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两棵毛栗树》
两颗毛栗树
翁大明
在我家老房子的后山坡上长着两颗树,一棵是毛栗树,另一棵还是毛栗树。
这两句让我想起了鲁迅的《秋夜》。鲁迅《秋夜》的开头写的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这开头有点像。但我却实在是不仅无意而且不敢模仿鲁迅,对鲁迅这位文学大家我充满敬仰,上学时学的是鲁迅,教书时教的是鲁迅,后来不教书了,鲁迅的傲骨却在,以至于我这腰在该弯的时候怎么也弯不下去,我这笑也做不出媚笑的姿态来,即便吃再多的亏,感觉也值。
还有不同的是,鲁迅写的是枣树,而我写的却是毛栗树。那毛栗又叫板栗,是一种能够结出果实的落叶乔木,跟橡子树长在一起,有点兄弟的模样儿,结出的栗子很像橡子,但栗子生吃香甜,橡子生吃却有点苦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年父亲从大寨参观回来,便去东坪黄家二姑奶奶家剪了一把毛栗树枝儿,喊我拿了锯和刀,跟他一起到屋后坡上的生荒地里接毛栗,说:“每年秋天你们都往东坪跑,望着黄家的毛栗树直流涎水,那是人家的毛栗树,我不准你们去打!再说那树又高,爬上去摔下来咋办?”
东坪黄家二姑奶奶的那棵毛栗树,我们着实去的多,但多半是在树下的草丛中捡自然脱落的毛栗,或者拿石头往树上扔,偶尔也能打下一两个。那树又粗又高,爬是爬不上去的,加上怕二姑奶奶撵,所以扔几个石头捡几个毛栗不等二姑奶奶发现,便爬起来就跑,跑几步不甘心,又悄悄返回去,再拣。父亲看我们眼气别人家的毛栗,决计自己也接几棵,说爹有娘有还是不如自己有啊。
屋后山坡的生荒地里,零星地长着一片橡子树,也就是我们习惯上叫桦栎树的那种树。父亲摸摸这棵摸摸那棵,捡了几棵比胳膊稍细的锯了,却不是擦根儿锯,而是留出一拃长短的桩,在桩上仔细地开个口儿;再把找来的毛栗树枝儿也是剪成一拃长短的截儿,把一头削扁了,插在那橡子树桩的口儿里,把橡子树的皮与毛栗树枝儿的皮仔细地对齐了,再吐口唾沫,抿一下,合住缝,就像是在修补一道伤口。
父亲接过许多柿子树,那是在软枣子树上接的,已经开始长出红彤彤的柿子,所以用这种方法接毛栗树,父亲认为准行。在这块荒地里接了三棵,口儿抿好了,父亲吩咐我端水来,就地和了一滩稀泥糊上去,用塑料布包了,苎麻缠了,再围了土,砍些长刺条儿遮住。
那三棵毛栗树果然接活了,春天里先是有嫩芽冒出,接着芽儿散开成了绿叶,不久竟有了分枝的迹象。父亲三天两头地爬上后坡去看,我也三天两头地爬上后坡去看,等那毛栗树长大了,结毛栗了,好上树打毛栗,捡毛栗吃呀!
每天下午放学后回家给队上放羊,已经成了我好几年的习惯,可是这一天学校按照大队的要求,提前一节课便派红小兵到铺子路口拦路盘查,要求过往的社员背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路线,不会背基本路线的就背《老三篇》,不会背《老三篇》的就背毛主席语录,如果连毛主席语录也不会背,那就拦住不让走,把名字记下来通知生产队扣工分。因此我回家晚了,便把那圈羊就近赶上后坡,让羊吃后坡上返青的草,还有桦栎树的叶子。可是一个不留意,一只羊却拱开了遮着的刺,探进头去吃那毛栗的嫩叶,生生地把其中的一棵毛栗树苗子拱断了!我一天天地看着这毛栗树苗子一点点长大,现在却让这狗日的羊一头拱断,那份心疼啊,恨不得把那只羊打死!
晚上父亲回来,我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告诉父亲,说这羊拱断了后坡上的柿子树苗,心想父亲要打我一顿,至少要骂我几句,但父亲却没有,吐了一口烟,像是自言自语:“拱了就拱了!”可是我心里却怒气未消,便抓了皮鞭要再去打那只羊以解我心头之恨,父亲却一把抓住鞭子,吼一句:“这是队上的羊,你打它干啥?学校没教你爱护集体?爱护集体,就要爱护集体的羊!”
那两株没有被羊拱着的毛栗树苗儿渐渐长大,十年功夫便长成了两棵大毛栗树,在满山的桦栎树林里格外显眼,树上的毛栗密密麻麻,一到秋天那毛栗包就笑哈哈地张开嘴,把褐红色的毛栗吐了一地,刺架里、草丛里,这儿几个那儿几个,钻进去便能找出一捧。父亲砍了竹竿喊我跟母亲去捡毛栗,几个弟妹早跟了来围在树下。父亲爬上树,呼啦啦几竹竿,那毛栗便连子带壳噼里啪啦落下来,未及躲闪,一个毛栗包砸在我的脑门,竟有点火辣辣地疼。咋还能顾得了疼?那刺架里草丛中又是毛栗一片,这疼早被那捡毛栗的喜悦占了去,没等父亲下树,那背篓竟被毛栗装满了。
母亲把毛栗褪了壳儿,挑出仁儿,平平地晾在晒席上,又找来塑料袋儿,拿了碗,一个袋儿里装一碗,对父亲说:“他大啊,这土地到户了,大家各忙各的,来往也少了,几天看不见一回。这毛栗熟了,给队上每家窊一碗吧!”父亲点点头,派我给队上每家送毛栗,顺便给学校王老师也窊一碗。
又过十年,那毛栗树的枝干愈发壮大,结出的毛栗亦愈发繁密饱满,可是我却越走越远,难得跟父亲爬上那树打毛栗,把背篓捡得满满地背回来。等不见我回来,父母就自个儿上后坡,一个上树打,一个在树下捡,捡一回,望一回,说几句话,骑在树杈上点锅烟。
这年秋天我带媳妇和孩子回来,父亲已经打完毛栗,坐在屋檐上看母亲往晒席上晒。见我回来,忙不迭地给我和媳妇让座倒水,抱住孙子问饿不饿。母亲抓一把毛栗过来,说:“先吃点毛栗,这新鲜的,甜,一会儿给你们炒一些,又是一个味儿!”接着叹一声:“你爸上不动那树了,以后打毛栗艰难了!”我看父亲着实不似以前强壮,原本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我牵住儿子上后坡来到这两棵毛栗树下,树下的杂草和荆棘被处理了,落了一层青里带黄的叶,夹杂着一些毛栗包,还有一些没有捡干净的毛栗。从下面望上去,那树却是又粗又高,树皮也比桦栎树的皮滑,树尖比那烟囱里冒出的烟还高,像是云中一般,年过花甲的父亲如何还能爬得上去?父亲说:“你小时候到东坪捡别人的毛栗,现在自家有了,我得给你们打下来,让你妈给你捡着,每次回来拿点儿!”
再过十年,家里只有母亲,我也走得更远,回老家便更加地少。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因为那遥远的山路,以及那各种各样的忙。现在看来,无论怎样的远和怎样的忙,都不能成为长时间不回家看望父母的理由,但在那时候,我却让这理由立住了脚,而且有些理直气壮。母亲也不让我回,说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又花钱又耽误时间,没啥大事就别回。我便回去的少,看母亲的少,任凭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几间瓦房里,让清冷的月光穿过屋后那婆娑的毛栗树,在门前洒下些光影,母亲就在这毛栗树的光影里叹息,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年的过去。
有一年也是中秋,趁着下乡的机会跑回去看母亲,门开着,却不见人,喊了几声也不见应。妈这是去哪儿了呢?正纳闷儿间,忽然听见屋后山坡上那棵毛栗树呼啦啦地响,从灶房的窗户望去,后山坡上,毛栗树下,母亲持一根长长的竹竿,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毛栗树,照准了,打一竹竿,毛栗噗噜噜响一阵儿;再照准了,又一竹竿,毛栗又噗噜噜响一阵儿。我慌忙拐过墙角,攀住竹丛,三步两步地爬到母亲面前。母亲一愣,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做了个梦突然清醒:“你咋回来了?你这是咋回来了?”那眼睛里又是惊讶又是喜悦,竟流出了泪。
我夺过母亲的竹竿,责怪道:“妈!这大的毛栗树,你咋打的下来?这坡又陡,万一滚了咋办?请个人么!”母亲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争辩,转过头朝后洼望去:“唉!以前都是你爸上树打,差不多都能打下来,我上不了树,就只能站在地上,把低处的打下来,那高处的,打不下来,多是糟蹋了,我天天来捡,也还能捡一些呢,有你们拿的。你们都不在家,帮不了别人忙,我也张不开口麻烦别人,能打多少就是多少吧。”
不远处的后洼,是父亲的坟茔。站在这毛栗树下,能看到那片已经长大的松柏,还有松柏掩映下的父亲的墓碑;站在父亲的坟前,也能看到这两颗高大的毛栗树,父亲就在不远的地方,看他亲手嫁接的毛栗,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现在又到毛栗成熟的季节,老家屋后山坡上的那两棵毛栗树,想是又挂满了一抓一抓的毛栗,那长满青刺的毛栗包渐渐泛黄,渐渐张口,静静地把一粒粒褐红色毛栗吐出来,落在再也无人打理的生荒地里。不仅没人打那毛栗,连捡毛栗的人也没了,母亲在许多年前就匆忙地去找父亲了。
我不知道鲁迅后园的那两棵枣树是不是还在,但我知道我老家屋后山坡上的那两棵毛栗树,依然还在。
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