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盒”的背后

06-18 作者:墓石

人类简史的铺陈叙事中,酒一直伴人左右,一旦沉溺,究竟是人发明了酒还是酒塑造了人,这也许早已变成了庄子与蝴蝶的另一种浪漫思絮!常常耳闻或目睹人们酒酣之际的那种淋漓,像似品尝世间百味后的释放,也像无人问津时的黯淡。面对这沧海桑田、人生百态,我们总能在酒肉穿肠的背后读懂一世人的个中滋味……

(一)

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另一半会在邻县宁阳静默地生长二十余年,期间不曾谋面,也从未同处于近在咫尺的时空之下,然后因一次高考成绩机缘巧合地进入了同一座大学黉宫,又因一次有酒的饭局相遇、相识乃至相知,直至最后以结婚证的形式成为了彼此的“骨中骨、肉中肉”。《圣经》有云,“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也就是“与妻子连合”的那一刻起,我才开始慢慢地走近宁阳,嗅到彩山脚下的醇香与久悠。

结婚,对于一对见惯了分分合合、历经了争争吵吵、坚持了六年之久的新人而言,是前一程悲欣交集的结束,也是下一程光荣与使命的开始。这一节点的意义,已然超出了两个人原有的生命承载,成为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相牵相连的标识。在那个张灯结彩、灯壁辉煌的日子,我在宁阳看见妻子家里人上下忙碌着,却始终无法忘记搁置在墙角边的一条扁担和两瓶水,水是由两个带有彩山特曲标识的空酒瓶装的。据妻子讲,她是颜氏家族第七十九代子孙中最小的女孩,所以住在淄博、莱芜、青岛等地的至亲纷纷在前一夜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那天晚上,岳父母为招待从远方归来的兄弟及侄儿、侄孙精心准备了一顿碟压碟、盘压盘的菜肴,用的酒却不是我从汶上带去的莲花湖、盛世元,也不是姐夫从德州带去的古贝春、洛北春,而是他们家乡人口中的“黄盒”——彩山特曲。彩山脚下,烧酒进贡之史实早在唐宋时期便已镌刻,彩山特曲已然在至圣孔子恢复乡饮酒礼中融入宁阳世代人的血液里。在家乡人因生计、学业及希望而出走乡村的当下,岳父母用家乡的酒,招待远归的亲人,送别出嫁的女儿,这何尝不是在表达一种不舍!又何尝不是在寄托一份故土情深的祝愿!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启程吧!”陪我来接亲的勇叔对岳父说。岳父赶紧叮嘱舅哥专门负责“挑水”。舅哥小心翼翼地将扁担横在肩上,两个瓶子像秋千一样,来回摇摆,又始终有所牵绊,像妻子一样对家乡的留恋,更如同父母对出嫁女儿那种不想放、又不得不放的五味陈杂。抵达汶上的刹那间,舅哥不顾周边的热闹,也来不及与其他人寒暄,第一时间把瓶中的水倒入我家的水池,然后拧开水龙头,把瓶子再次装满。岳父郑重地对舅哥说道,“回去的时候,千万别落下!一定要记得倒进我们家中的水缸里!”或许,从那时候起,我总会在家中的水池里闻到一股彩山特曲的清香,总让我在不经意间忆起那一场百感交集的哭泣!

同所有人的婚礼一样,我们的婚礼同样充满了喜庆与欢乐,亲朋好友的祝福、青年司仪的妙语连珠,让那个特殊的日子拥有了仅有一次的美丽定格。虽然自己一再跟司仪强调不走悲情路线,但仍旧抵不住岳父牵着妻子手时的泪雨磅礴。妻子告诉我,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看见岳父哭得如此感伤,而我又何尝不深有体悟呢!在欢腾的婚礼上,我瞥见父亲的木讷和母亲那湿润的眼角。细细想来,这一对对已过天命之年的父母在子女婚礼上的丛生百态,其实暗含着一种沉重的告别,告别过去的一家三口、一家四口,预示着今后的一家三口、一家四口悄然间取代了往昔。对于这种领悟,无论父母、抑或子女,有多少痛,便有多少幸福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文摘上讲,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结局。在婚礼落幕之际,父亲、岳父皆已微醉,我不记得有没有问他们,“济宁‘心酒’有没有宁阳‘彩山特曲’的味道”,但我知道,对他们而言,酒香是一样的,“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也是一样的。

(二)

平日里,喝惯了家乡的酒,便养成了一种偏好,也就形成了一种依傍。对岳父而言,“黄盒”彩山特曲是他品鉴各地特产酒的标尺,无论是禹王亭、又一村,还是红太阳、孔府家,他的口头禅便是“这酒,跟黄盒比起来……”或许,大女儿当医生,小女儿任教职,这些足以让一位劳作在田间地头上的父亲在一度重男轻女的传统社会中扬眉吐气,也足以让一位为两个女儿的学业奔走远方的父亲品尝到省内各地的名酒。但他似乎异常地清楚,自己还是喜欢拎着两瓶“黄盒”走在那处在地图上命名为“满家村”的地方……

文化人类学家阎云翔在北方村落代际关系的调研时提出“家庭下行主义”“跨代家庭”等社会名词概念,大意是讲当代家庭代际关系中子女地位上升、父母权威下降以及因子女工作等现实因素而形成的父母帮助子女照顾孩子的跨代家庭组合。大势所趋下,普通又平凡的世人亦无法免俗。妻姐夫妻俩人因工作繁忙,只好让岳父母远赴德州帮助自己照料孩子,其中也不乏让他们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的意图。可惜,岳父好像并不太领受妻姐的“好意”,往往在德州待上几天,便早已归心似箭。对八零后的妻姐、九零后的妻子而言,她们常常抱怨自己的父亲置舒适的城市生活于不顾,却一心向往充满土气与疲倦的老家。妻子曾开玩笑地说道:“您不就是好那口‘黄盒’吗?要不你去的时候带着!”岳父笑着回道:“家乡的酒还是需要回家去喝,彩山酒也只有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懂!”

家乡的酒还是需要回家去喝,喝的是彩山特曲,但喝下去的是那一份对这方土地的温情与敬意。在拾级而上的满家村,春季播种结束后,总会有那么一两家蒸腾起人气,沏壶茶、聊着天,然后打开两瓶“黄盒”,无论男女,一饮而尽;炎炎夏日间,整村人偏爱集体晚上出动,在茂盛的树林里手持手电筒去寻觅金蝉,临近尾声之际,那些早已成为爷爷奶奶的中年人仿佛回到童年一般的“你几个”“我几个”的嬉闹攀比;金黄的秋夜里,大家伙常常在一个固定的马路口“围星夜话”,从天喊到地,从东呼到西,从南唤到北;萧杀冬季中,所有人都蜷缩在各自的卧室里,用抖音、快手为远在异乡的家乡人关注、点赞,那日子,白昼显得更短了。在这里,可以亲切地触摸到一个名副其实的“乡土中国”,那份彼此关心、关怀和关爱的情感仍在,那种差序格局、礼仪秩序、无讼境遇仍存;在这里,每个人对这片黄土上的人文风情都是了如指掌,每个家庭都在演绎着一部平铺直叙而又千姿百态的乡村生活史。

“到不了的地方都叫远方,回不去的世界都叫做家乡”,离开了那片黄色的土地,见不到从小光着屁股长大、如今已成为爷爷姥爷的老朋友、老伙计,父辈们这代人仿若断了线的风筝,像极了没有根的浮萍。相信:无论时代演变到何种程度,无论身在何处,他们始终面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也从未离开过那片种着玉米棒子、花生果子、晚上到处响起嘟嘟知了声的广袤乡土大地。故土有酒,酒酣入肠,穿不透的是对家乡的依恋,褪不去的是对往昔的怀念。

(三)

家乡酒除了表达喜悦、传递温情外,还寄寓着倾诉哀思、追忆故人,更蕴含着乡土社会中无法言喻的的礼仪规范与邻里遵循。在妻子家中长辈去世后,自己作为宁阳的女婿务必要到场,这恐怕应了费孝通先生对中国基层社会结构的“差序格局”的定义,“以己为中心,象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在临近出发之际,父母深深地为他们这个一直生长在校园、从未真正接触乡土生活的儿子捏着一把汗。在出身于农家的上一代经历中,葬礼可谓是中国乡土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更是考验外来女婿姑爷所代表的家庭或家族礼仪教化的关键场域。尽管他们的儿子是学历史的,也从事着与乡土民俗最为相近的非遗保护工作,但他们同样明白理论与实践的脱节、现代与传统的纠葛。也就在临行前一夜,父亲还有板有眼地向我示范丧事主体礼八拜礼的整套动作程序呢!

作揖、跪下、叩首……有别于父亲教授的“大八拜”,源于故去者并非妻家至亲,所以我只需要跟着姐夫们进行“中八拜”,只有带头的姐夫才需要完成“大八拜”整套仪式。而这类仪式中最彰显乡土特色的莫过于“捻奠”,也就是姐夫需要跪在祭桌前,右边一位执客将香、酒依次递给他,他再将这些东西依次递给左边另一位执客,循环往复三次。据史料记载,这已经是随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深入发展简化后的,以前某些地区还有一双筷子、一刀纸呢!仔细体悟这套仪式,这不是一直笼罩在民俗学、人类学语境下的仪式符号、传承谱系、文化空间吗!驻足现场,情不自禁地敬佩生活在这片并不富沃的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乡人,他们可能不清楚知网上有关民间仪式的研究是如何连篇累牍,甚至不知道这种历代传承的仪式由来,但他们的的确确是在用最质朴、最厚重、最习以为常的方式来告慰逝者,希望他在地下另一个世界得以安详;也用这种方式来缝合地上至亲的哀思,点缀成世代相传、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捻奠”仪式中的酒,自然是“黄盒”,“黄盒”生于这片土地的自然禀赋,又成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用土生土长的家乡酒送别入土为安的故乡人,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易经》中那句萦绕在广阔农耕大地上的至理——天人之际,合而为一。

恰如国人的葬礼不仅仅在于祭奠逝者,更重在融通现世人的社会关系网络。扪心自问,面对一位素未谋面的“亲人”去世,自己确实无法做到“悲从中来”。可亲临现场,并不单单是在表达对逝者的哀悼,更是象征着一个区域中外来夫家对本地妻家的尊重。传统蕴意之深远,出乎我们每一个人的预料!临近晌午,一排排圆桌铺就,每个桌上都放着两瓶“黄盒”,一顿丰盛的午餐在乡间过道中一字排开,这是逝者主人家对从天南海北赶来的亲戚们的感谢!两瓶彩山特曲,带着浓厚的地域气息,是乡间人朴素的致谢礼,也是为了缓和亲戚们首次见面的面面相觑! 然而,在这种悲凉基调的场景中,所有人都心领了主人家的善意,很多人好似有所牵挂,即便是村中有名的“酒壶”,也懂得克制。转眼间,隔壁桌上的人们已经散去,两瓶尚未启封的“黄盒”孤零零地伫立在桌上。我抬头望了望这蔚蓝的天空,突然明了,何谓文化?这就是文化!何谓中国?这就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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