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大约在正月》
大约在正月
翁大明
2020年鼠年的这个春节,一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紧紧地揪住了亿万国人的心,使原本应该快乐的春节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变得异常艰难和郁闷,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忧虑。在足不出户远离人群的日子里,我想起了那一年,大约在正月……
东方泛起的那片白,逐渐关上了夜的黑。在噼里啪啦连绵不断的爆竹声中,正月初一,到了。
紫气东来……
糖果,核桃,柿饼,饼干和炸果子,还有那逐家拜年大人们发的鞭炮,以及出天星时在家家户户门口的雪地里捡来的炮筒儿,二队的这十几个孩子,个个满载而归。(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雪还在下。四周的山,一河两岸的地,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那个圆山包儿,像个发得正旺的白馒头,更大了。
鞭炮声停下来,喧闹了一夜的村庄突然安静下来,雪花落地,悄无声息。花花绿绿的灯笼映衬着大红对联,那长长的穗子微微摆动着,也是静静的。
疯了一夜,煤油灯笼薰黑了手和脸。那薰黑的脸被雪水一润,透出一道一道的白,正在和面包饺子的母亲手指在我头上一点,噗嗤一笑:"真成花脸猫了!"谁知母亲手上的面,又在我额头上生生地沾了一大块,逗得大姐也大笑起来。
父亲把搬出去出天星的小桌搬了回来,照原样把几个果盘放回桌上,转身出门抱了一大抱干拌子柴,在火炉上重新燃起一大炉火,那块在熊洞洼砍的平时没舍得烧的扁柏,也架上了火炉。一阵檀香味,弥漫在正月初一的早晨。
母亲喊:“你们哪个有分分儿钱?拿来,包在饺子里,谁吃着了,谁今年有钱花!"我找了几分,大姐也找了几分,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都有,但大多是一分的。母亲把饺子不叫饺子,叫扁食,包法上也和别人包的不大一样。母亲说:′我这包法儿,叫筲箕口儿,包的严实,煮了不化。" 弟妹和侄子们拿条板凳在雪地里玩滑雪,玩够了,便堆起了雪人,偷了我写对子的墨汁和画灯笼画儿的洋红洋缘,给雪人画了眼睛鼻子嘴,又打了两个红脸蛋儿。母亲咳嗽一声,喊:"饭好了!吃饺子了!"
雪更大了,屋山头的那几根竹子压得更弯了,须低了头,方可经过。队上的那头老母猪躲在猪圈棚子里,哼哼唧唧,母亲兑了昨天晚上有油有盐的菜汤,装进拔桶送进猪棚,猪吃饱了,才止住哼唧,摇着尾巴睡觉。父亲初一早上喂羊,跟三十晚上一样,也是在黄豆壳里洒了盐水,只是初一早上多了一味,那多出来的一味,是洒了盐水的包谷壳儿。
抹了腊八粥的柿子树,树顶上的巢里有两只喜鹊,一只在巢里暖窝,一只在枝上站岗,不时"呷"一声,振振翅膀,抖落一团雪,砸在地上。踡在屋檐上的小黑望了望,继续舔它的崽,倒是那只大花猫,"嗖″地一声窜上了树,惊得喜鹊又"呷呷″连声。
新年第一天的夜晚,一河两岸家家户户门楣上的灯笼又闪亮起来,婆娑的灯光,映着纷飞的大雪。大哥发了汽灯跟几个邻居打升级",兄弟姐妹围着火炉听父亲说"古今",母亲微笑着收拾锅台,不时地咳嗽一声。
忽然有人唱着咿咿呀呀的歌,从屋山头压弯了的竹子底下钻出来,浑身是雪。是个送财神爷的,从山阳悄悄地来,趁着过年弄点零花钱。母亲收了那人印在红纸上的财神爷,恭敬地粘在板柜上,留那人吃了饭,给了钱,又抓了几把炸果了,包了,装进那人挎包。
父亲叫住我和大姐:"今儿初二了,你两个换上新衣裳,去萝卜坑给你舅舅拜年!"母亲瞅瞅屋外:“这大的雪,咋去啊?″父亲说:"爹亲有叔,娘亲有舅。雪再大,也要去拜年的。"怕我不积极,便给我鼓劲:"你舅舅给你留了好多炮,还有十大雷,快去!”
冒了大雪,我跟大姐到萝卜坑给舅舅拜年。萝卜坑在湖北,翻山越岭的,有十几里远。去萝卜坑的路,一条从东坪进阎家沟翻山过去,一条顺茅草坡梁子从纯贤外公和井家门前绕过去,但这两条路都是深山老林,这大雪封山的,只怕连一只野兽的脚印也没有。父亲说:“茅草坡和阎家沟摸不着路,还有狼,你俩走安沟吧!"
谁知安沟的路,也是一个脚印都没有,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一眼望去,棉不是棉,花不是花,白茫茫的一片。我跟大姐背着拜年的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田家大院,在叶篾匠家吃了黄酒煮麻花,便开始爬火石桩梁子。
那火石桩梁子上有一个巨大的白火石桩,不下雪的时候,白火石在太阳底下熠熠闪光,这下雪了,那白火石桩倒像是一个穿着肥大白袍的巨人,站在曾家山的山头上,从纷飞的大雪中俯瞰马家坪,以及马家坪的南坡和西坡。
我竟然微微有些出汗,摸出一个炮,插在雪里头,擦根洋火,"啪"地放了一个。
大姐用手一指:“快看!前头那个石头上,就是石小脚!”在母亲给我讲的故事里,“石小脚”就是一个让我经常发呆的故事。母亲说,安沟火石桩梁子上的那个石小脚,是王母娘娘的脚印,王母娘娘在用金簪划道银河隔开牛郎织女的当天,就捶胸顿足地后悔了,但碍于玉皇大帝的天威和不可忤逆的天条,在无法改变既成事实的情况下,只好唤来喜鹊,衔枝架桥,一年一度,七夕相会。
这天金风玉露,鹊桥初成,牛郎织女正欲上桥,却被玉帝差来的雷公电母兴风作浪,几个炸雷,刚刚架好的鹊桥即将掀翻。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王母娘娘灵光一闪,在安沟火石桩梁子的这块大石头上点了一下脚尖,飞身托起鹊桥,帮助牛郎织女达成了约会。这脚尖一点,便留下了遗迹,这就是石小脚。
顺着大姐指的位置,我刨开大石头上的积雪,果然有一个清晰的脚印,深深地印在大石头上。那脚印长约五寸,脚跟脚腰脚尖分明,甚至脚掌上的纹路,也是淸晰可见,只是那脚尖是尖的,宛如耳爬大姑的三寸金莲。
哦,这就是石小脚,这就是王母娘娘踩过的地方,这就王母娘娘脚尖一点,纵身一跃,手托鹊桥,帮助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这过年了,不知王母娘娘能不能再帮一次,让牛郎和织女,还有那箩筐里挑着的一双儿女,也能在一起过年?
发了一会儿神经,又摸出一个炮来,立在石小脚上,擦根火柴,点着炮引,又是"啪″的一声。
翻过火石桩梁子,从一片密林中滑下去,爬下三道幢,便到了萝卜坑。外公外婆心肝宝贝一样拉着我跟大姐,又是拍打身上的雪,又是叫我们赶紧烤火。舅舅哈哈笑了一阵:“这雪下的!把两个娃子冻坏了!"果然有一卦鞭炮,还没有拆封,塞到我手里:“娃儿,这是专门给你留的,放的时候,小心点儿,别炸了手。"
我打量着舅舅的对联和灯笼,这对联是舅舅自己写的,果然写的比我好看,我便右手在左手上比划,学舅舅的毛笔字。舅舅的堂屋,也贴着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旁边,一边贴了李铁梅一家三代高举红灯,一边贴了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堂屋还有一盘小磨,用木盆扣着,几只母鸡立在木盆上打瞌睡,公鸡打一声鸣,提醒天快黑了,该进笼了。
舅妈拣了一盘炸果子,一盘米花糖,随后端了两碗黄酒,碗底卧了两个荷包鸡蛋,说:“先垫个底儿,过会儿再吃晚饭。" 忙不迭地去了厨房。
舅舅祖上,是中医世家,那汤图背的是滚瓜烂熟,十里八乡都晓得徐家的医朮高。舅舅从小受徐老先生的熏陶,长大后又读了官学,自是在当地出类拔萃,又是当医生,又是当教师。在萝卜坑那个山窝子里,舅舅家里居然还有个书柜,书柜里居然还有《本草纲目》和《三国演义》。我便在舅舅的书柜里翻书,似懂非懂地看了两天。
还没到家,便听得家门口热热闹闹地有人说话,屋山头那丛被雪压弯的竹子,竹梢的雪已经被人抖落了一些,稍稍地抬起些头,露出几匹碧绿的竹叶。只见门外头的,是七八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和我侄子们一起摆弄那个雪人,旁边又堆了一个雪狮子;堂屋里烧了一火盆炭火,吃烟的吃烟,打扑克的打扑克。火炉上围了几个年龄大的,吧唧烟袋锅儿,耳爬四爷吃水烟袋,捏一撮烟叶,按进去,点着,“噗噜”几下,吹了,又按一撮,点着,“噗噜”几下,又吹了。大嫂帮母亲做饭,父亲和大哥忙不迭地又是发烟,又是倒茶,又是添炭架柴火,屋里屋外,好生热闹。
见我跟大姐回来,母亲收了从舅舅家背回来的挂面和板糖,吩咐我们:“喊你哥,把酒煨了,进来端菜!”大哥从三斗屉桌子底下的酒坛子里打了两瓶酒,立在火盆上,先煨着,然后大家帮忙,在堂屋里拉了两席。
这两席接的是年客,队上年年都接年客,讲究的是宁漏一村不漏一户,于是排着队,家家接。谁家接的年客多,谁家就人缘好,有面子;谁家接不起年客,或接的年客少,就容易被说闲话。其实大家一年忙到头,盼的就是个过年,过年了,左邻右舍的接来聚聚,那心里便敞亮,吃啥不吃啥的,倒在其次。
但母亲还是把家里有的和她能够想到的,找齐了来做。先端了十三个果子,那果子主要是干果,核桃、毛栗、柿饼,桔子和切成片的苹果,炸花花,自己炒的瓜子儿,也有米花糖、饼干和水果糖。一轮过后,第二轮又是十三个凉菜,都是麻油调出来的,有凉拌豆腐、豆芽和豆皮,有凉拌猪肝、猪攻嘴和猪耳朵,有凉拌粉条、海带和金针、木耳,秋天里父亲在门前的桦栗树林里捡的菌子,母亲晒干了,过年调出来,味道也是极好。
包谷酒煨热了,一倒进酒盅,便是满屋的酒香。大家酒过三巡,开始打通关。一群孩子没座儿,便站在大人后面,吃几筷子,又哄到外面玩雪。那第三轮上的,才是热菜。母亲说,热菜也是十三个,鸡鱼蹄肚是少不了的,年前没去郧西买鱼,就多炖一个大疙瘩糖肉,保准他们也喜欢吃。那热菜不像凉菜,不是一次端上去,而是用大碗装了,一个一个地上。那凉菜盘子还在桌上,空了再添些来,陪衬着那道热菜。
一边上菜,一边喝酒。热菜上齐了,那些能喝酒的便一个个面红耳赤,满脸泛着红光,话也愈发多了。
一边请年客,一边张罗着出灯。去年大队安排井方雁扎的灯,只玩了两年,还堆在大队部的库房里,那狮子皮也还半新不旧,稍稍收拾了,可以继续耍。按照风俗,那灯不玩则已,一玩便是连续三年,玩的是一个吉祥喜庆、龙腾虎跃,求的是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于是几个年轻人不等大队开会安排,便到王家干佬的代销店里买了纸,搅了麦子面糨子,大哥把他那演革命样板戏的汽灯发着提到大队部,烧一大堆火,大家围着火堆七手八脚地糊灯笼,把那轿子、旱船也粘了,缠上些大大小小的花。第二天又请了方雁和蔡老师,化了洋红洋绿,给灯画了画儿,写了字儿,一盏一盏地靠在大队会议室里。那重新拾掇的灯,果然新的一样,五彩缤纷。
父亲玩灯好生厉害,每年只要有灯,就少不了父亲打头儿。前两年大队玩灯,都是父亲顶狮子头,安沟井桂才顶狮子皮,顶狮子皮的换了好几个,我父亲却把狮子头从东坪顶到桃园,从初六顶到十五。这去年父亲虽然腿上风湿疼得厉害,有时走路都得跪着,但到了今年玩灯的时候,父亲还是得披挂上阵。父亲说,全大队只有我能顶着狮子头上大桌,我不去,他们咋玩?
要是换作往年晴天,这正月间是没有时间打整功夫玩灯的,须组织劳力,把牛圈、羊圈和猪圈的粪都出了,运到地里,准备春耕生产,但是今年雪大,地里做不成活儿,便可以安心地吃年饭,玩花灯。看这样子,雪还在下,天气出奇地冷,离解冻大概还早,那就玩灯,不用操心别的。
不知哪儿来了个人,在后坪捉了一只花鲁鲁的鸡,用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鸡冠子上猛地拉了一下,那鸡血便嘀嗒嘀嗒地流进一个破窑碗里。那人拿了碗,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一抖,把鸡血洒在狮子头上,连续抖了九下,随后便双膝跪下,又是烧纸,又是磕头。趴在大队部的门缝里,我看得汗毛直竖:这是做什么啊? 父亲说:″这叫点光,是封建迷信。狮子头上九个包,每个包都要点一下。这点了光,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男有男,要女有女,就灵验了"。
漆油铸了蜡,瓶里注满煤油,在一河两岸的围观中,一阵锣鼓家伙和鞭炮,把浩浩荡荡的玩灯队伍请出来,马家坪开始玩灯。那玩灯的人,穿的都是过年的新衣服,没做新衣裳的,也拣了没补丁的穿上,头上绑块红布,个个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走在最前面的是锣鼓队,那个吹喇叭眼的,腮帮子鼓起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绑在喇叭上的红布跟鼓槌上红布一样,上下翻飞。接着是秧歌队,几个女的腰里绑块红绸子,又蹦又跳。随后是一长串儿纸扎灯笼组成的花灯队。花灯队的后面,才是狮子队,点了光的狮子果然威风凛凛,打狮门的“哈"一声,狮子便摇摇头,跳一下高。紧跟着狮子队的,是花轿队和早船队,几个女子头带珠冠,穿着古时候大户小姐的服装,婀娜着,很是好看。却有一个婆子脸上长了黑痣,拿一根长烟袋左敲右打,那撑船的哨公也是个大花脸,怪声怪气的吆喝着,做出撑船的姿式。
雪住了,但白还在,厚厚地柔软着,弄出一村银妆素裹。微弱的阳光吃力地融化了房顶上的些许雪水,却在房檐上的瓦棱中间凝住了,结出一排排长短不一的晶莹的冰条,几个孩子抱着竹竿,欢快地敲,河边梅树上的蓓蕾,也已清晰可见。
灯会从西坪出发,却直接去了东坪,早有鞭炮响起来,一家一家地拿了纸烟和炸果子,远远地放炮接灯,把那好吃的也凑起来,待承玩灯的。在东坪井家大院卧了一夜,接着去桃园,从桃园玩到幢子沟,再上曾家山到安沟,夜夜都有远路的跟了去,一玩一宿。
敲锣打鼓地从安沟口出来,已是正月十五。那灯会依然按照锣鼓队、秧歌队、花灯队、狮子队、花轿队和旱船队的顺序,又吹又打,又唱又跳,载歌载舞地游动在小河东堤上的那条曲里拐弯、凸凹不平的大路上,从铺子一直扯到大洼口。
如果说除夕晚上十几个孩子提着灯笼顺河组成的是一条小龙,那元宵晚上顺河组成的这条龙则是巨龙,浩大而且壮观。一河两岸的便纷纷点了炮迎接这灯会,鞭炮特殊的火药香味儿,瞬间又弥漫开来。
那灯会正月十五便在二队,从大洼到樊家表伯到刘家小叔,在大队和小学喝了彩,沿着大雪覆盖的圆山包到耳爬,耳爬的几家拿出鞭炮和花子,追着狮子烧。耍了一阵儿,对了一会儿山歌,又从后门转到后坪,再从郭家洼口到铺子叶家,熙熙攘攘地停在铺子的大院子里。
星空疏朗,大雪之后的元宵之夜,天上现出一轮满月,圆圆的,亮亮的。
且说这铺子古时候就是一个骡马成群、商贾云集的商铺,现在住着七伯和幺叔,二伯和叶会计也住在这里。单是七伯一家,就有十个子女,幺叔也有五个子女,加上叶家春花姊妹,那个大院子平时就热闹,这灯会来了,更是热闹得不亦乐乎。
灯头领着宫灯和排灯,进堂屋在毛主席像前喝一声彩: 喜盈盈来笑盈盈,
狮子来到贵府门。
贵府福大人兴旺啊,
毛主席领导我们翻了身。
然后出了堂屋,将那花灯围着铺子的院落齐齐站了一圈儿,每盏灯下都有一个人照看着,头上也包块红布,添煤油,剪
烛花。
观灯的自是不少,一河两岸都围了来,银洞沟、范家山的也来赶热闹,铺子的一个院子,竞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急得狮子又咬又蹭,转着圈儿打场子。看那随着宫排灯的,还有绣球灯、鲤鱼灯、免子灯、白菜灯,穗子红红绿绿地在人头上乱晃。
父亲玩了一个正月的灯,那腿上的老风湿居然好了,一点都不疼了,这到了二队的大场子,观灯的人多,更要把狮子头顶出威风来。有桂才做搭当,方雁打狮门,父亲信心更足,劲头更大。
只见父亲先耍了一套狮子拜年,讨要了一饼万字头,那炮炸的愈响,狮子舞得愈欢。接着又表演了狮子参灯,摇头摆尾地扑问花灯,一盏灯一盏灯地参拜,做出各种赏花灯的姿态,狮子仰头够一下,那打灯的把竹杆举一下,狮子抱着竹杆一通乱转。 也有年轻小伙子在人群中瞅漂亮姑娘,瞅着了,眼光便挪不开。
不知哪几个放炮的放炮,放花子的放花子,逼那看灯的人往后退,打出一个场子。早有人抬来一张大桌,父亲顶着狮子头蹦上去,倒立在四个角展示技艺;又有一张桌子来,接着又是一张,把三张桌子摞了,那狮子在上面耍。父亲说,这个叫狮子上楼,年轻的时候,我跟你桂才表叔能上九张大桌,现在他们敢摞,我们还教上,大有英雄不减当年勇的意思。
那炮又密集起来。我就纳闷,过年放炮舍不得,现在咋就这么多呢?这得花多少余粮款啊? 忽然打狮门的方雁拿一个绣球在地上一滚,那狮子便扑了来,又撕又咬,想把这绣球夺了去,无奈这方雁身轻如燕,左跳又闪,任凭狮子使出浑身解数,就是夺不来,吞进嘴里,吐出来,又吞进去,吐出来。这套狮子滚绣球,玩得大家齐声喝彩。
花轿等不及的上了场,花轿里坐个美女,跑小碎步,那些观灯的,一个接一个地唱山歌。只听有人唱道:
这边儿看着那边儿高,
我到那山上砍柴烧。
姐没得柴了啊我给你背,
姐没得水了哦我给你挑。
还没落音,早有一个女的接了腔:
你是山上哟一枝梅,
我是那喜鹊天上飞。
喜鹊落在呀梅枝上,
铁锤哟打来啊我也不飞。……
这边正对唱得起劲儿,那边人群里斜刺儿冒出一个人来,只听那人唱道:
正月十五玩花灯啊,
花灯落在姐的门。
叫姐一声姐不醒哟,
叫姐二声姐翻身,
叫姐三声姐醒了啊,
咳嗽咳嗽三两声。……
花轿里那个穿古装带凤冠的姑娘接住,声如黄鹂,梁有余音:
莫不是房里出妖怪,
莫不是耗子成了精,
莫不是爹妈来捉奸呀,
莫不是强盗起歹心。
正月十五谁喊我,
正在玩灯这咋行?……
突然大门口嗞嗞啦啦红舌一吐,一饼万字头响起来,锣鼓家伙敲起来,长毛狮子舞起来,宫灯排灯举起来,那划船的哨公也"啊哈"一声停住了浆。打狮门的方雁高举叮叮当当的绣球喝了彩,那人群便开始从铺子撤离。
抬头一看,天竟已大亮。东风垭的太阳照在小桃园的山尖上,覆盖的冰雪发出刺眼的光,河边的那梅树上的蓓蕾更大了,含苞待放。 哦,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春潮,正从那待放的蓓蕾中徐徐涌来。
2020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