但父亲兄弟俩不过是打打杂工,也不算什么劳力。这样修了一年多的铁路,最后一结算,所得非常有限。

“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结了工钱,三个人的加在一起,最后就买了一床棉被。”父亲说着把手摊了摊,一脸的感叹。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就是在修铁路的时候,父亲所在的工地附近有一户人家。在那里干活的时间久了,彼此也熟识了。有一天那家人就提出想收父亲做养子。爷爷就征求父亲的意见,但就像狗不嫌家贫一样,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做出选择,他肯定会选择跟着父亲,跟着这个家。于是,父亲的命运并没有改变,还是继续沿着??的轨迹向前发展。

修完了铁路,爷爷又拖着兄弟两人回到老家,继续靠扛木头和打短工维持生活。父亲有一个姐姐,出嫁一个叫高镇的长江码头的小镇上。那个时候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伯------也已经十三四岁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姑姑就在镇上给伯伯说了一户人家,让伯伯去做上门女婿。伯伯就这样离开了家庭,家里就剩下爷爷和父亲两个人。两个人相依为命,继续艰难度日。

有一天,爷爷大概是得了痢疾之类的疾病。上吐下泻。

“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而且可能还发着烧。”父亲讲述说,“他迷迷糊糊地起来,家里连一口子水也没有。他就踉踉跄跄地来到田里,用手捧了几口水喝了,然后回去继续睡。结果就一觉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也死了。父亲成了孤儿。

姑姑那里只能住一两天,并不能长久滞留。这个时候父亲也已经有十二三岁了。在家里呆不下去,他就到外面混。他到涪陵、到重庆、到随便走到的地方流浪。有一段时间,父亲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就是给国民党在涪陵的驻军的一个营长家当小保姆,看小孩,然后顺带做做饭。说是做饭,只是做一些淘米和洗菜的粗苯活路,烹制主要还是营长太太自己做。这样,父亲暂时解决了吃住问题。父亲很聪明,看着什么很快就能学会。以后父亲做得一手好菜,大概和观看营长太太做菜有关,那毕竟也算是童子功。

这样又混了两三年。父亲也慢慢长大了。十二三岁,没有父母的照顾,这是比较危险的几年,但度过了这几年,父亲的生存能力或者说发展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以后,驻军开拔了,父亲又失去了依靠。随后,父亲来到了重庆。在这里,父亲主要是打零工维持生活。父亲从小身体不是很好,干很粗笨的活路不行,他只能干一些相对轻松的活路。活路是比较轻松,但这样工钱也较少。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接近成年了,就是这样混,他的生存和生活也基本不成问题了。

这个时候抗日战争已经结束了,但随之解放战争又拉开了序幕。

仅仅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国共力量的对比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经过三大战役,国民党的力量被消灭了大半。然后国民党兵力就不足了,就开始拉壮丁。有一次父亲去给东家办事,结果在半路上就被拉了壮丁,他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

但重庆属于相对的后方,仗暂时还没有打到这里来。父亲的部队开始接受训练,然后是匆匆的部署。但这个时候国民党内部已经分崩离析了,很多人都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都不愿意和解放军打下去。结果解放军一来,大家都纷纷起义和投诚了。

根据当时解放军的政策,起义投诚的国民党士兵可以选择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也可以选择回家。父亲有点心里没底,他选择了回家。

回到所谓的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了。高镇的姑姑依然不是投靠之地。更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伯伯已经不再人世了。据说是有一次得什么病,然后需要发汗,家里人拿了许多被子给伯伯盖上发汗,结果把人给捂死了。

“到底是有意谋害还是无意出的事故,”父亲??说,“现在也无从知道了。”

不就,父亲的家乡迎来了解放。父亲没有家,人民政府给他分了房子,这样父亲又暂时落脚了下来。

不到一年,地方开始征兵。经过人民政府的教育,他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于是他决定参军。

参军后,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派往东北。父亲进入了识字班学习。然后,部队的车辆增多了,而司机明显短缺,于是就在部队内部选拔汽车兵。父亲脑袋灵光,又经过了识字班的学习,基本上也算能够识文断字了。在选拔中,父亲顺利被选上了,成为了一名汽车兵。

不久,父亲的部队就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父亲继续跟着师傅学习驾驶技术,担任物资运输任务。有一天,父亲和师傅晚上运送物资,不幸遭到了美国飞机的轰炸,他的师傅被炸死了,父亲也受了伤。好在父亲的伤势不重,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

伤好后,父亲返回部队,这个时候父亲就开始单独出车了。以后虽然也发生过危险,但危及生命的事情几乎没有生命之虞。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父亲的部队回到祖国。然后,部队开始复员转业。父亲是技术兵,他拿着介绍信回到家乡。父亲先是被安排到一个煤矿工作,在这里父亲开了一段时间的拖拉机。又过了一年多,一个地方的汽车运输队招收驾驶员,父亲被顺利录取。

就在这个时候,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恋爱了。不久,母亲获得了一个机会,从农村来到丰都县卫生技术学校学习。学习结束,母亲成了县医院的一名护士。

母亲在卫校的学习结束后,她就和父亲结了婚。父亲结婚的时候已经接近四十岁了,母亲比父亲小20岁。

这样又过了一两年时间,上级给S县政府配备了小车,是一辆美式吉普。在组织的推荐下,父亲就从运输队来到了S县,担任县委的小车司机。父亲也是S县第一个小车驾驶员。

不就,母亲也从丰都县人民医院调到了S县人民医院。从此,一家人过上了相对稳定平静的生活。夫妻??恩爱,生儿育女。

1962年,大姐出生了。1963年,我也来到了人世。

和父亲比起来,母亲的前半生就显得太平淡无奇了。母亲出生在一个中农家庭。家里有几亩薄田,从小几乎没有尝过饿挨饿的滋味。到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家乡解放了。小学毕业后,母亲在家务了两三年农,然后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父亲。然后母亲进入了丰都县卫生技术学校学习,毕业后就在县医院当上了护士。

因为父亲小时候就到处流浪,没有受到严格的家庭管教,所以,身上难免沾染上一些不良习气。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抽烟,也参加赌博。他很小就会玩麻将、各种纸牌。但父亲的运气还是比较好,因为他不是一直在社会上混,有时候他的环境还是不错,比如在国民党军官家当保姆。也可能是父亲有比较 的自觉,也许是社会还是有一些防止少年儿童 的机制,或者也归咎于运气,总之,在父亲的青少年阶段,他没有加入什么帮会或者被袍哥组织,也没有受到黑势力的胁迫去偷、摸、抢,没有变坏,没有变痞,没有变得很不诚实,更没有发展到阴险狡猾或者无恶不作。特别是解放后新的意识形态的疾风暴雨式地??,加上在部队的教育下,父亲内心里的正能量得到了很大的扶持,变得日益强壮。父亲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大,你说麻将不能打了,我不打就是了。禁止赌博了,我从来对这个就没有瘾……这些变化并没有让父亲感到很不适应,相反,他非常拥护和适应,模范执行着这些新的规矩。以后,上面对个人权利和自由的管制也有了松动,也允许玩纸牌了,于是父亲也很快自然恢复了这些兴趣爱好,并且用这些兴趣爱好结交朋友。而在所有变化中,唯一不变的是父亲老实本分的性格。父亲对政治不感兴趣,对仕途也没有追求。有一个时期派性斗争非常激烈,但父亲两边都不参加,他只把自己视为一个技术人员,谁做领导他就为谁开车。于是,在县委这个各方势力激烈竞争的舞台,父亲并不引人注目,也不是政治势力争取的对象,他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有滋有味。

父亲虽然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但根本没有和解放军开过战。更重要的是,父亲的部队不是打败被俘后被迫参加解放军的。所以,即使是在那个非常讲成分的年代,父亲参加国民党部队的经历一直没有成为一个问题。相反,父亲现在的工人阶级,在成分划分中处于金字塔的顶端。毛主席在很久以前就写过一篇名叫《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在文章中,毛主席明确指出,很多阶级都或多或少都拥有资产,于是他们也自然而然地存在私心杂念。只有工人阶级是彻底的无产者,在反对剥削和压迫,在革命的事业中,他们是最革命、最坚决的阶级。伟人的这些论述一直沿用到建国后的成分讲究中。记得有一段时间,学校报名的时候都要填一张表,表里有一栏需要填家庭成分。贫农不错,中农也不错,富农就有点难堪了,至于说地主,那是让人非常耻辱的事情,但每次我们填写成分的时候就会感到非常骄傲,因为我们的家庭成分是工人。

但人在江湖有时候也,有时候也身不由己。有一个时期,社会上兴起了一股夺权风,造反派要夺走资派的权。夺权有一个标志,就是县政府的印章。县政府的印章在谁的手里,谁就拥有最大的主动权。当时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在县委,在当权派的身边谁是工人阶级的代表,当官的很自然就想到了父亲。于是,县领导就把县政府的印章交给父亲,让他妥为保管,不能让造反派把印章抢了去。

“那个时候全都乱套了,还在乎一个印章吗,”我问父亲。“没有印章就掌不了权吗?”

“印章还是很重要哎!”父亲回答说。“比如你去银行提款,有印章就可能给你提,没有印章就绝对提不出来,你再凶也没有办法!”

我问:“是不是盖了你保管的那个印章就可以到银行提款?”

父亲:“是哎。”

我问:“那从理论上说,你也可以填一张单子去提款罗?”

“是哎!”父亲瞪着眼说。“不过,哪个有那样的胆量啊!”

虽然父亲说得很肯定,但我还是无法想象当时提钱的一种程序或者情形。

父亲把印章拿回家,藏在里屋一个墙角落里。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她把头贴在地面看了看,还是能够看到那个包裹。为了保险,母亲决定把印章随身带在身上。因为父母认为,造反派可能想到对父亲进行身体检查,但绝对不会想到印章在母亲身上,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印章在父亲手里这件事还是被造反派知道了,他们立即派人到我们家进行搜查。但他们没有搜到印章。然后,他们又派两个人守在我们家住的大院的大门外,手里一人拿着一根钢钎,等着父亲回家。后来父亲从单位回来,他们对父亲进行了搜身,结果一无所获。

“印章在你们这里保管了多久?”我问母亲。

“也就几天时间。”母亲回答说。

“过后呢?”

“就交回去了。”

“再后来呢?”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实在无法想象,把一个县里命脉一样的东西揣在怀里是一种什么感觉。以我对父母的了解,当然不是唯我独尊的感觉,也不会是受宠若惊的感觉,反正绝对不会是飘飘人的感觉,不是拥有的感觉,在父母心里,那应该是一份责任和忠诚。

对谁忠诚,也许不能说是对走资派忠诚,不能说是对造反派忠诚,更不是对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甚至给我有过恩惠的某某书记的忠诚。在父母心里,他们的忠诚非常明确,那就是对毛主席忠诚。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关系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父亲很早就是小车特级驾驶员,工资很高。另外,父亲还有出车补助,最多的出车补助我记得是8毛5分,最近的也有两三毛。所以,一个月下来,父亲的出车补助就可以相当于一个干部三分之一的收入。如果仅凭收入来看,我们家不是双职工,而是有2.5个人在挣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收入多少决定夫妻关系。父亲的收入这么高,母亲当然是很满意和满足的。记得有一段时间,父亲好像是头昏。母亲打听到了一个治疗头昏的单方,于是,每天早晨,母亲都会去食堂用开水给父亲冲天麻蛋花喝。这样持续了大半年时间,父亲的头昏症状就大大减轻了,再过了一年的时间,就彻底地消失了。

当然父母之间也会闹矛盾。有一个时候,我想当然地认为父母之间的矛盾在于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父亲比母亲大20岁,所以,母亲也许有这样的一种心态,觉得自己小,有闹小脾气的资格。以后长大了我才知道,母亲的怨气并非来自于家庭,而是来自于单位和同事。我猜想,母亲可能觉得父亲应该为她做主,为她出头。但父亲受性格限制,他确实很少去干预这些事情。对于父亲来说,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对母亲尽量体谅。以前我觉得是父亲有点怕母亲,懂事了我才知道,父亲只是比较忍让和克制。母亲在气头上,他尽量不去招惹她。这样过了不多久,母亲缓过神来,父母的关系又恢复如初。

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父母关系融洽是我们所期盼的。在这样的关系下,我们也会受到更好的照顾和爱护。因为父亲的职业很体面、成分很光荣、收入也很高,这是家庭的基本面。所以,大部分时间,父母都很恩爱,我们家也能够保持一种和谐甚至美满的状态。

父亲的兴趣爱好很广泛,因为爱好,所以他有很多朋友。

父亲爱打猎、爱钓鱼、爱打牌,这是父亲的三大爱好。

那个时候是准许拥有枪支的,但再早的时候,商店里并没有猎枪出售,所以,猎枪大多是自制。但制作猎枪可不是那么简单,零配件不好找,加工条件有限,所以,很多人即使有这方面的爱好,因为巧妇难为无米炊,最终只能放弃。

父亲有一把猎枪,那应该是全县最好的猎枪。但这把猎枪并不是工业造,但也不无完全是自制,那是两者的结合。父亲尽量地找到一些猎枪关键的零部件,然后经过??的组装加工后制成的。从样式、枪弹、射击的感觉、方便程度等各个方面看,和真正的工业造几乎没有两样。

但没有枪并不一定就不能成为猎友,一起上山也是一种参与,这个时候,父亲往往会让朋友过过枪瘾。父亲打猎一般是在出车的过程中完成的,小车在路上撞见野生动物,于是开枪射击。父亲待人真诚,如果有大的猎获,他也愿意和朋友分享。请好朋友到家里吃一顿,这也是一种因打猎而发展的友谊。

打猎是单独行动,但打牌就不同了,这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差了别人,这桌席是开不起来的。

那个时候娱乐很少,单位也不禁止打牌。因此在工余时间,单位里的叔叔嬢嬢就喜欢聚在一起打牌。打牌也有流行,有一段时间打上下游,有一段时间打吊主,在过一段时间,拱猪又开始流行起来,吊主和拱猪都是从桥牌发展演变而来的,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棋牌乐。

但父亲和朋友最喜欢玩的还是川牌。这是一种纯中国的牌种,年轻人不是很喜欢,但相对比较年长一点的一些叔叔则兴趣盎然。那个时候打牌就是一种纯粹的社交和娱乐,几乎没有赌博的事情。当然,输赢还是要分的,输了就要受到惩罚,或者是不准坐凳,或者是钻桌子。最有趣的是贴胡子。自己把纸张撕成条状,然后用口含着,看起来就像长的胡子一样。

星期天特别是节假日,父亲经常约一些牌友来我们家打牌。基本上是打一天,从上午打到下午。上午九十点钟大家就陆续来到,然后开始打牌,中午在我们家吃饭,吃完继续打,然后是吃晚饭。晚饭吃完后一般很少接着打的,就散场各自回家了。那个时候生活很艰苦,但这种聚会的菜肴都比较丰富,基本上是举全家之力,春节时候制作的腊肉、香肠、豆腐干等等都会拿出来,满满地摆上一桌。所以,这种聚会,打牌是混时间,吃饭更像一种目的。这个时候,单身的叔叔、嬢嬢一般会带一点礼物来,但有家室一般就不带,因为这样的聚会都是轮流转,这次在你家,下次在我家,就是一种打平伙,并不是白吃。但单身叔叔、嬢嬢没有宽大的住家,没有齐备的厨房设施,所以,他们一般不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这个时候,他们就要作出一定的补偿。也不怪大家小肚鸡肠,那是物资短缺的年代,即使是朋友,常常占便宜也不好,即使男主人不在意,女主人可能心里也不怎么安逸。所以,大家都比较注意,都比较自觉。当然,也不一定非要用带礼物的形式,有时候在其他地方补偿也一样,只要大体平衡就好。

大部分打牌都是四人一桌两两配对打对家。牌桌上主要就是说牌,谁这张打得好,谁这张打错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但牌都现完了,牌理也不复杂,稍微一点大家都明白了。于是有的承认错误,但有的人嘴巴上并不服,于是再接着打,再说,再打……有的人德性有点冲,朋友打错了就会吹胡子瞪眼睛,高声争吵,把朋友说得不好意思。父亲的牌打得是很好的,应该算高手的级别。他自己很少打错,遇到朋友打错,父亲当然也会说,但他从来都是和声细语,而且也不会无休无止,点到为止。我觉得这主要还不是给朋友面子,而是反映的父亲的性格。

一两个小时,两三个小时就这么混过去了。然后饭做好了,大家围坐起来,吃菜喝酒。

吃饭的时候大家主要摆一些龙门阵。父亲的朋友中很少有野心家、阴谋家、好事者或者小人,所以他们摆的龙门阵几乎不涉及政治和时事,也很少对领导评头论足,他们大都说一些打猎的事情,钓鱼的事情,有时候也摆谈一些同事之间的矛盾、恋爱、婚姻的事情。酒过几巡,大家都略微有一点醉意了,于是开始划拳行令。大家都是朋友,都知道每个人的酒量,当酒喝道接近某个人上限的时候,主人家和好心的叔叔就会出面阻止,防止超过酒量上限。这个时候基本上就也快到 的时候了。然后大家都离席回家。那个时候没有私车,都是走路,而且县城很小,住家一般也是很远,喝大的叔叔也不需要人护送,路上一般也不会出事。回到家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回复正常了。

平时大家工作上都互相支持、帮助,这当然是一种很好的关系,但要真正成为好朋友,参加聚会才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标志。性情比较相投,友谊发展到一定时候,自然就会被邀请,然后工作上的友谊和生活上的友情结合在一起,大家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小的时候和父亲出去玩儿,在路上经常难免遇见一些叔叔,有些叔叔见到父亲,不管任何情况,就是一句“曾下游!”,父亲也回应一句“×下游!”。这就有点像古代的英雄见面那样,我说你是手下败将,你说我是手下败将,就是揭对方的底,贬损对方。其实,这就是同事之间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显得很真实自然。但我们小孩子却不懂,觉得别人这样说父亲,父亲有点吃亏了。于是,有时候我就代父亲回一句“×下游。”

“哎------”这个时候父亲往往就瞪我一眼,意思是不能这样说叔叔。

虽然只是一个打招呼的形式,但这里面也反映出彼此之间的微妙关系。我注意到,在这些彼此称呼“下游”的叔叔中,很多也是我们家庭聚会的常客。而那些经常给父亲称呼为“曾老师”或者“老曾”的叔叔,在聚会的时候基本上不见他们的身影。

钓鱼可以单独行动,也可以三五成群。大家相约一起出发,钓了一天,然后把大家钓的鱼倒在一个盆里或者一个桶里,然后到某个人的家里一起打平伙。一顿鱼吃下来,饱了口福,友谊也加深了。

那个时候河里的鱼也比较多。除了钓鱼,还可以用网打鱼。我们这里用网打鱼的方式主要有旋网和造网两种。旋网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有,江河湖海都 适用。就是把网兜住,然后向前面撒开一个大大的圆形的网?。网兜的下面吊着许多铅坠,铅坠带着渔网迅速下沉。那些鱼儿因为动作太慢或者只是只是懒懒地窜了窜,结果就被网住,成了牺牲品。

造网是一种只能在大河小溪使用的捕鱼工具。造网其实就是一铺长方形的渔网。使用造网捕一般需要三样工具,一是造网,二是钢钎,三是竹棍。具体捕鱼的方法是:用造网将一块藏鱼的大石头围住。有时候石头比较大,或者地形有点复杂,需要用竹竿把渔网挑一挑,以使得照往围捕到位。造网安好后,就用一根钢钎杠撬动石头,鱼儿受惊冲出,就从石缝你窜出来,结果就撞到网眼里被抓。所谓造,带有一点土语的味道,就是指撬动的意思。

造网其实不是一种很大型的捕鱼工具,购置费用也不是很高。用造网捕鱼必须经常站在水中间,有时候水能够达到齐腰深甚至更深。如果不会游泳,这种捕鱼方式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因为父亲是旱鸭子,所以他从来没有制备过造网。但父亲的朋友中,有两三个经常使用这种方法捕鱼。这种捕鱼往往比垂钓效率更高、收获更大,而且也不乏趣味。

还有一种更长的渔网,那可以看成是造网的延长。那就不是围住一块石头了,而是将一个区域拦住。这种捕鱼方法一般需要打渔船的配合,这个一般是以大鱼为生的人家才使用的一种捕鱼方法,离一般的老百姓就比较远了,不是父亲的朋友们所能制备的了。

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朋友圈很低档。我认为父亲的朋友圈是非常正常和良性的。它不是报纸广播上那种搞山头、拉圈子,因为山头需要头领的凝聚,但父亲的朋友圈人人都非常平等,根本没有头领一说。而至于说拉圈子,那也应该是有一定的正式和社会目的意义,而父亲的朋友圈纯粹就是兴趣爱好的聚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具有正能量的。

父亲的兴趣爱好简单、纯粹,。这些兴趣爱好伴随着他一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乐趣,让父亲活得很充实、很正常、很健康。

父亲的朋友中没有当官的,都是县委大院的普通同事,有的还是外单位的,但几乎没有社会上的。父亲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很单纯简单,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猜忌,没有企图。这种关系不是很高的温度,但也很少时冷时热,就这么稳定地保持着,很多朋友的友谊都保持了很多年,十多年,二三十年甚至终身。现在我还能回忆起父亲的这些朋友,他们是冉叔叔、谭叔叔、马叔叔、袁叔叔、周伯伯、刘叔叔、陈叔叔……

父亲大概一米六左右,但五官清秀。父亲虽然是工人,但他的穿着也比较讲究。那个时候干部一般穿中山装。后来又流行干部服。很长一段时间你,父亲都有两三套比较新的中山装或者干部服。

那个时候工业品普遍缺乏,很多干部还穿妇女们手工制作的布鞋。这种布鞋和中山装很不搭配,换句话说,即使你中山装再格式,如果你穿的是一双布鞋,整个效果就被带土了。在干部们中,比较讲究一点的是穿解放牌胶鞋、穿皮鞋。那个时候的皮鞋样式比较单一,基本上就是那种皮粗的黄色的大头皮鞋。大概是上高中后,社会上开始出现了亮光皮鞋,但也许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有点奢侈,所以,人们对它还是有点鄙视或者嫉妒,认为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的体现。

父亲平时主要是穿那种大头皮鞋,那种亮光皮鞋出现后,父亲也买了一双。总地来说,父亲在穿着上是比较讲究的,是比较高档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疑惑的问题,那就是父亲对女人是一种什么态度。在工作中,父亲接触女性的机会有限。但特殊时候,这种机会还是存在的。我记得小时候父亲的小车经常参加下乡宣传,这个时候,小车里除了配备一套广播喇叭系统外,必不可少的就是播音员。有时候是广播站女播音员,有时候是文工团的女演员(报幕员),有时候是单位或者部门选派的女宣传员。

父亲的职业很风光,驾驶和修理技术又好,性格温和,穿着也比较讲究,长相也文静。那个时候人们并不怎么看重权势。因为当时社会有点乱,今天你这一派上台,明天我这一派上台,今天你还是领导,明天可能就成了被打倒的对象。长此以往,人们对领导就有点看淡了。那个时候好像也也不怎么看重钱财,因为都只有月薪,没有谁敢贪污受贿,领导比一般干部也多不了几块钱。相反,那个时候对能力和人品还是比较欣赏的。而这两点,父亲都非常出色的。

所以,有时候我就像,很有可能有女性对父亲产生好感。但即使有这样的女性,父亲大人愿意吗,他有这个胆量吗?

那个时候有男女关系问题的叔叔嬢嬢并不罕见。出了这样的问题,子女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有的还从此学业倒退,最终发展到过早走入社会,甚至步入歧途。但从小到大,父母没有在这方面出过问题,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成长环境。当然有时候我也感到有点遗憾,父亲的生活也许太平淡了,毕竟男女之事的??也是一种人生的精彩啊。

但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发生过桃色新闻。长大了我慢慢就有了一种判断,并不是父亲不具备吸引女人的条件,也不是没有女人对他好感,主要是父亲的性格,正所谓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依据,性格就像竖在她和女性面前的一堵无形的高墙,他挡住了父亲的欲望,也挡住了女性的内心的蠢蠢欲动和逢场作戏。

几乎是在和我师范毕业的同时,父亲也退休了。父亲退休的时候身体还不错。刚退休那会儿,父亲好像有点不适应没有事做,但他又闲不下来,于是,他就经常背着猎枪到县城附近去打斑鸠。

石柱县城的边上围绕着一条大河。大河很宽大,即使在断流的时候,河坝里也有很多水潭。水潭大小不一,小的可能就只有一间屋子大,比较大的有几个篮球场,更大的有一个或者几个足球场大。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恶劣的弄鱼方式就出现了。那个时候最常见的是用鱼糖精毒鱼。倒一瓶盖鱼糖精,用手捂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然后摸索着在石头缝中进行施放。石头缝里有很多鱼,鱼喝了毒水很快就翻肚上浮,人就用网捞取。

和鱼糖精比较类似的一种毒药是石灰粉。石灰粉比较容易搞到,在单位的厕所里就有,这是小孩子们常用的一种毒鱼方式。把石灰粉装进一个布袋里。扎紧袋口,然后把袋子绑在一个竹竿上。再把竹竿伸进有鱼的石缝中,一阵地推送,石灰粉就变成一股股白色的浆液从布袋里浸染出来。在岸上也可以看到一团一团的白色浓雾在水中弥漫开来。石灰粉是一种碱性物物质,具有很强的腐蚀性,鱼儿喝了这种石灰水,会马上被呛晕,然后就上浮乱窜,在岸边等着的人就用网子捞取。

但鱼糖精好像还不是很容易搞到,而且这种方式毒鱼方式影响的范围还比较有限,不过是一个水塘,几块石头而已。最厉害的毒药还是农药,比如六六六粉或者乐果。大概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人用六六六粉毒鱼,因为施放太多,一条河的鱼基本上都被毒死了。

另外还有炸鱼。但因为炸药和雷管不容易搞到,所以,炸鱼对鱼儿的影响相对有限。

经过无休止地、不久后果地斩尽杀绝后,大河里的小鱼几乎被捕杀殆尽。但那些深潭里的鱼一直还比较安全,那些大鱼们还活得比较自在,因为人们确实不知道怎么对付它们。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父亲和朋友们去河里钓鱼,针对的都是小鱼或者半大鱼,小的一二两,大的也不过斤把。比较多的是鲫鱼和鲶鱼。有时候运气好能钓到两三斤重的鲶鱼,但再大的就非常稀罕了。

父亲退休后过了一两年,县城里钓鱼的人们突然开始流行起钓大鱼来,父亲和他的很多朋友都迷上了这件事。父亲成天呆在河坝里,少的时候一天能钓到一两条,多的时候能钓五六条、七八条甚至十多条。

钓鱼的人中很多都是退休人员,但在这些人中,大部分以前都是做行政工作,有的还是单位的领导,相对起来,他们的动手的能力就比较差。但钓鱼这件事也不简单,一般地讲,你需要系钩、接线、接吊坠、安装浮子,调节松紧等等吧,钓鱼的工具或者说零部件有十多二十种,你都必须会熟练使用,但这只是钓鱼的最一般的基本功。在钓鱼中依然需要动脑筋。大概在钓大鱼过后半年,大家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因为钓大鱼不像钓小鱼,钓小鱼的咬钩频率很高,几秒钟、十多秒钟最多几分钟鱼儿就会咬钩。但钓大鱼就不一样,有时下杆后一两个小时甚至一天都没有鱼来咬食,如果就那样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人的精力是无法承受的。于是一些聪明的钓者就开始琢磨制作自动杆。很快,自动杆就发明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这种自动杆到底是谁发明的,好像是借鉴了外地的经验,好像也有互相学习。但我知道,父亲在这方面一直走在最前面,他最早使用,最快改进,最显灵巧。有一段时间,经常有父亲的钓友来向他请教帮忙,父亲都乐意,一一指点。

县城附近有一些大家公认鱼儿较多的河塘。虽然河塘还是有一定长度,但毕竟有一些位置是最容易钓到鱼儿。于是,占位子就成了决定钓鱼成绩的最关键的因素。有一段时间,每天凌晨四五点钟父亲就起床出发了,一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中午只简单地吃带去的干粮。但凡事也有个度,一两年这样钓,两三年这样钓,河里的大鱼也很快被钓得差不多了。到后来,大家一天也难得钓到一条鱼了。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只能换地方。父亲钓了几十年的鱼,对县城附近的河道非常熟悉,所以,父亲总是会比别人发现更多,收获更多。在父亲退休后的有好多年时间,我们家总是有吃不完的鱼,有时候鱼吃不完,母亲还拿去卖掉。

河坝里的很多水塘很深,而父亲又是一个标准的旱鸭子,所以,父亲出去钓鱼,我们经常为他担心。好在一天天过去,父亲一直平安无事。

父亲退休后大概钓了10来年的鱼。后来,他的年纪也比较大了,体力和精力明显下降,钓鱼就显得有点吃力了。于是,父亲就慢慢不再下河了。这时候,麻将就成了他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

麻将和赌博和无所事事和达官贵人具有天然的联系,所以,解放后麻将一直被认为是四旧的内容,很长时间以来,麻将都是被禁止的。小时候我们几乎没有看到过有人打麻将。大概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麻将开始在社会上流行开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从流行变成为一种常态,几十年兴盛不衰。

父亲从小就会打麻将,他的技术很好,各种打法都会。社会上兴起打麻将风后,母亲开始还不会,但在父亲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大家先是打倒倒胡,然后是 ,然后是成麻。但不管哪种打法,麻将和赌博就好像城隍庙的鼓槌,天生是一对。大家在一起打麻将,多少都要赌一点。

父亲麻将打得很好,如果赌博,他的赢面应该是相对较大的,但父亲从来对赌博就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大家都要来点刺激,他也没有办法。但即使打输赢,父亲也比较克制,他和别人打麻将,都是包干制,最多输10块,再输就不用拿钱了。这样半天下来,既得了娱乐,也不至于因为输得太多而耿耿于怀。

“你说点儿都不打个,大家也不干。”父亲笑笑说。“所以,只是象征性地分个输赢,主要是就是混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二十年就过去了。

父亲更加衰老了。

因为离婚没有房子住,在新世界前几年,我搬回去和父母起住过一阵。有一段时间,在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哇哇哇哇”的叫声惊醒。原来是父亲在发梦惊。

“是啷个回事?”母亲疑惑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父亲咕哝说。“做了一个梦。”

“啥子梦嘛,看把你吓的。”

“嘿嘿。”

这样的现象出现过很多次。开始母亲还有点担心,以后就见惯不惊了。她甚至感觉到了不耐烦,因为父亲这样影响了她睡觉。

我听见母亲问过父亲多次,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噩梦。但父亲总是“嘿嘿”笑笑,也不作过多的解释。我开始也有点不解,但不久我似乎就明白了。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生死的问题已经不由得不想了。俗话说:日有所想,夜有所梦,应该就是这么回事,父亲的梦境一定是涉及生死的主题。这样的内容难免让人恐怖,出现一点梦惊也很自然。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这种信仰虽然也许客观科学,但人到老年,这样的世界观还是显得有点软弱。

真的,我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够信仰一门宗教。但宗教信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其实,中国并不是一个宗教虚无和贫乏的国度,佛教曾经在中国具有广泛的普及和影响。在上千年的时间长河里,佛教伴随着中华民族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艰难岁月,显示出了它独特和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宗教也和统治者的倡禁有关。在这大几十年里,我们经历着一段不寻常的历史,我们有??崭新的信仰,这种信仰具有排他性,于是,历史悠久的信仰离开了我们的视野,走出了我们的而生活。

但无神论也许可以起到某种社会和政治作用,但它却无法解决生死问题。更 的是,宗教是一种从小到大熏陶的结果,并不是说信就信的。如果只是形式上信仰而没有内心的自然和自觉,那种信仰依然没有力量,依然无法解决现实中的人生意义和苦难解脱等问题。所以,很多人晚年很孤独、空虚甚至恐惧,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遗憾的是,父亲也不幸成为了这样的一类人。

有一天晚上,在外出散步的时候,父亲突然发病了,他不断地呕吐。但还好,父亲还能走路,在母亲的扶助下,父亲自己从街上走回了家。我们子女接到母亲的电话,也急急地赶过去。那个场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我站在父母家外面的巷道口,我看见母亲扶着父亲从远处走来。父亲的衣服半敞着,他走路的样子有点踉跄。大概是时间比较长了点,母亲也显得有点吃力。

我上前帮助母亲扶着父亲,然后回到家里。父亲坐在小凳子上,脸色发白发青。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没有明显的呕吐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往垃圾桶里吐口痰和口水。父亲显得有点难受和气喘,以至于口痰和口水粘在嘴唇上,他也没记觉或者无心去擦。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父亲比较狼狈窘迫的样子。

幸好没什么大事。最后的判断可能是食物引起的轻微中毒。过了一两天,父亲就好了,很快恢复了体力和精神。

年纪大了,身体的毛病就多了起来。父亲在75岁左右的时候,耳朵就不行了。右边耳朵完全听不到,左边的耳朵还能听到一点。我们给他配了一个助听器,但他不习惯使用。经常是我们要很大声地说话,他用手拢住耳朵,这样才勉强能够听见。父亲喜欢看重庆影视频道的节目,在晚上黄金时间,那里面主要就是播放电视连续剧,一个晚上要播好几部。父亲看电视剧主要是看字幕。字幕的显示时间和人的说话速度是一样的,就是我们正常人,有时候也看不赢字幕。父亲的文化水平有限,而且他已经很老了,很多字恐怕也早就忘记不认识了,脑筋的反应速度也是个问题。但让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不管是战争、情感还是谍战内容的电视剧,父亲对剧情都非常了解,对其中的人物关系判断得非常到位准确。有时候我就非常纳闷,父亲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呢?

也许父亲靠的是丰富的人生阅历吧。那些年轻的编剧,他们的想象始终在父亲的大脑的掌控之下。

电视剧陪伴父亲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时间。

78岁后,父亲前列腺的毛病开始深沉起来。有一段时间,父亲经常屙不出来小便,必须到医院去导尿。有一次父母回老家去参加一个侄儿的婚礼,他们本想顺便耍几天,结果去了后的第二天,父亲的前列腺病就犯了,发生了尿潴留。父亲打电话回来,姐哥立即找了一辆小车去把父亲接回来。我知道老家那里一段三四公里长的土石路,路面坑坑洼洼。我能够想象一个老年人,肚子里面被一泡尿憋胀着在那种路面上颠簸的滋味,父亲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受。

大概是父亲80岁的时候,导尿变得更加频繁。每次导尿,父亲都要忍着很大的痛苦。对于前列腺的这种毛病,有一种比较彻底的治疗方法,就是做前列腺融合手术。我上网详查了这方面的信息,家人又咨询了医生。医生给出了他的判断:父亲做这样的手术成功率大鱼80%。于是,我们兄弟姐妹经过商量讨论,然后一致决定,让父亲做前列腺融合手术。

手术很成功。经过了一个多月的疗养,父亲康复了。尿潴留突然消失了,父亲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明显提高,比较轻松、幸福和快乐的生活又一次回到了父亲那里。

父亲从小在外流浪漂泊,很小就学会了抽烟。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在年轻的时候肺部还出现过感染,成年后,父亲得过支气管炎和肝炎。那么,是什么保证了父亲的健康呢?因为父亲是县委的小车司机,经常跟领导们出差,所以一日三餐吃得相当不错,即使在灾荒年,父亲的营养供给也一直保持很好。父亲性格温和,和人相处都是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你就是惹到了他,也很少让他生气,很少大声地争辩,很少被气得脸色发白、发青、发红,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看到父亲和谁红过脸。而至于说打牌,它肯定能发展友谊,钓鱼和打猎也能够间接地锻炼身体,栽种果树、饲养动物、修理家具能够让人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认为营养、心态和良好的兴趣爱好是父亲健康的三大法宝。

但到了晚年,父亲呼吸体统的毛病又发展成了轻微的肺气肿。大概在父亲80岁的时候,他终于把烟给戒了。

80多岁的父亲身体依然还称得上可以。能够走路,吃饭也不错,生活也很有规律。上午,他和母亲去一个离家不远的茶馆打牌,下午就和母亲一起外出散步。

有一天吃了午饭后,父亲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儿。在接近两点的时候,他就准备和母亲一起外出散步。父亲从沙发上起来。他的前面是一个木火盆,父亲从沙发到客厅的地面,如果比较小心一点,把身体挪一挪,可以用脚直接踩到客厅的地板上。但父亲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踩在木盆的边板上,然后第二步再把脚落到地面上。这天我也在客厅,我看见父亲打了一个趔趄。

“小心,不要这样走哎!”我对父亲说。

“没有关系。”父亲笑笑。

父亲年龄越来越大了,但这个时候他好像比年轻时更爱逞强了。这种心理我当然能够理解:如果能够做一些有难度的动作,说明体力不错,身体不错,它会产生很好的精神作用,提高一个人的自信心。

这个趔趄并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然后父亲和母亲就一起下楼了。

大概3点半的时候,我们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摔倒了。母亲是医生,她知道父亲有可能是中风。她已经及时地拨打了120。120很快赶到,母亲护送父亲一起到了医院。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诊断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脑梗。幸好母亲和父亲在一起,幸好父亲摔倒的时候母亲及时扶住,没有造成二次伤害。父亲的病情比较稳定,神志清醒。

父亲的中风是一个中等程度的脑梗,因为考虑到父亲的年龄比较大,没有做溶血治疗,怕由此引起脑出血。脑梗造成了父亲脑功能的严重损伤,父亲瘫痪了。

父亲的瘫痪实际上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半边瘫,一边手脚有力,一边手脚失去知觉。这个时候母亲的身体还很健康,她承担了大部分照顾父亲的工作,这大大减轻了我们子女的负担。

在医院住了三周左右,父亲出院了,回到家里继续疗养。在父亲出院的前几天,我特别去一个修理店用铁管给父亲的卧室做了一个有接近三米长的巴壁的扶助系统。我们希望父亲从床上起来,然后扶着扶手挪步,这样一直可以挪到窗边。一是可以看看街景,二是可以练习走路。

但过了一个月,父亲没有出现我们想象中的良好恢复,又过了一个月,父亲的病情依然如故,我打造的那些扶住系统基本上没有发挥作用。后来我们从网上查阅资料,结果得知,像父亲这种情况,要恢复走路已经基本不可能了。

虽然身体不行了,但父亲的大脑始终清晰。在回家疗养的这段时间,父亲依然会像他以前比较健康的时候那样在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的理解你依然不错。

从父亲瘫痪后,他吃得明显比以前少了,这样时间一长,营养就有点供应不上。于是,父亲的器官就经常发生衰竭。过两三个月,父亲就要发病一次,每次发病,父亲都要到医院去住一两周时间的院。

有一次父亲发病,母亲打电话给我,我立即从单位赶到父母住的地方。这个时候120也刚刚赶到。我到楼上,医生让我把父亲背到救护车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情景。父亲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手把我的肩膀抓得很紧,就像婴儿抓住父母那样,我感到了父亲的紧张。这是我一生中很少几次感到父亲的紧张。也许是一种“似曾相识”,我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是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送一个领导到乡下去。把领导送到目的地后,父亲就把车开到公路边上外的大河里去钓鱼。但那天天公不作美,还没有到河坝的时候,天上就乌云密布,看样子雷阵雨很快就要来了。但父亲没有理睬,继续前进。我们下车后,父亲一个人先带着渔具从一个路口下去。

“你自己慢慢下来。”父亲对我说。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刮来,我被吹得有点站立不稳,头上的草帽也被吹掉了。我尽量抗击着大风,但我感到胸膛上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向后推我。我坚持着,但大风也坚持着。我感到有点坚持不住了。我想,自己立刻马上就要被风吹起来,吹到空中,就像那些树叶一样。就在这个时候,父亲赶到了。他一把抱住我,然后就快步往公路边上一个岩洞跑去。在去岩洞的路上,蚕豆大的雨点开始洒落下来,打在地面上吧嗒吧嗒地响。过了不到一分钟,父亲和我来到了岩洞边上。岩洞在公路上面三四米的地方,公路和岩洞中间是一些嶙峋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父亲抱着我,然后踩着这些大小石头,三步两步就上到岩洞里。我的身体在空中甩动,但父亲的大手相当有力和稳当,我们很快就到达了岩洞。不久,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几米之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岩洞了,这里能够遮风避雨。

直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甩动的情形,我感到父亲的力量很大。

现在,父亲生病了,是我背着他。父亲身体比较瘦小,对我而言这点重量虽然没有以前父亲抱我那样轻松,但我背着走动也并不感到很吃力。突然,我感到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感到了一种激动和温暖。我现在能够这样背一下父亲,我感到非常幸福。

2010年6月14日,三妹从黔江回到石柱看望父亲。第二天中午,父亲再一次发病。三妹立即拨打120,然后拉着父亲的手安慰父亲:

“老汉,勇敢点,坚持住!”

父亲也紧紧地拉着三妹的手。过了10分钟,120来了,医生进行了检查,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父亲已经走了!”三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气涌了出来。

“知道了。”我哽咽着说。

父亲还算长寿,他活了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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