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草原的公主大妈

11-09 作者:山榆

科尔沁草原的公主大妈(散文)

山榆

对“公主”这个词,我相信,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应该与“高雅尊贵、富丽端庄”联系在一起,而我这里说的“公主”,从外表上看,跟这些华贵的词汇都不沾边,她是一位草原大妈,朴朴实实的大妈。但她的确是一个没落王爷的小女儿。桃合木草原的人一直叫她衮(大致读gūn,即公主)。如今草原上没了王爷,人仍叫她衮,是习惯?是尊重?而她也总是笑呵呵地答应。叫的人顺了口,答应的也不造作,一切都是那么顺乎其然。

大妈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个子虽矮,但骑马喝酒吃羊肉,绝不输给剽壮的蒙族汉子。据她自己说,年轻时,她也是风风火火,呼啸来呼啸去,白皙的面孔渐渐变得黑红,生了大小子后,腰身才变肥粗。

其实,我与大妈交往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一个月,我也不称她衮,只叫她大妈,她也乐呵呵地答应。

我与大妈的缘分,源自我的哥哥。哥哥是个瓦工,曾经给她家建过羊舍,哥哥与大妈一家人相处得很好,大妈对我的好感度,完全是哥哥的铺垫。我们一见面,她说我们哥俩长得很像,称我为“小子(儿子)”——小子,契邬(喝茶),小子,达么嘎邬(吸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不会说蒙族话,懂得几句,也都是眼面前的。没事时,她也教我几句蒙族话,巴哒依的是吃饭,玛哈依的是吃肉……大妈教我的蒙语词汇,差不多都与吃喝有关。我问过大妈,“美丽”用蒙语怎么说,她说“赛罕”。

有一次,酒喝热乎了,我仗着酒劲儿问她,大妈,过来过去的人都管您叫公主,您看电视上的公主长得都很赛罕,可您……您却长个猪八戒身材,一点都不像公主。再说,您家大叔一表人材,他……他怎么就看中了您?大妈眼睛一吊白,呜(V,少数民族发“乌”音,撮着嘴唇拉长调),猪八戒!她轻拍我肩膀一下,说打疼你个!接着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我真怕自己的话惹她一口气上不来,急忙给她捶背。笑过了,她又拍了我脊背一下,说,傻小子,皇上也有长得丑的——那个什么来着,长个猪脸儿的……就姓朱那个皇帝(朱元璋),丑得很,你当都俊呢?——你说我老头子?呸,秃头,秃头鹰(老头谢顶了),我还看不上他呢!——喝酒,小子,这儿没有公主,老太婆。

大妈喝高兴了,不吃菜,一个劲儿抽烟,以烟代菜。

我说她是猪八戒身材这件事,她一喝酒就提起来。有一次,她说,我年轻时,模样俊着呢,不信,你见了我二小子就知道了,人都说二小子像我,长得气派得很。接着她又不无遗憾地说,我就是个子矮点,十五岁就这么高,没长,涅勒个呶耸(奶奶的,大致相当汉人的“妈的”)!——嗐,女人吗,矮点怕什么呢?我原来好好苗条——她说的“好好苗条”特别好玩,她把“好”字读平声,并拉长音调,而语尾拉得特别长,中间还拐个波浪弯。但我想象不出,她当年该是怎么一种苗条。

说这些,都是跟大妈混熟了以后的事儿。

我认识大妈是在一个暑假,家里没什么事做,就让哥哥把我送到草原刨药材。哥哥跟大妈当嘎查支书的二儿子体性投契,头些年两个人还有往来。

大妈共四个儿子,没女儿,小儿子因打架伤人,进了监狱,其他几个儿子住在嘎查所在地桃合木镇,各自起火,但是草场和羊群并没有分开。蒙族人是讲究大家庭的,老人在,不能把家业都分了。

包点上共有六百多只羊,后山沟里,还有三百亩麦田和万把亩草场。麦田用铁丝网拦着,草场不能放羊,有汉人在山梁上刨点药材,大妈也不说什么,我就在那山梁上刨药材。他们雇了一个蒙古族小伙子放羊,只管放羊,别的不管。大妈做两个人的饭,喂五六只狗、两头猪、几十只鸡,还要看护几头奶牛。这些活足够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忙活的。

说是包点,其实没有蒙古包,是红砖平房,也是哥哥给建的。房子共三间,一间卧房兼客房,一间厨房,一间仓房。我没去时,大妈跟羊倌儿睡一铺炕,大妈睡炕头儿,羊倌儿睡炕梢儿。我去了,也是三个人睡一铺炕。蒙族人没那么多讲究,我和羊倌儿就像自家的孩子。有时,她两个小孙女也来住上一阵子。没事时,我也帮着她们指导指导暑假作业。她们的叔父来,还为此给我敬了酒,说在镇上补课要花钱的。

我去包点那天,是哥哥用三轮车送的。哥哥帮我把东西拿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喝一碗奶茶,跟老太太唠几句嗑,怕天黑翻山越岭行车不便,急着走了。

哥哥走后,老太太就出去看南面草地上十几只烂蹄丫子的羊。我有点怕屋外那几条狗,初来生疏,我担心哪条狗看我不顺眼,吭哧一口,咬了我就刨不成药材了,我在屋里没动。不一会儿,远远的,传来老太太的喊叫声。屋里没别人,她应该是喊我。我试试探探出了屋,眼睛溜着那几条狗,它们好像全不理会我,我这才放胆寻声快步往南草甸子走去。远远看见老太太在草地上向我招手。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草丛中躺着一只大绵羊,后边一溜儿伏倒的青草。羊肚皮上肠子拖在外面,一面羊屁股的肉没了,露着骨头碴子,血呼淋拉的——羊遭了狼。她见我到来,将拖着羊腿的一支手撒开。老太太满脸流汗,呼呼喘粗气,肥胖的身体,像青蛙在鼓气。我望着这个肥胖的小老太太,心里一阵不落忍。平时,包点上没个男人,把个老太太撂在山上,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看了看这只大绵羊,总有一百五六十斤吧,羊毛上沾着血,肚皮豁着,不好扛在肩上,也只有拉着羊腿,在草地上拖行。我一直把羊拖到包点水槽子边。几条狗立码围过来。

老太太给我找了一把蒙古刀。羊身子还热乎着,剥皮不难。但我收拾下水、拆卸四肢,就显得笨手笨脚了。狗们似乎都非常讨好地盯着我。老太太说,头蹄下水不要了,喂狗,狗也有日子没见荤腥了。我只管拆卸骨头和肉,时不时扔给狗一点杂碎儿,狗们欢天喜地的吃得满嘴是血。其实,在家里,头蹄下水都是好玩意,谁也不会把它们喂狗。老太太夸哥哥会吃,他拾掇肠子肚子很有耐心,弄干净了,跟肉一块下锅,手把肉里有点脏气味,好吃。我听着,不停手。还剩一只羊尾巴扇子,大约有四五斤重,我摸着骨缝割下来,以为羊尾巴都是油,就想扔给狗。老太太慌忙摆摆手,咦,好玩意儿,包饺子放到馅子里,香,没它饺子不香呢!

拆卸完,我用羊皮裹住,老太太找根绳子捆上,我俩抬着弄进屋里。

老太太炖了一大锅手把肉,只等羊倌回来出锅。

晚上,大妈装了满满一大盆子手把肉,撂在炕桌中央。三个人盘膝而坐,各倒上一大海碗白酒。老太太喝酒前,用小拇指蘸着酒,往地上点了点,算是祭过山神。她回身招呼我,伊乐(来),玛哈依的。吃肉直接下手。老太太把锁骨肉递给我,说这块是“活”肉,赛罕阿莫塔呔(好味道,即香)。我甩开腮帮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真是大快朵颐!

在家里,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羊肉,更别谈手把肉了。吃着羊肉,喝着烧酒,我有点不近人情地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到羊群我都馋得慌——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狼。

羊骨头上还剩些筋头巴脑的,不好啃,我顺手从打开的窗子丢给蹲在窗外望着我吃肉的狗。老太太“诶”一声,试图拦住我,可我的手已经撒开了,骨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一条大白狗叼住,撒着欢儿跑到一边去啃了。老太太叹一口气,咦,算了,算了,你们汉人不懂得,山神不怪,下次不敢从窗子扔骨头了——喝酒!

我放开肚量吃了一顿羊肉,下一顿却吃不下了,一口两口,解决问题。老太太见我不吃肉,就说,咦,你们汉人吃肉不行,你看我们的羊倌儿,顿顿能吃二斤半熟肉;他喝酒不行,顶多半斤。

过两天,大妈果真包了饺子,香是很香,我也吃不了几个,太大太油了。饺子馅的肉,像色子块似的,饺子有汉人的蒸饺大。刚从锅里捞出来,肥嘟嘟的,看起来有食欲,吃起来腻得慌,尽管羊尾巴油都化了。

肉吃多了想清淡的。大妈洗了点白菜和羊角葱,舀了一碗白不刺啦的稀酱,让我蘸着吃。这种吃法在家里很普遍。可是她的酱颜色淡点也罢了,竟然是酸的,很酸!咸菜酸了能吃,酱酸了没吃过。我吃一口,真是难吃,我想是我的表情让大妈多心,同时也在为她的手艺而开脱。大妈说,蒙族人做的酱大多都是酸的,吃几回就好了。她说的没错,吃过几次,的确顺了架儿,像吃四川泡菜,起了开胃的作用,我每天都不少吃饭。

我很喜欢喝大妈熬的奶茶,每天我从山上回来,她总是把奶茶熬好等着我。喝了奶茶,再就吃不多少饭了。大妈让我喝奶茶,不是为了省米,这是蒙族人的习惯。晚上,她总是让我喝上半斤白酒,说喝了酒能睡好,睡好了抡镐头有劲儿。

的确,我在包点吃了一个星期,胖没胖还没啥感觉,身上有了劲儿是真的,镐头轮下去,不像刚来时那么费劲。

我到包上半个月光景,她的老头才来。老头一来,老太太很高兴,香烟白酒砖茶一块都来了。老太太一根接一根给我发烟,说我抽的烟不如她的。是的,我抽四毛钱一包的雪茄,她抽六毛五分钱的过滤嘴儿。

老头来,地上搭一架临时床,他就睡在床上,也不跟老太太睡炕头。

那天晚上,我和大妈都喝了不少酒,喝高兴了,老太太非要跟我划拳。我对划拳不在行,喝了酒瞎出拳,怕她挑礼。她说,没底事儿,哪有那么多讲究?划拳先叫拳,我说娘俩好啊,她立刻打住,指正我,划拳不说娘俩好,哥俩好。我随她,一齐喊哥俩好啊……

老头不喝酒,吃了饭在床上抽烟,一听我们喊“哥俩好”,他大不以为然——咦,娘俩吗,哥俩好,差辈儿呢!

她冲老头一扬手,哥俩好就是哥俩好,划拳不论辈儿。老头不吱声了,坐在床头上直摇头。

老头滴酒不沾,我有点纳闷儿,一个蒙族汉子怎么会跟酒过不去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私下里问大妈,大妈一翻楞眼珠子,好像只剩两个眼白儿,说,咦,不说呢,丢人!她摇摇头,又说,孙子办满月,老头子在儿子家跟亲家喝酒,醉啦,醉啦,不成体统!倒在炕上就睡着了,吐,吐一炕沿儿,都是儿媳妇收拾的。儿媳妇什么都不说吔——睡在儿媳妇的炕上了,还有脸再喝酒吗!

其实,这对汉族人来说,不是什么事儿。可当地草原的规矩,公爹睡在结婚的儿子家,要另有屋子,若睡在儿子媳妇住的房间,这在风俗上是说不过去的。可是,人已经醉倒了,还有亲家在,原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头自己觉得没面子,就把酒戒了,说戒就戒了,绝不再喝。

老头来包点,一般住上一两宿,就回去了。嘎查家里还养着百把头牛,他要放牛。老头每次来,都是大儿子给他打替班儿。我在草原呆一个月,没见她大儿子来过,两个来山上的小学生,是大儿子的女儿。

两个小姑娘来时,羊肉就吃完了。也不光是我们吃,她的二儿子三儿子来吃,邻居包点也有人来。来人不用老太太说,蒙族人的鼻子对羊肉很灵敏,一进屋就能嗅到膻味,羊肉吃不到嘴里,人是不走的。山场上,大家都一样,赶上了谁也不客气。其实,山上的猪肉也不断,即便有羊肉,也时常有邻居从山下捎上来几斤猪肉。

老太太的三儿子是个实诚人,有啥说啥,小羊倌儿不勤快,他该说就说;她的二儿子不同,来了,帮母亲干点零活,小羊倌儿闲着他也不吭声,他对我倒还客气,也不是因我帮着大妈忙里忙外的,他对谁好像都挺客气。但我发现,他对汉人好像有点成见。当着我的面,他跟几个蒙族人谈起什么人,说汉人不守信用,某某答应给他搞一架马鞍子,回家就没信儿了。当然,他当着我的面,也说哥哥是个好交好为的人,比较讲究。

老太太两个儿子来山上,顶多吃一顿饭,从不在包点住宿。

老太太二儿子走后,大妈问我,我的儿子长得气派吧。我说脸儿挺好看,就是有点娘。老太太说,我儿子脾气好,媳妇也脾气好,长得比我儿子还俊,都孝顺。

他们对老人的恭顺我是亲眼见的。两个儿子跟他们的阿妈说话都是和风细雨,毕恭毕敬,并且必是笑脸相伴。

其实,大妈对汉人也有点成见,只是有哥哥这个“讲究”的汉人在先,她对我可能就没抱什么成见。有一次,几辆刨药材的毛驴车打这里经过,在她的草场里割了一些碱草喂驴,她颇有些心疼,但没对人说什么。过后,她抱怨说,我们的草场就像你们的庄稼地,有人割了你们的庄稼,行吗?又说,我不敢说他们,一大群羊,不是闹着玩的,汉人……

老太太没有说下去,连连摇头。

大妈似乎也有点见不上小羊倌儿,她倒也不说什么,我能感觉出来。小羊倌儿是大石寨人,虚岁二十二,不怎么说话,但出来进去都哼着蒙族歌曲,声音不大,挺好听。他唱的确实不赖——阿喇喯塔不捏萨拉(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抑扬顿挫,老太太也喜欢听,但从不当面夸奖他。羊倌儿酒喝不热乎不大声唱歌,而酒喝多了,她又怕他晚上睡不够觉,第二天放羊没精神。

羊群里不断出现烂蹄丫子的羊,羊倌儿发现了就要隔离。隔离的羊越来越多,快上三十只了。老太太着急,捎了好几发口信儿下山,老也不见兽医来。她做着家务,还要照看这些病羊,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看着老太太累死累活的样子,我总想为她分担点什么。说心里话,我真的帮不上她什么,除非我不上山。但看见一只一只羊烂蹄丫子,我也替她着急。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听你哥哥说,你爸是兽医,他应该会治疗烂蹄子,你知道他怎么治的吗?我想了想,是见过父亲给羊蹄子上药,但不知是不是烂蹄丫子。父亲给羊洗脚的药有狼毒根,我记得很清楚,其他的草药,有的我记得,有的我记不得。老太太说,就用你记得的——山上有没?我说有。为此,我特意到山上刨了药根,大致搭配一下,让老太太用大锅熬药水。我们两人给烂丫子的羊洗脚,有的羊蹄丫子里都生蛆了!我们一个一个地洗,整整忙活一下午。后来,他每天抽时间自己给病羊洗脚,天天洗,每天所有的病羊都能洗到。这个办法还挺灵效,洗几次,有的就好了,能跑能跳,她就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到大帮羊群里;不好的,接着洗。

还剩四五只烂蹄丫子的羊,她对我说,小子,你帮了我的大忙,哪天挑一只羯子羊杀了,吃肉。我说,不是刚吃完吗?再者,我做这个,是捎带脚儿的事儿,哪能说杀羊就杀羊呢?一只大羯子羊一两百块,卖了够您喝几个月酒了。老太太一翻楞眼珠子,呜,卯卯嘀(音近,怎么写我不知道,表达一种惊叹),那么会过日子哎,早发财了——吃羊肉,不吃那狼剩!不过,我坚决不让她杀,这事暂时她没提。

也许是羊肉吃多了,也许是奶茶喝多了,加上伏天儿,我有点上火,以至于牙开始疼,直到疼得我不能上山。老太太给我找药,吃了不管用,她就给我用白糖往牙龈上搓。搓白糖当时管点事儿,一会儿又疼起来。晚上,我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了,要等到半头晌才起床。

我被什么声音惊醒,听听,又似有若无。仔细听,像是老太太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从房后传过来。房后是羊圈,羊倌儿早走了,是谁呢,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偏要到羊圈里去说?

我忽然听到一声长调,像老太太的哭声!我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寻声进了羊圈。嗨,老太太正和羊倌儿撕撕巴巴,她嘶哑着嗓子说话,嘴角冒着白沫子,脸上流着汗。我一看,明白了:房梁上绑着一根很粗的拢羊草的棕绳,小伙子的头直往绳套子里钻,老太太拉着不让钻。老太太见我来了,像得了救星,说,小子,快,别让他上吊!说着,她便撒开扯着羊倌儿的手,上一边去喘粗气。我走上前,把小伙子扒拉到一边儿,他很驯顺,不像跟大妈那么倔强。我见梁上的绳子搭了个活扣儿,手一拽,绳子扣开了,绳子头当啷下来。我瞧瞧羊倌儿那副委屈样,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刚才山上来了两只狼,咬死了两只羊。羊群跑下了山坡,他还躺在山坡上睡大觉,若不是邻居包点上的羊倌儿骑马把狼冲跑,说不准,狼把羊肉吃光了,他还睡呢!大妈说她赶过去时,他才从山坡下来。骂他几句,他就急了,羊群也不管了,回来就寻死觅活的。大妈不无委屈地说,我这老天拔地的,哪里撕巴过他,他死了,我不成了杀人犯啊!

羊倌儿没为自己辩白,只是说不活了,不活了。

我把绳子头搭在一起,拴了个死扣儿,再用力往下拽拽,对小伙子说,这回准成,钻吧!老太太一看,急了,连说,别钻,别让他钻!本来小伙子在一边楞楞地站着,犹犹豫豫,老太太这么一说,他抽冷子蹿过来,伸头往绳套子里钻。

我照准他的胸部控控就是两拳——他的肌肉发达,很有弹性,两拳碓上去,他一点都不打晃儿,看来,一顿两斤半羊肉没白吃。不过,他没有坚持再钻,红着眼睛瞪着我,一副要玩命的架式。我冲他骂了一句蒙族人的“官骂”:涅勒个呶耸!他肩膀一耸,一屁股坐在羊粪上,哇哇大哭,万分伤心的样子。

其实,小伙子充其量也就是吓唬吓唬老太太,他真想死,用不着回家来,山沟里歪脖子树不难找,一根皮鞭子,外加一条裤腰带,足以在短时间内毙命。再说,他即便把绳子搭个死扣儿,那么老粗绳子,还搭了两股,离地面又不高,打悠悠儿还差不多,上吊,不死不活的,多遭罪呀!

咋说小伙子还是岁数小,孩子气重。我把两人弄进屋里,好言好语劝小伙子:

咱们也算是大老爷们儿了,干嘛呀,动不动就寻死上吊儿的!你们蒙族男人也上吊啊?这在我们家,都是受气的小媳妇干的事儿,你干,传出去多不好听。老人家骂两句,对与不对,是吧,当晚辈的听着就是了,又没怎么地你。何况咱给人家放羊,不能睡得太死,截长补短的也扫摸扫摸羊群,没事儿再打盹,可不敢睡死。——嗯,我听说你家里还有对象,等着你挣钱回家结婚呢——你对象挺漂亮的吧……

我劝过了,小伙子吃了饭,放羊去了。

羊倌儿上山了,老太太说,她已经捎口信儿下山去了,一会儿她儿子来,千万别提羊倌儿上吊的事儿。说这孩子撇家舍业的也不容易,我骂的也不好听。

两只死羊,山上留下一只,老太太儿子骑马驼回一只。狼没吃几口,一只羊的肺子没了,一只羊的肝脏和半拉肚子被狼吃了,肉还没来得及吃,就被邻居羊倌儿给冲跑了。

说也怪,拉了一个架,打人两拳头,心里一下子敞亮多了。我的牙居然不疼了,直到回家也没再犯。

我照样吃羊肉,虽然吃不多,但每顿都吃点。有酒有羊肉的生活,一直维系到我下山。

后来,又经一件事儿,大妈对羊倌儿的眼神温和多了。

那只大白狗,得了抽疯病,沁着头,原地转磨磨儿,欧啊欧啊叫唤。老太太问我有啥办法治。我看了看,好像得了脑囊虫。我还没吭声,羊倌儿说,我有办法。

他到草栏子里,拽了一把羊草,卷巴卷巴,用火柴点着,呼呼的火苗子,冲着狗头就烧。狗一见火,一个弹跳,蹿到我跟前,吓我一个趔趄,狗从我身上跳过去,朝房后跑。小伙子掐着“火把”追到房后,狗又一个箭步跳到羊圈墙头上,也不停脚,从墙头上跳到敞棚顶上,再跳下去,往山坡上疯跑。小羊倌儿见无法追逐,才将“火把”扔到草地上,站在那里直抖搂手腕子——火苗燎了他的手腕子。

大妈看他抖搂手腕子,笑了,说,涅勒个呶耸,这么对付狼就好了。

你还别说,他这种“火攻”办法,让白狗恢复了正常,我在那里时,再没见白狗犯过抽疯病。大妈这一次真心夸奖他几句。

这以后,小伙子放羊很着调,狼再没偷袭过羊群。

小羊倌儿的情绪很好,一路来,一路去,满山遍野撒下他深情的蒙古歌。

立秋那天,老太太的二儿子三儿子开着打草机上山来了。他们到后沟打草,晚上,哥俩在仓房里搭了木板床,也住在山上。三四天的工夫,一个大草垛,就在西房山外的草栏里垛起来了。

有天傍晚,我在山坡上望见大妈站在草垛边,好久好久。我以为她是在等我下山,其实不是,他是在想心事。

那天晚上,她只喝了半碗酒,而且喝了好长时间,一直微蹙着眉头,不说话。我看出她有什么心事,就问她,大妈,你有什么事吗?她仔细打量我的脸,好像才认识我。她望着我的眼睛,不无感慨地说,三分场(老地名,这里原来是马场,军队编制)过去风调雨顺的,牲口没现在这些毛病。都是嘎查几个小子把蜘蛛山炸平了,破了风水,天说旱就旱,牲畜不是得三号病,就是五号病。她呷了一口酒,又说,早年,乾隆爷来过桃合木草原;文革前,自治区主席乌兰夫也来过,还为我们乌申一合嘎查颁过奖……

我不知道她说的乾隆爷和乌兰夫的事是否当真,我也没做过考察。准备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在网上查了一下,知道大妈说的不妄,其实,同治皇帝也来过桃合木。不过,那都是早年间的事了,跟风水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蜘蛛山我是亲眼见的。

头些年这座小山还在。它是沟口那座山峰延伸的山脚在草地边上凸起的一座小山包,小山包不大,十几二十米高,山包的前身从半截腰探出四道黑褐色的岩石,蜿蜒着伸向草地里,仿佛一只硕大的蜘蛛蠕蠕地从山坡上一直爬到草甸子上。蜘蛛山远近闻名,多少代了,它都作为一个特殊的地理标志,过路人经常在这里打尖歇晌。

大妈问我,你书读得多,我见你给他(已经睡下的羊倌儿)看手相挺准的,你也一准会看阴阳宅,你看我家草原有没有好坟地,我死了就埋在这儿。

大妈说得我心里怪不得劲儿。我说我不会看,是我了解一点他的脾气秉性,据此推断他可能做的事,说对的,都是瞎猫碰死耗子。再说了,现在您还不老,不到考虑坟地的时候,早着呢。

大妈不信我的话,说你一定知道的,那天咱们给羊洗脚,你说我家羊圈再往东移十米就好了。前年有个算命先生也这么说过,老头子不信,结果去年草垛失火了,卖了一百只大绵羊买的草,遭损大了。

至此,我才知道她长时间站在草垛边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当时一句话,让老太太心里犯嘀咕。我是根据山体来说的,因为羊圈西十米左右,对着一个小山沟沟儿,若下大雨,水容易冲击墙壁。但是,她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说别的。我胡乱说,您家种麦子的后沟风水就好,山坡平缓,草高麦子旺,通风向阳,沟里宽敞,沟口窄,不漏财,无论做草场还是农场,都不错,自然也是好坟茔地。

大妈说那好,我死了就埋在那北山坡上。我也看中了后沟,哪天我抽空去后沟,你指给我哪个地界儿是正位……

这可颇有些难为我,我怎么知道“正位”?好在她老也抽不出空来,直到我回家,她也没去过后沟。

快开学了,我要下山回家了。大妈恋恋不舍,对我说,秋后你找个四轮车再来。等我家收了麦,你拉一车“草籽(小麦收割时,漏下去的草籽和小一点的麦粒,大部分是麦粒)回去,让你媳妇喂几头猪。别再出来刨药材了,喝了一肚子墨水,下这样苦力,让人心疼(“疼”字好像声、韵母分开来说的)!

我走了。

不久,我就离开了家乡。

与大妈分别,快小三十年了。我想,大妈那么劳累,也许已经过世了吧?如果她老人家真的过世了,一定埋在后沟的北山坡,通风向阳。

现在想起来,大妈没有生长一副苗条尊贵的公主身材,但是她有着高贵的人格和一颗俊美的心。我希望她能够长命百岁,等着我,等着我去草原看望她,看她垂老的样子,一笑满脸的核桃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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