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坪大队

10-31 作者:翁大明

西坪大队

翁大明

霜降过后,天气渐凉。走在微冷的夜晚,仰望辽阔的星空,我忽然想起了西坪,想起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想起了故乡的那些人,那些事,以及从西坪一路走来的那些岁月。

我叩问自己:那份童真和初心,还在吗?

西坪大队是宽坪公社最南边的一个大队,这个大队有六个生产队,分别是东坪、西坪、安沟、曾家山、幢子沟和桃园,按照这个顺序,大家习惯把东坪叫一队,西坪叫二队,安沟叫三队,曾家山叫四队,幢子沟叫五队,桃园叫六队,每个队都是一个生产单位,也叫生产队。大一点的生产队有一百多口人,小一点的生产队有几十口人,六个生产队加起来,一共有七八百人,都住在山里,有地住山顶,有的住山脚,有的住在山沟,有的住山坡。

不过,叫西坪大队的时代,已经是上个世纪了。 现在这个地方叫西坪村,除了原来的六个生产队,相邻的范家山也划归西坪,管辖西坪的宽坪公社先是被白鲁础乡所取代,后来又并入到十里坪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西坪大队在秦岭南麓的山里面,村部所在的西坪二队,却更像是一个小盆地,宽阔而且平整。“小盆地”的中间,有一条“S”形的小河。这条小河虽然小到只是一条沟,小到只长草不流水,但却是一条跨省的界河。这条小河由安沟和曾家山的两个小溪在铺子汇合,在西坪二队划出了一个一公里左右的弯儿,慢悠悠地从南坡根儿拐进了五里河。

小河的东边,是陕西西坪二队,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小河的西边,是湖北马家坪的三队,也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湖北的房子坐西朝东,陕西的房子坐东朝西,门对着门,喊一声,都能听见。

当地人习惯把这个地方叫马家坪。马家坪既包括了湖北的三队,也包括了陕西的二队,还包含了桃园、范家山以及东风垭、大西坡的一些地方。

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住在山的皱褶里。无论到那儿,都得翻山越岭。

我就是在这条小河的东边出生的。耳爬大姑用一把生锈的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我的脐带,我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了西坪大队的一员。

为此,我妈得到了七尺布票,一斤棉花票和二斤糖票的奖励。

我的出生,使我们家成了一个七口之家。除了爷爷和父母,还有一个哥和两个姐。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父母挣工分。实行人们公社以后,队上的土地集体种,生产的粮食大家分。凡是能够在队上干活的,都有一本劳动手册,干一天活儿记一天工分。每天干完活儿,大家坐下来,给每个干活儿的劳力评工分,肯出力的,干的好的,给十分;差一点的,给八分或者九分,由队上的会计在劳动手册上记下来,到年底了算账分红分粮食。

西坪大队的会计姓王,叫王刚喜;大队支书也姓王,叫王刚学。我父亲虽然是大队长,但参加的是西坪二队的劳动,挣的是西坪二队的工分,分粮食也在西坪二队分。

西坪二队的队长是翁会德,会计叫叶全成,是耳爬大姑的老大,耳爬大姑有四个儿子,全成,全清,全富,全喜。叶会计能识字,会算账,打得一手好算盘。每次分包谷,分萝卜,分麻油,都是叶会计先按人口算,再按工分算,算好了,由樊家表伯过秤。

分余粮款,也是叶会计先算了,再分。队长会德站在大队的屋檐下,双手叉腰,喊:“西坪二队的社员听好了,今儿晚上到油坊开会,分余粮款,一家只许去一个当家的,其他人不准去!”他向西坪二队社员喊话,也是叫对面湖北的听:“看看,我们陕西这边分余粮款了啊!”很有点炫耀的意思。对面湖北的社员听了,就知道,陕西这边会德当队长了,西坪二队要分余粮款了,就嘀咕:,湖北啥时候分啊?能分多少啊?

父亲吃了晚饭,准备了火把,不等走到小洼,我就撵上了,去赶热闹。队上缺粮户多,余粮户少,能分到余粮款的,一个队不到一半,工分最多、余粮款最多的“土财户”,一年的余粮款也只有几张“大团结”。 果然,父亲领了两张大团结,还有一些块块钱、分分钱、毛毛钱,回家包好,放在桐树箱子里。这一年,父亲给我买了一双解放鞋,那是我第一次穿胶靴,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除夕夜里,打着灯笼,从这家跑到那家,比穿新衣裳还要兴奋。

分粮的时候,自然也很快乐。 我父亲是大队干部,要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自留地是不敢种的,粮食蔬菜全靠队上分,分多少是多少,分多少吃多少,大多时候宁可自己少分点儿,也不捡集体半点便宜。队上种包谷,种洋芋,也种红薯和白菜。 庄稼熟了,红薯、洋芋等蔬菜之类的,在地头上扒拉成小堆儿,直接分了,往家里背。

我们家住在大洼,背东西要上几个坡,翻几道梁,队上分粮分菜,我就跟大人一起背。父母用背篓背,我用挎篓背, 背不动了,就靠在石坎儿上,歇一会儿。山里的夜,黑魆魆的,衣服被汗水弄湿了,脸上也被包谷叶子拉得生疼。不知是野鸡还是野狗在树林里跑,呼呼啦啦地响,有点怕人,汗毛直竖。

玉米和黄豆是主要粮食,须先收回来,拿秤分。粮食精贵,多一粒粮食,“照影儿”的稀湖汤就会多一份粘稠。

西坪二队的社员,劳力较其他队多,虽然饿饭,却也壮实。本家贤字辈儿,元贤和贵贤给队上放牛,地犁得好,种庄稼也有经验。德字辈儿,我父亲柱德,铺子的成德、心德和学德,安沟的财德和有德,耳爬的中德、宝德、千德、会德、军德、刘家小叔银德,个个都是壮劳力。只有发德还小,还和我一样,跟大人一起放牛放羊捡柴火。大字辈儿的大清、大均、大才、大全、大发、大成,这一茬子也起来了,可以参加队上的劳动了。井家的桂怀、桂良,叶家大姑夫家里的全成、全青、全富、全喜,加上后坪陈家大伯、陈会江、樊家成以及裴家的兵台、兵科,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

我和大富、大国、大胜、大林、大凯、书林和华娃、大春,以及我家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喜娃、正娃,刘家小叔家的荣娃、翠莲、三女,我大哥跟前的明旭、明月、明星、明霞,耳爬宝德叔家里的大女子、春娥子、春红子和春梅子,陈家大伯家里的小女子,铺子七伯家里的三女四女五女,学德叔家的琴娃、小红和燕子,财德叔家里的凤娃、强娃,后门上会德叔家的几个女子以及叶会计家的春花和记娃,都还小,但也陆续地跟大人学干活儿了,放牛的放牛,放羊的放羊,砍柴的砍柴,打猪草的打猪草。忙的时候,也跟大人一起钻包谷林,拿薅锄薅草。

大队部在二队,二队自然就成了西坪大队的中心,开会在二队,放电影在二队,买东西在二队,合作医疗在二队,小学也在二队,所以西坪二队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再加上二队的刘先生、裴医生都有学问,学德叔先在大队小学教书,又到公社中学教书,叶家全青先当赤脚医生,又到北京上大学,大家就觉得,西坪好,二队好。

西坪二队的会德队长,腿上本来就有残疾,有一年上坡砍树,一条腿又被砸断了,但脑子灵活,说话做事麻利,指挥干活得当,加上贫农成分,大家便听他的,按他分派的活儿,该挖地时挖地,该播种时播种,该薅草时薅草,该收割时收割。评工分也是他先发话, 说:“今儿干活,有的觉悟高,麻利,活干的好,有的懒黄鳝腰,不说大家也知道。”然后就叫大家评,看该给谁评十分,给谁评九分。

几个年长的吧嗒着旱烟袋,不吭声,怕得罪人。眼看要冷场了,财德叔帮着发话:“我来说几句。我看啊,叶家大姑夫干活行,铺子七伯、刘家小叔都该给十分。”财德是西坪大队的老党员,也是西坪二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大会小会发言都很积极。见有人带头发了言,陈会江也说:“就是的,这几个干的行,我也干的行,也该得十分”。 会德队长看看时间不早了,就总结说:“那就男劳力都记十分,女劳力都记九分。全成你就按这个记。”那几个抽烟的磕磕烟灰,慢悠悠地站起来,各自回家。

西坪大队建在二队的大队部有一溜儿四间瓦房,土墙刷白了,是石灰刷上去的那种白,薄薄的一层,墙窟窿眼儿都没塞起来,冬天呼呼呼地直灌风。房子面东朝西,和湖北三队隔河相望,前沿有一条一米多宽的走廊,每间房子之间被一根圆圆的木柱子撑起来,每根圆柱子之间,铺垫着一块块玉白色或者深灰色大理石墓碑。这些墓碑,是红卫兵从平地里的那块老坟里破四旧抬到这里来的,我们几个小孩子一去那儿,就喜欢坐在墓碑上玩儿,细细地看那上面的字,虽然不知道这些玉白色的石条是做什么的,也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却看得特别认真,边看便用指尖刮那字缝中的泥土。

西坪二队是西坪大队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说它是政治中心,是因为大队部在二队,大队的支部会、党员会和斗私批修会都在二队,一到开会的时候,王支书就一大早从曾家山出发,经过安沟或者是小安沟,走十里山路到西坪二队。如果开的是支委会之类的小会,王支书就会把开会的七八个人带到我们家吃午饭,我们叫他表叔,我父亲和他又是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大队部离我家又近,我妈自然就成了大队的义务炊事员。如果是开全体社员会,那全大队的社员都来,有三两百人,任何一家都管不起这些人的饭,王支书便饿着肚子回家吃,那些开大会的人,也自然就近找亲戚,或者各回各的家。虽然每个小队都有广播,但能响的,就只有大队部的那个有点瘪的那个广播碗子,无论是公社派人送来的书面通知,还是在广播上的喊话,大小消息都先从西坪二队过,二队的社员便感到很有面子。说它是经济中心,是因为湖北有个代销店,就在西坪大队部的对面儿,湖北的人去买东西,陕西的人也去买东西,只是布、糖之类的都是凭票供应,陕西社员没有湖北的布票和糖票,凭票供应的东西便买不来,要买就得去几十里以外的宽坪公社,或者到邻近的十里坪公社,但湖北也有些东西虽然紧缺,但却可以不凭票,比如煤油、盐,这样,安沟、幢子沟、桃园、曾家山的人都去买,都要经过西坪二队,加上郧西那些挑担子卖洋红洋绿、针头线脑的货郎儿以及荆紫关那些卖瓦缸瓦罐的窑货贩子,偶尔也会偷偷地到西坪二队,大概他们在其他地方不敢卖,才连夜进山卖点钱,再连夜悄悄地赶回去。说西坪二队是文化中心,那是因为西坪小学建在二队。其实西坪小学以前不在二队,而是在东坪一队的财神庙,陕西湖北附近的孩子都在东坪一队财神庙里上学,我自然也在财神庙里上学。

西坪还是那个西坪。只是上个世纪的西坪,已经变成了回忆。

西坪大队,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记起那个年代,记起那个年代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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