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一桩难忘往事

这不是我杜撰，这是我小时候亲身经历的一桩难忘往事……

那一年，确切说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那年，一场史无前例、历时十载的大运动轰轰烈烈地掀起来了。就在大运动进入到最高潮的第二年，我们村这所本来消消停停的小学居然出现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案件。这起案件不仅震惊了全大队的父老乡亲，还让上级的公社领导伤了脑筋。

案发当时正值春暖花开季节，那天早上，阳光很灿烂，没有一丝风云。学校办公室门前横七竖八摆满了破旧的桌椅板凳。大队派来负责修理的木匠马师傅已经开始忙这堆活了，陆陆续续到校的学生有的在围观，有的在嬉闹。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学生大叫：“反动口号”“反动口号！”他发现一张课桌上面不知是谁用粉笔写了“旧新中国万岁”几个大字。在那个激情燃烧的火红岁月，大人、孩子的政治敏感性都是极强的。这个学生立即把他的发现报告给了老师，老师感到问题很大就报告给了校长，校长报告给了大队，大队又报告给了公社……

校长安排马木匠，用一块胶合板订在了桌面上，把反动口号封了起来。

公社领导经过认真讨论，毫不含糊地定了性：这是一起反革命案件！

“性质太恶劣了，太疯狂了，不治治还了得！怀念旧中国，还敢喊万岁。”不用说，这人是明目张胆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谁会答应？肯定谁都不会答应，连我都不会答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公社领导对这起反革命案件高度重视，由主要领导督办，抽调精兵强将与大队相关人员组成了联合破案工作组。

我清晰记得公社派来的组长姓马，大约四十岁左右，长得文静，性格温柔，说话慢条斯理，一看就有学者风度。另一个成员姓崔，大高个头儿，面相很黑很凶，嗓门特高，好像不吼不说话。我还真琢磨过，若安排他专抓阶级斗争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保准有威慑！

说不清楚是大队配备还是他主动请缨，那位屯儿里人都称他“黑三爷”的人也参与进了工作组。“黑三爷”他绝对人老心红，阶级路线的弦他老人家绷得也绝对紧。单这方面我不止一次听过有人讲他给大队卫生所提意见的事儿，指责大夫出诊不按阶级排号。看病应优先贫农、中农，然后地富反坏右。他如此注重阶级感情，也难怪对这个案件咬牙切齿！

破案工作组进驻学校后一张不疏不漏的无形大网就在学生中间撒开了，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前前后后共有十几名小学生遭到牵扯、遭到审查。事发当天我到校比较早，欠打的手也凑热闹在课桌上写了些字。当然我不会是漏网之鱼，也受到了审查待遇，而且稀里糊涂地还成了重点审查对象。姓马的组长心平气和地跟我谈了好久，姓崔的成员杀气腾腾地跟我吼了好久。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位不识字的“黑三爷”，他硬说我的字体和反动口号的字体一模一样。我非常无奈、非常气愤，由于他的坚持我差点成了这起反革命案件的一只替罪羊。

工作组把能用的破案手段都用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夜以继日地缜密调查，案子取得了重大进展。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姓宋的女学生身上，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她如实招了。据她自己讲，起初是无意识地写了一个“旧”字，写完后只简单擦了擦，接着就写下了“新中国万岁”。这样没有擦净的“旧”字和“新中国万岁”就阴差阳错地组合到了一起。这才叫“放屁砸了脚后跟”，她赶上了最“背”的点儿！不该发生的悲剧发生了，一个贫农家的孩子，因怀念旧社会转瞬间便成了小小的反革命。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是我意志坚强，而是与我无关！我才不惧他们的发疯呢！事后工作组马组长还特别夸了我，说“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的表现是惊人的沉着。”就不用他夸我厉害了，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不一般！

案件终于宣告破获，这也可能算是向大革命运动献上的一份厚礼吧。敌对势力再猖獗也改变不了失败的结局，东风总能压倒西风，两个阶级的较量无疑是无产阶级取得了伟大胜利。借这事件很多大官小官们都严肃地告诫我们：“青少年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必然会去占领！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必须时时讲、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这是用铁的事实得到证明的真理，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打击惩处政治犯是绝不手软的，辽宁省的张志新因过早地反林彪、反四人帮被判了死刑，我们本县的“69510反革命案件”的杨姓“主犯”也同样被判了死刑。尽管在全面纠正冤假案时期都给予了平反昭雪，可是人死了再平反、再昭雪有啥用？割脑袋又不像割韭菜，割错了也不要紧，它还能长出来。我幸运的是这起案件的真正黑手抓到了，才躲过了一劫。如倒霉硬把这顶反革命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我这辈子就完蛋了。背着一个污点，还当什么老师、考什么大学？还进什么城啊？能不能正常娶上媳妇都很难说，想到这儿我还真有些后怕！

都说“祸不单行”，正当案件真相大白之际，有一个姓赵的男学生因他在公开场合说了“这事打死也不给他承认”，也接着被定为反革命。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一句话竟引来了烧身大火！真是“人要是时气不佳，贩运盐都会生蛆！”

批斗大会是在学校举行的，全体老师、学生都参加了。姓宋女生的爸爸、姓赵男生的哥哥以家长的身份也到场了。此外还有几个不速之客，她们是早已毕业的离校生，在校时也都曾是运动的小积极分子。两个“罪犯”胸前挂着牌子，白底黑字写着现行反革命和他们的名字，低着头站在批斗会场的最前面。看到他俩哭得像泪人似的，我的所有恨都被一扫而光，啥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同情和心酸！

参加批斗会的虽然主体是小学生，但在那几个积极分子的带领下场面异常紧张，气氛异常激昂。最激昂的是那个女的，面对两个“小罪犯”她滔滔不绝，义愤填膺，质问了一个又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一次一次举起拳头呼喊着口号，孩子们也攥着小拳头跟着她挥舞着。口号声一阵接着一阵，大有不把小反革命分子彻底打倒誓不罢休之势！别看她们那几个也属未成年人，可斗争的劲头儿一点儿不比大人们差。

两位家长在批斗会上痛苦地做了表态发言，尤其那位当哥哥的家长讲得可深刻了，“……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贫下中农，今后一定要加强教育，让他重新做人……”

多少年后我仍在惦念着，让我敬畏的那个积极分子姑娘，离开家乡就再没有了她的消息，她后来出息得怎么样？谁家能把她娶去，那可得烧柱高香，这个家庭一定能成为一个最 “革命”的家庭！

大运动时代过去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那起反革命案件，那场批斗会，给两个“小罪犯”、给全校小学生的心灵留下的是不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一个永远抹去的烙印？

而对于我，这桩沉重的往事，一直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