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焰火》,观父亲
一八年出版的《焰火》是父亲的第六部诗集,也是他对自己前五十年人生旅程的交待,更是他对诗歌的那一份二十年如一日的坚守成果。但至于是不是他的最后一部诗集,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敢断言,因为只要时光继续,那份飘逸婉转的诗意总会在不经意间被他发现,总会在一个寂静异常的深夜化作笔下的眷恋。不过,人有时候真得很奇怪!往往身边最熟悉的,却是自己最陌生的,亦如父亲这部《焰火》。在近半年的时间里,只是默默地躺在家中的书架上,包括自己在内的家中所有人都视若无睹,置之不闻,而独独只有在异地打工的父亲对他眼中这份“珍宝”牵肠挂肚,一面询问他的《焰火》是否安全到家,另一面又让家人再一次确定是否缺页少码……焦虑的语气之间,流露着石头一样的孤注一掷。转念间,父亲的这种询问又何尝不是在对自己的询问?对自己前半生的询问?对自己那一个梦的询问?
【一】
读父亲的诗,自然想到的是父亲的人。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祖母说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在人生的每一个转折口,似乎总有贵人相助,像去济宁、杭州打工时遇到的郭总,像去南昌打工时遇到的彭总;母亲说他是一个穷人,笑称他果真是践行了他那句“用精品说话,要‘穷’尽人生’的诗观;二叔说他是一个不容易的人,每当家中遇到困难,他那一声声叹息中不仅是他困于囊中羞涩的懊恼,更是他作为大哥的羞愧与自责。可是,正如每个人对他人的评价总是基于自己的经历而进行的类比化评价,甚至自我评价都是在否定洛克的白板论,无论评价是褒是贬,终究无法还原人生的复杂与多面,因此,父亲对自己的五十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像《石头》一样……
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了
石头的颜色就像我的皮肤
黝黑黝黑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这块石头和我一样
爱着白云爱着大地
习惯了风雨习惯了冷板凳
知道沉默 是
岁月的骨头
沉淀的河流
历史的脊梁
后来,我把这种认识
运用到我的实际生活中
无论处在闹市和荒原
都没有再流过泪
我保证,我是爱着生活的
——《石头》
石头是沉默的,选择石头,就是选择沉默,以沉默的姿态泯灭生活中一切的酸甜苦辣、狂风骤雨。但在沉默之后,有的却满是坚毅面孔下的柔情。而这份柔情像极了父亲的敏感,稍有外部情感的波澜刺激,父亲那眼眶里就溢满了泪水,至今我仍旧记得儿时与他一同看《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当自己仅仅在观看剧情时,父亲却早已是泪如雨下。这份敏感,又何尝不在诉说着热爱生活呢!
对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而言,或许,石头的沉默是出人预料的,同时也是情理之中的。在真实的景幕里,父亲一直处在四处漂泊之中,从汶上到青岛,从青岛到济宁,从济宁到南昌,从南昌到杭州。我曾在一篇又一篇的日志中不断地揣摩父亲的漂泊心绪,但远不如父亲拿在手中的那一张《车票》:
很多人凭着一张手中的纸票
坐上车或坐上船
一溜烟驶向了远方
关于这些人的去向和以后的日子
给他们发纸票的人
从来不会过问
就是寂寂地死去或者轰烈地生
也不会过问
可是,很多人
还是不由自主地握住这张纸票
离开家园走向远方
占卜自己
占卜命运
其实,这张纸票
风一吹就没了
——《车票有感》
一张车票,一首《车票有感》,写满了“占卜自己、占卜命运”的不安,写满了“握住这张纸票”的凄凉,更写满了像父亲这一代人的坚定。就在这不安、凄凉与坚定的焦灼之中,他毅然《用石头说话》,用石头代替自己说话——
那天我在一座山里 背靠石头
睡了三天三夜
决定以后就用石头说话 用
石头的沉默
用石头的苍茫
用石头的坚硬
用石头的心平气和
说话
不问春夏秋冬这四个轮子
怎样碾过红尘
怎样把我伤害和拥抱
——《用石头说话》
之后,也是《多年以后》,父亲发现,那块石头就是自己,像庄周梦蝶一样。
多年以后
或许那块石头就是自己
多年以后
我真的成了那块石头
一言不发
多年以后
我看见那块石头和自己一样
夜色里自言自语
——《多年以后》
石头无言,父亲不语,本以为父亲会悄悄地沉默下去,但心中却喊出了对《有这么一天》的异常渴望——
早上醒来洗漱,整理房间和枕头
一家人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
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喝茶
陪着儿子读那本没有读完的诗集
中午的阳光照耀在田地里
和家人一起播种春天收获秋天
小憩的时候
睁着明亮的眼睛
学习,谈书,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很善良
我在为每一个忙碌的人祈祷着
祝你们前程灿烂,生活幸福
灯光熠熠里
还想给我喜欢的人写一封幽默的“情书”
告诉他们我的悠悠心事
或者轻轻地拍打一下身边的小狗
她发出的汪汪的叫声
会让我觉得很幸福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
一直没有到来
如今头发都白了
还是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我会向世界说,这一天
我很幸福,世界也很美好
——《有那么一天》
但愿,那么一天能早点到来!
【二】
父亲写石头,甚至认为自己是石头,但石头的坚硬不曾在他那最后一根骨头上彰显,充盈的尽是无限的柔和。家中人常常埋怨他说话唯唯诺诺、毫无底气,我想其中原因除了性格之外,还在于他对待生活的柔和。在这五十年熊熊燃绕的《焰火》里,柔和无处不在,在对母亲的歉意里,在对儿子的期盼中,在这十余年在外漂泊的思乡间。
很长时间以来
她一直用柴米油盐击打我
恼怒时 还会用房子
——城市里最大的一块砖头
狠狠地砸向我
我知道她是情有可原
生活这条疯狗常常追咬得她
半夜里失声抽泣
她不知道
我的道路上还有一个相悦的女子
——让我终生敬仰终生厮守的女子
想到这些,我为她充满一种歉意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那个女子放牧的马
(天堂里生出的马)
闪电一样仰鬃红尘的时刻
我禁不住为她彻夜难眠
今天 一盏灯光里
我忽然看见妻子身上的伤口
才觉出 这些年来
我暗中厮守的那个女子
将她深深地刺伤
——《妻子》
《妻子》是父亲的神来之作,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父亲喜欢诗歌要比认识母亲要长,但诗歌是高尚的,也是贫穷的,尤其对处在社会底层的父亲而言,这种喜欢的代价俨然是昂贵的。所以,他对母亲的歉意贯穿于这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之间。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初中生,又想搞出点名堂?只有一边写诗,一边带着母亲流浪。相信,父亲在写完这首《妻子》的时候,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吧!
太阳在家园上空闪动着金光
孩子 再多睡一会吧
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
继续做昨晚那个美丽的梦
你的母亲已经起来
为父亲匆匆打理着行囊
孩子 为你煮好的豆汁
已放在桌子上
你睁开眼就会闻到它的芳香
父亲马上就要出门远行
在此之前
父亲一直深爱着你
曾给你当马骑 让你
行走天下
你的母亲已收拾好行装
孩子 让父亲再一次吻你的额头
你嫩嫩的脸蛋 使父亲
感受到人生的一种庄严
父亲将要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 搭
一辆又一辆公交车赶往工地
归来时 给你
带回来面包 盐 以及你喜欢的玩具
愿你像家园的树
枝繁叶茂一点点长高
怀揣着对你的祝福
孩子 父亲就要登上高高的脚手架
淌汗的节奏里 与春天
争夺黄澄澄的金秋
——《致孩子》
《致孩子》是对一件件故事的勾勒串联,从清晨到傍晚,从春天到秋天,在最后一个字的浮现之际,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父爱如山,其主题与似海的母爱相仿,但表达方式各异,有的父亲喜欢将心事埋于心底,待到子女离家上学之后,仍旧要把子女的房间收拾得像孩子在家一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子女的气息,像这样的父亲是二叔;有的父亲貌似大大咧咧,待到子女离家工作之后,他仍旧要风尘仆仆地驶向远方,早出晚归,原因只是他要趁着自己还处在壮年,争取为自己孩子的未来多积攒些积蓄,让自己的孩子有机会飞得更高,像这样的父亲是三叔;有的父亲虽不善言辞,但在与孩子的交流中却是口若悬河,一言一语中,便让自己孩子把烦恼转换成动力或宽慰,像这样的父亲是自己的父亲。所谓“多年父子成兄弟”,父子一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也是人世间的一种修行。父在子先,子又何尝没有父的印迹呢?这人世间,哪一个父亲不是伟大而渺小呢?
必须忍住 眼窝深处
噙着的泪珠落下来
一颗泪珠就是一颗星星
我知道 一旦肆意落下来
故乡的天空就会变暗
离开故乡的那天
记得头顶的天空就很暗
我不能再雪上加霜
免得亲人们
遥望远方的时候
眼睛会模糊一片
我的亲人们 不要
打听我在他乡的故事
村后的那条河流
日夜淌在我的躯体里
我的亲人们
回家后 我的泪珠
一定会在你们的面前落下来
——《泪珠》
父亲易于动情,易于流泪,或是天性使然,或是长期诗歌写作对敏感度的训练。在父亲的诗歌中,有亲情之类,有爱情之类,亦有生活之泪。《泪珠》中,父亲的再一次流泪是源于背井离乡,背对那一口熟悉的井,离开那生斯养斯的地方。或许,对于八零后、九零后们,背井离乡的寒意随着时代的嘴巴而大口大口地吞噬,“北上广深”早已成为这一代人的新向往,哪里的水更甜美便是自己认定的那口井,哪里更适合自己发展就是自己的家乡。但对六零后们而言,他们处于世纪交接处,荣与辱并肩,繁盛与凄怆并存。即便是他们因生计而在异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他们仍旧不会把异地视为自己的家乡,在他们的眼中,家乡还是他们最初出发的地方!家乡的那条河流日夜淌在这些离乡人的躯体里!
【三】
父亲在《焰火》后记中写道:“诗人承担的不只是桂冠的加冕,更多的是一种红尘之行的修行。”他将红尘的修行化作笔端上曼妙的文字,一行又一行中,吐露着自己的心声,亦吐露着自己前五十年的欣喜与惆怅。但字里行间中,哪一首没有他们这一代人的影子呢?
对于像父亲这样的六零后,文革的记忆似乎并不清晰,但饥饿、贫穷以及家徒四壁早已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记忆,以至于父母最厌恶的吃食是红薯,以至于成年后的二叔曾说,“我的梦想只是一个馒头”。当然,“馒头”只是一种戏谑,时代在变,二叔的“馒头”亦一再变换成冰箱、彩电、洗衣机、摩托车、电脑、轿车以及房产……可无论怎样变化,其背后隐藏的是生活在广袤农村大地上的孩子们对饥寒交迫的日子里那种不可言喻的刻骨铭心。但无论生活是富有还是穷困,无论道路是前途似锦还是荆棘丛生,总会有那一批人依然抬起高贵的头颅,张扬开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纵然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但仍旧热爱它。从这一点放眼望去,父亲成为“英雄”是从他爱上诗歌的那一刻吧!
从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早已进入写诗的行列中。对于写诗的原因,我认可他对自己的定位——要做一个有“梦”的人。据祖父讲,父亲是他们兄弟三人学习最不佳的,尽管祖父一度支持父亲复读考高中,但终究无济于事。迫于无奈,父亲便早早地开始工作。建筑工、纺纱工……这些工作让父亲疲惫不堪,而又无可奈何。恰恰此时,同样早早下学的斌叔(亚夫)尝试着写微型诗、写散文,而这似乎为父亲带来的方向。从此之后,“诗”成为他与斌叔的共同主题,即便是在斌叔成婚之后,只要父亲来到斌叔家,斌叔便拉着父亲一同谈诗,直至深夜而不眠。斌叔在他的读诗札记中回忆道:“他的诗我读的最多,包括他的成品和半成品,也包括他抛弃的作品。如果我不回老家,他会用短信的方式将刚写的诗作发给我,我们之间的主题就是诗,几乎到了疯魔的境地。假如我回家,不需喝酒,他也会更快地疯掉,他瘦弱的骨肉里蓄满了诗的酒气,从里向外渗透,从里向往燃烧,并以突如其来的方式一次次把我化为灰烬,混迹成他诗的一部分。”
其实,由于斌叔一家远在外地,自己对斌叔的记忆一直以他的诗文的方式存在着。正所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斌叔的诗风格吊诡,流露满怀的才气,似乎有一种等待戈多的后现代主义,如同斌叔这个人的幽默风趣、颇具鬼才;而父亲的诗风格唯美,溢满一往的情深,向来有一种桃花源式的古典主义,如同父亲这个人的不善言辞、为人诚恳。父亲曾讲,斌叔的知识储量与写作水平远远高于他自己。对于这一点,我同样深以为然。但一想到家中书架上有很多书是斌叔离家时送予父亲的,亦是他们曾卧床谈论过的,我便坚信他们同属于一种人,因为在那批书中,有许多是我至今还未读过的,像但丁的《神曲》,像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对于有“梦”的人,只要给予他一个适合的方向,他便会努力去坚守。正像父亲,当写下第一篇微型诗时,相信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一写竟然过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贫穷依旧,潦倒依旧,嘲笑依旧,但父亲仍旧沉溺在诗歌中。我并不想述说父亲的勤奋,要说勤奋,一个“二十年”便足以见证一个人的勤奋与执着。
除了勤奋、坚守之外,父亲写诗的“求名之心”应该得益于这个时代。上个世纪末,电脑尚未普及,他便用笔把自己一篇又一篇的诗稿寄给当时微型诗界的名家。不曾想,处在北方小镇的小人物竟接二连三地受到微型诗界大人物的器重。当我问及父亲为何要给这些名家写信时,他说:“一方面是大人物的一条建议远远胜过自己的长久摸索,另一方面是小人物给大人物写信的结果,对大人物而言,仅仅只是一缕烟、一瞬间,但对小人物而言,却有可能成就一个人。”后来,几部诗集、无数的序文以及名家的交口称赞,不住地见证了这句话的真实。得益于微型诗界大人物的无私推荐,得益于他努力之后的幸运,父亲这一小人物逐渐在微型诗界奠定了小小的位置。对此,自己不禁感慨虽主修过工商管理,但远远不及父亲对自我营销所掌握的熟悉程度。进入互联网时代后,父亲凭借网络的迅捷在各大诗歌网站投稿,在这一首首的诗歌中,父亲的名气或许亦在堆砌,直至今天,他仍旧喜欢写一篇、投一篇。对此,我常常将这种方式理解为文人的“求名”思维,但父亲则把这种方式视为一种激励,一种外在的激励。
还原父亲写诗的历程,不觉间,感触的是个体与时代的交织。个体生活于时代之下,但时代又何曾被个体饶恕!对于父亲这一代人,对于每一代人,都同样有梦,同样有苦恼,同样是困扰之下的“追梦人”。这一刻,不禁回首刚刚结束的二零一八。二零一八年,被很多人比喻成,一个时代的结束,源于上帝为装点他的伊甸园向人间要去了各界“大人物”。然而,相较于这些“大人物”而言,默默无闻的“小众”仍旧被时代大潮裹挟着主动或被动地行进,以至于一八与一九的跨度仅仅不过是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四点或一九年一月一日零点,在崭新的一九年里,一八年要还房贷的仍旧需要还房贷,一八年要还车贷的仍旧需要还车贷,一八年苟且于生活阴翳下的仍旧在幻想那份诗和远方。从这一刻出发,哪一个时代又可以被定义为结束呢?
时代没有开始,也从未结束!时代在结束中开始,在开始中结束!每一代人又何时不在追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