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火炉》
火炉
翁大明
这几天小区关于供暖问题的种种争论,使我想起了我老家的那个简陋的火炉,以及那些在寒冷的冬天里围着火炉烤火的日子。
围着火炉烤火的日子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我却始终没有忘记那火炉。那火炉的温度,在我看来超过了任何一家物业所提供的暖气。
这火炉不是那种圆圆的或者方方的铁炉子,在炉膛里填了柴或煤,盖子盖紧了在里面烧,一根铁管从窗户伸出去,汩汩地往外排烟。
这火炉也不是那种小巧玲珑的手炉,挑一个圆罐儿,里面架些烧红的木炭,下面晃悠个穗子,丫鬟小厮们服侍着取暖。那手炉大约只有宝玉黛玉这般公子小姐们才会享用。我们是没有的;即便有,那点火也烤不上身,没什么用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说的这火炉是那种纯粹的原始的近乎赤裸的火炉。火自然是那种闪闪烁烁可大可小的明火,炉自然是那种就地凿坑砖封石砌的土炉,烧的自然是那种从山上砍下来的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或湿或干的柴,而烤火的人,自然是一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我的童年在火炉边度过。那时的火炉,是在厨房的墙角挖出的一个土坑里埋下的一口破锅,几根桦栎树斜靠在墙上,锅里有几个疙瘩,还有一些柈子。母亲抱一抱碎柴,捡几个包谷芯儿,又抓一把桦栎树叶儿,点燃了,吹火桶一吹,那火苗儿燃了碎柴,顺势燃了树皮,火炉里的火便吱吱地响。一根湿柴吹出一团光亮,持续地,发出一些声响。母亲说“看!火笑了!”于是母亲笑,我也笑。夺过母亲的吹火筒,学着母亲吹火的样子,却有一阵风卷起一股烟,呛得母亲连声咳嗽。母亲说:“你出去抓一把黄豆杆儿,把火烧得大大的,一会儿我给你烧洋芋吃!” 待积了一些火炭儿,母亲拿火钳把红火灰扒开一个窝儿,捡几个洋芋丢进去,烧好了刨出来,剥了皮把瓤儿递给我,自己却在那洋芋皮上,找那星星点点粘着的自己吃,说:“吃了不为糟蹋,不吃就糟蹋了!”那火炉坑里烧出来的洋芋又香又面,是我们小时候上好的零食。
母亲在给队上喂母猪挣工分的同时也自己喂了一头香猪,到年底这香猪有两三百斤。杀猪那天,天上零星地飘起雪花,北风把破了的窗户纸吹得嗖嗖直响。母亲吩咐我和大姐赶紧去抱柴,说:“今儿来帮忙的人多,火炉坑里要烧个大火!”便架了柴把火炉坑里的火烧旺了,又在铝壶里装了水,挂在火炉坑上方半悬着的铁链上,给帮忙的烧茶喝。外面一阵噪杂,一声猪叫,我要去门外看呢,母亲却一把拉住我,说:“杀猪的时候,小娃子不能看!”她自己却站在火炉坑旁,躲在窗户后面,从那破碎的窗户纸缝隙里朝外望,嘴里念叨着,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拉我的手,也愈发攒得紧了。
有人给厨房送来一块肉,叫拿这块肉做杀猪饭。母亲掂了掂,看我一眼,拿把菜刀在那块猪肉上捏住精肉,切了鸡蛋大一块儿,想想又切了鸡蛋大一块儿,抹点盐,又抹点花椒面儿,报纸包了,苎麻缠住,转身到那火炉里,刨开红火灰烧那两坨肉,不一会儿那香味便弥漫出来,满屋里都是肉香。烧好了,母亲打开来,给我一坨儿,却把另一坨包了,也给我,说:“乖!给你爷拿去!叫你爷先尝点儿!”那火炉坑的火光映照着母亲的脸,雪花从窗户外飞进来,蝴蝶一样。
我的少年在火炉边度过。那时的火炉不见了那口破锅,代替它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儿,边上围了一圈土坯,靠墙那方,也是土坯摞起来,起了一个平台,上面能放煤油灯,还能把鞋子立在上面烤。火炉坑上面的铁链还是那条铁链,有两个铁钩儿,一个挂铝壶,一个挂吊罐。土坯还是半新不旧,垒得还算齐整。那屋梁和墙上,却因长期的烟熏火燎变成一片漆黑,还有一些絮絮索索的灰尘挂在梁上,三两个蜘蛛结了网,在上面打秋千。火苗子一起来,那蜘蛛赶紧跑,跑远了,躲进墙缝。
在五十里开外上初中,只有周末回来才能围了火炉,一家人坐在长长短短的板凳上烤火。但母亲却没空儿坐火炉,她得去做饭,一大家子人等着她。母亲从火炉坑儿里抽出几块燃着的柴,又夹了些火炭儿塞进灶膛,拿了那桐木的吹火筒使劲儿地吹,吹一阵儿,咳嗽一阵儿,抹了眼泪,再吹。做了饭菜,端上桌子,招呼一家人一边烤火一边吃饭。母亲匆匆吃几口,那外面猪圈里的猪哼哼唧唧地叫起来,母亲便放下碗,自言自语道:“看这忙的,猪还没喂!”赶忙燃了灶洞,收拾锅台,在构叶糠里加些麦麸,煮食喂猪。
我的那件三个兜的黄色的确良上衣,就是母亲坐在这火炉旁,踩着那台“大桥”牌缝纫机,边咳嗽边缝成的。母亲摸着我的头说:“要上六年级了,要到远处上学了,在学校没火烤,妈给你做件新衣服,套了袄子穿,暖和。”可是这件新衣服在我到学校以后第一次进山打柴时,却在袖子上蹭了一个洞,后背上也划了一道口子。周末回家,母亲看了看,叹息一声。这喂了猪,洗了碗,母亲也挤在火炉坑儿坐下来,把煤油灯递给我,说:“来,你照亮儿,我把你衣服补补。”仔细地在针线筐里找了梭子,扯根黄线,缝补这袖子上的洞,还有后背上的口子。那煤油灯的灯光其实还没有火炉坑里的火光亮堂,母亲看不清时,便借了火光,把那针脚压细,用针一绕,牙齿咬了线,补好了给我,说:“这都怪我,没给你拿件旧的。这次你拿件旧的,上山打柴了,穿上旧的!”
母亲从火炉坑边站起来,捶捶背,催我跟弟妹们去睡。可是母亲还没有去睡的意思,这都快半夜了,她要退了这火炉的火,把这火炉里的柴移进灶里,给我跟大姐做干粮,还要准备一个星期的菜。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早又烧着了火炉坑里的火,火炉坑的旁边,有半挎篮“包谷花儿”——那种把细沙放进锅里烧红了,放进包谷连续翻炒,直到包谷又香又脆,有的还炸开了花儿——,里面还掺了些黄豆和黑豆。这半挎篮,我跟大姐一人一半。火炉坑旁边的小桌上,还有两个漆桶儿,里面装的是菜,腌菜或者酸菜,里面有黄豆,还有辣椒。母亲说辣一点咸一点才下饭,才能管一星期。也是我跟大姐,一人一桶儿。弟妹们陆续起来围了这火炉,母亲站起来,该做早饭了。
我的青年,其实也是在这火炉边度过。那时走得稍稍显远,难得每周都能回去,但只要是冬天,只要一回去,必定围了这火炉,烤一回明火,拉一回家常,象小时候那样撒一回娇,承欢在父母膝下。父亲的茶还是那么酽,烟还是那么浓,故事还是那么滔滔不绝地讲出来,我们听见的都是“古今”;母亲还是那么消瘦,还是那么忙碌,还是不能闲下片刻,在这火炉上安稳地烤一烤火。炉台上的煤油灯闪闪烁烁,窗户上的白绵纸絮絮索索,墙壁愈发黑了,看不见泥巴的黄,那吊罐里煮的萝卜炖肉很是诱人,偏那火炉上的火焰又不停地舔那罐底,馋得弟妹们直流涎水。母亲吩咐:“这个星期,都回来了,去接了你大哥他们来,一起吃羊肉!”
其实这一路走来,都有那燃烧的火炉时刻温暖着我的历程。父母健在时,喜欢回家围了那火炉,向父母倾诉那些无法向其他任何人倾诉的辛酸,在这火光的照耀下让父母打开我那被岁月浸泡已久的千千心结;父母不在了,这火炉便不烤了,但我的眼前分明还有这个火炉,以及火炉里的那团明火,包括围着火炉烤着明火的一家人。我觉得这个火炉就像是我的人生驿站,疲惫了,想一想便轻松;寒冷了,想一想便温暖;委屈了,想一想便释然。
有一年在云南的苗家山寨又烤了一回明火。云南与这里相距几千里,那火炉却是出奇的相似。也是一口破锅,架着一堆干柴,燃起一团火光,冒出一股青烟。火炭红红的,炉灰白白的,板凳也是高高低低围了一圈儿。我久久地坐在这云南的火炉旁,看山高水远,望故乡渺茫,依稀这眼前的火炉便是故乡的火炉。故乡的火炉好久没烤了,烤了这火炉,恰似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些久违的时光。
前天气象台发布重要气象信息,说近几天受冷空气和低层偏南暖湿气流共同影响,会有一次明显地降水天气过程,高寒山区会有雨夹雪。果然城里今天下了雨,想必山里已经开始下雪。天冷了,有些小区已经开始供暖,但我所在的小区还没有,业主们还在争论暖气的价格、室内的温度、供暖的时长和物业的态度,在这纷纷攘攘的争吵中,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那简陋的火炉,感觉这火炉的火,发出的有人性的光辉,实在是比暖气来得温暖而且舒适。我好想,好想再烤一次。
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