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欢

08-22 作者:燕归尘

邺城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

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青衫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青衫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足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青衫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三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三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青衫男子微笑道:“我啊,村尾的洛倾九,三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九?!”

洛倾九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洛倾九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三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洛倾九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洛倾九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洛倾九与老农一同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都还健在。

通过闲聊,洛倾九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洛倾九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九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洛倾九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洛倾九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渡口,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竟然到头来,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洛倾九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三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倾九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倾九点了点头,轻声道:“三姥爷先回家去吧,我去看看。”

老人摇了摇头,伴着一声长叹离去,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九,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倾九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三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洛倾九笑意恬淡。

倾九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在那长满了野草的坟头,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正在铲草,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到他的身前,板着脸递给倾九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洛倾九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小九,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倾九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倾九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倾九捧着布囊,来到渡口,走至那座小坟。

那人不知所踪。

倾九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倾九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篇。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倾九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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