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黑夜》(美国版《基督山伯爵+青春之歌》)第九章
9
埃文斯顿城区。
米兰咖啡馆里,莱拉和瓦珥姑妈共进午餐。
这是一家意式咖啡馆,铺着白色的桌布。
“吃点这个。”瓦珥摊开手掌,只见八九颗白色的小丸子。
“什么呀?”莱拉问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安必恩[1],吃了就睡得着了。”她姑妈把那些药丸放回一个小小的棕色塑料瓶子里,然后把瓶子放在了桌上。
莱拉举起手掌。她不像丹尼,如非必要,决不吃药。“谢谢姑妈,可这些对于我来说,纯粹是浪费。”她浅浅一笑,看向窗外。几片雪花飘荡而下,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落到何处,一触到人行道就化了。芝加哥的冬天就是这样的;她回想起来了,狂怒的暴风雪之后,似乎老天也过意不去,总要来点儿周期性的平静。
姑妈耸了耸肩,把药瓶塞回了包里。瓦珥不同于凯西,就像莱拉不同于丹尼一样。瓦珥个子高挑,轮廓分明,身材惹火——她也常常利用这些优势。她可能让人觉得风趣,容易激动,但她经常都像服了类固醇的玛咪姑妈[2]。
今天,她竭力展示自己的风采,但围巾显得过大,衬衣的图案过于花哨;对于一个中年女人来说,裤子也显得太紧;浓密的黑发盘在头上,在这个季节,那黑色也未免太浓了;她的脸若是触摸一下,很可能会颤动;但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正好奇地看着莱拉:“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向公司请了假的。”
“能请这么长的假?我的意思是,不会牺牲你现在的职位?你一直那么玩儿命,好不容易才到了现在的职位。”
“公司说,我需要多长的时间就算多长的假。”莱拉答道;这个问题不禁让她有点儿诧异:就她所知,瓦珥姑妈一天班也没上过;她还记得,每当提起瓦珥来了时,奶奶就眉头一皱。不过,瓦珥依然积累了足够的收入去旅游;她还自称是画家,但莱拉从没见到过她的画作,也没听她提起过尚未完工的画稿。
“太好了!那么……”姑妈的声音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保险理赔的事怎么样了?”
保险精算师里克·维特,过来询问了几次;他身材矮壮,裤子、袖子不免太长;每次来,他都鼻塞严重,流着鼻涕,总是不断地抽着鼻子,差点儿把莱拉逼疯!“他们还等着州消防厅的最终调查结果。
“州消防厅?我还以为只有警方来调查纵火罪呢。”
“只要失火引起了死人,很明显,就要上报州消防厅。我所知道的是,本地消防队、州消防厅和保险精算师都来问过我;爸爸的律师对我说,我们应该雇佣一个公立机构的保险精算师,以防中西部互惠保险公司逃避责任。”
“他们给你说过起火的原因没有?”
“他们认为,圣诞树上的彩灯短路引起火花,然后引燃了窗帘和家具,还有……”莱拉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还是没搞懂,丹尼和你父亲为什么不逃出来?家里有烟雾警报器[3],对吧?”
“警报器没响。”
“怎么会这样?”瓦珥惊叫了一声,随即眉毛上扬——其实没必要。
“爸爸一直都很注意家里的安全,但他最近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再加上其他种种事情,有可能忘了给警报器换电池。”
“但电池没用完,警报器会一直发出声音表示有电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瓦珥。”
“可你不觉得丹尼应该把他弄出去吗?他那么年轻、行动敏捷?”
莱拉愣了一下:“警方在他胃里发现了巴比妥[4],他当时神志不清,很可能一直都在昏睡,直到……”
瓦珥脸一红,似乎记起了刚才还给莱拉安眠药的事儿。
“他们说,爸爸好像是要奋力逃出去,但是被烟子呛晕了——他已经爬到了门口。”
“哦,天哪!我真为你难过,亲爱的。”
“这事……”莱拉欲言又止。
“怎么?”
“我觉得,我在出门以前就拔了那些彩灯的电源插头的。”
瓦珥瞪了她一眼。
“所以,我一直想不通:拔了插头怎么还会引起火灾?”
“消防调查员们怎么说的?”
“还没有结论。我看哪,他们好像拖拖拉拉的。”
“这很正常。”瓦珥显出了解情况的神色。
“正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火灾刚好发生在圣诞节前,那种时候,没人能安下心来做那么复杂的分析研究撰写报告之类的事情。”
莱拉直直地瞪着姑妈。
瓦珥长长地抿了一口霞多丽[5]:“莱拉,亲爱的,下周末,我要去BA,你和我一道还来得及。”
“BA?”
“布宜诺斯艾利斯[6]。”
“谢谢,可我觉得还是应该待在这儿。我……我应该等着保险公司的报告。”
“太可惜了!旅行就是我的补药——不过并非人人如此。”她扫视了一眼面包篮,只见上面放着一块松软的意大利面卷儿,于是拿了起来,掰了一半,涂上奶油,扔进嘴里。
“瓦莱丽姑妈,你……”
“瓦珥!亲爱的;叫我‘瓦珥’!”
“对不起,瓦珥;你觉得……呃……觉得……你是不是……呃……一边踩水过河一边想着该去哪儿?”
姑妈停止咀嚼,盯着莱拉。莱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戳中了姑妈的痛处呢,还是这问题太滑稽可笑,使得瓦莱丽姑妈很费劲儿地想要找到一个不失身份的回答。
“我并非那样看待人生,亲爱的。”瓦珥终于说道。
“那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瓦珥从容不迫地嚼完了面卷儿,双手交叉。“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她说,“而我,就是船长、大副、锅炉工等等集于一身。你最好是相信我当然知道驶往哪儿。”
真有趣!我家这些人的个性怎么都这样?丹尼也是,从不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别对自己那么苛刻,”瓦珥接着说。“你刚刚经历了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当然会心理失衡,但也必将恢复正常的。”
莱拉强忍着心里的痛楚:
“可你也失去了哥哥!”
姑妈笑道:“不错,但我已经历太多,并非初涉人世。你还处在面对死亡感到震惊的年龄段。”她一根手指指着上方。“他和我一天比一天相互了解,”她举起酒杯,“尽管我俩都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她顿了一下,“况且,坦率地说,我和你父亲从来就不大亲密。”
“怎么回事呢?”
“不同的人,人生的目标也不同。比如说,我绝不可能像他那样去创办企业,也不会养育你们这两个孩子。”
“奶奶帮着把我们养大的。”
瓦珥翻了个白眼:“那我也不干,况且还要和我们这个母亲一起生活。”她摇了摇头。“你父亲真是一个……当时真的是,圣人!”
莱拉脑袋一歪。瓦珥对她说话并不把她当作孩子,这一点她倒很喜欢。或许,父亲和奶奶以前对姑妈有点儿不公平。 尽管瓦珥有点儿爱夸张,但她绝不是父亲和奶奶暗示的那样肤浅,那样傻乎乎的。莱拉依然鼓起勇气打算问下一个问题。这问题她以前问过,此刻依然觉得就像高台跳水那样冒险。“你认识我母亲吗?”
瓦珥盯住她好一阵,然后抿了一口葡萄酒,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我从没见过她。”
“怎么会呢?”
“她和你父亲……本来相隔很远;他们当时……呃,卷入了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
“我给你说过,我当时离他们很远。”
莱拉觉得,这话像是照着什么稿子念出来的;她把双肘支在桌上:“瓦珥,为什么你们个个都不愿提起我母亲?奶奶从不提起她;爸爸也什么都不说——除非我逼他说起!为什么你们都不想要我知道母亲的情况?”
瓦珥嘴唇绷紧——奶奶以前也是那个动作。“你父亲……和你母亲……呃……走到一起是在一个……”她似乎在仔细地斟酌措辞,“……动荡的时期。”
“急死人了,瓦珥!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瓦珥仔细地看着她。莱拉觉得,瓦珥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然后,瓦珥靠向椅背。“你父亲从没给你说起过那段经历?”
“你说的什么呀?”
瓦珥叹了一口气:“我要郑重声明,你应该知道,我从未同意他的决定;而且我以为,你和丹尼应该早就知道了。”
莱拉有一种感觉:瓦珥将要说出的话可能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知道什么?”
“凯西……你父亲……从大学退学,上完大一之后。”
“爸爸辍学?可他上的夜校呀,在德保罗[7]。”
瓦珥做了一个要莱拉住口的手势。“就在你俩出生以后。但他开始是在密歇根。”
“密歇根大学[8]?”莱拉直起上身。“在安娜堡?你开玩笑吧?”见瓦珥点了点头,她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大概是因为他读完大一就退学了,他不想让你和丹尼步他的后尘。”
“那他为什么退学呢?”
瓦珥没有立即回答;一分钟以后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亲爱的。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呃……他做了别的事。”
“到底什么事啊?在哪儿做的?”
瓦珥招手要服务员再来一杯葡萄酒。“其实,他当时就住在芝加哥。”
“芝加哥?!”莱拉目瞪口呆。
“对。”
“他退学就是因为遇见了我母亲?”
瓦珥摇了摇头:“他俩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就在芝加哥?你没记错?”
“当时我正要和哈维结婚——那是我第一任老公……你父亲隔一段时间就叫来一些人来我家,大家聊天。”
“聊些什么?”
姑妈脸上掠过暧昧的神色:“哎哟,你知道的,杂七杂八的神侃。”
一波疑虑涌上莱拉心头:“他在芝加哥干什么?是不是我母亲也是本地人?我一直以为她老家在印第安纳呢。”
“我想她当时,不过……就像我说过的,他俩是在这儿认识的。抱歉,我只知道她有一张娃娃脸,其他的就不知道了,真的。”
服务员端来瓦珥要的葡萄酒,接着问莱拉是否还要一杯冰茶;莱拉挥手表示不要:“那他们在这儿的确切时间呢?”
瓦珥眼神飘远,极力回想当年。“我想想看。我嫁给哈维是69年,刚好是他俩交往那段时期的中间,准是从68年暑期到70年夏天。”
“我们生于70年5月。”
“我知道。”
“肯定会有人知道我父母亲当时的情况,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两个大活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
“我知道你想要答案,亲爱的;可我没有,也不知道谁会有。”
“那我们家里的情况呢?” 莱拉有点儿火了。“为什么这些都是秘密?没人谈论,相互也不说。”她声调提高,“要是我有了一个家,我就要……”她突然打住——她还没有自己的家,有家的前景还十分黯淡!
莱拉从瓦珥的表情看出,姑妈已经确切地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并对此感同身受——喉咙深处的剧痛再次袭来!
“莱拉,”姑妈说道,“我所知道的就是,你母亲在生你和丹尼时难产而死;几周以后,你爸爸坐着出租车出现在你奶奶家门口,怀里抱着你和丹尼。”她一口喝干了葡萄酒。“嘿!我给你说过BA之后的旅程吗?”
莱拉走路回家,思绪万千,筛来选去。应该去寻找母亲的家人吗?万一发现母亲是海洛因成瘾者,怎么办呢?或者是个小偷呢?也许是个妓女因为停用了避孕药才有了我和丹尼?也许,她的父母心理失常,她被迫逃脱魔掌以免自己被毁?不,不行!最好不要去寻找。
她朝南走向教堂街[9];走了半个街区,见到书店橱窗里摆满了弗兰克·里奇[10]的新书,不觉停了下来。里奇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莱拉觉得里奇虽然有些自大浮夸,但还算坚持正义;正纠结着是否进去买一本,突然注意到橱窗玻璃上有个影子——真蹊跷,不仅仅是一个人影留下的印象那么简单!在她身后,快要离开她的视域之处,某物——或是某人——在动:刚刚还在,顷刻即无!
一股寒气顿时窜上脊梁!天色依然阴暗,影子有可能扭曲。她把大衣领子往上拉了拉,凝神细看玻璃:街对面建筑物的轮廓,几辆小车经过,一阵摩托车加速的声音传来。
莱拉的目光回到那些书上。六本书的封面上,弗兰克·里奇对着她露齿而笑。她是个成年人,专业人士,在金融问题上,有重要的决定权。不法之徒无论耍什么花招,在她面前都不会得逞。瓦莱丽姑妈绝不会让自己感到恐惧,面临危险,她总是笑着应对。 我也必须鼓起勇气,无论身后藏着什么,都要去面对!
她猛地一转身——什么也没有!街这边没有行人,没人进出商店,没人上车下车,也没人横穿街道!
刚才经过一个巷口,就在倒回去几码[11]远之处,如果有人跟踪自己,那人很可能会藏在那里。她快步回到巷口,向里张望;几台蓝色的垃圾装卸车,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开裂的水泥路面;远去的摩托车声;其他什么也没有,除了雪花!老天正儿八经地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交头接耳地飘下,满天遍野白茫茫一片。
[1] 美国产的一种安眠药,属于处方药。
[2] 玛咪姑妈:美国1958年上映的同名喜剧片中的主人公。
[3] 家里有烟雾警报器:美国法律规定必须安装烟雾警报器,因而无论单家独户还是出租的公寓楼都得安装。
[4] 巴比妥:一种镇静、催眠类药物,为无色针状结晶或白色粉末。
[5] 霞多丽:一种原产于法国勃艮第的葡萄品种酿制而成的白葡萄酒,又名“雪当利、莎当妮”。
[6]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首都,也是该国最大城市,有“南美洲的巴黎”之称。
[7] 德保罗大学:位于芝加哥,是美国最大的天主教大学。
[8] 密歇根大学:位于密歇根州,美国历史最为悠久的公立大学之一,也是世界顶尖的综合研究型大学之一。它有三个分校,分别是安娜堡(主校区),迪尔伯恩和弗林特。
[9] 教堂街:埃文斯顿教堂街东西走向,东起镇子中心,往西延伸几公里以后变成贝克威思路。
[10] 弗兰克·里奇(1949—):美国戏剧、文化&政治评论家,《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电视制片人。
[11] 一码等于0.914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