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大哥》
大哥
翁大明
那年也是冬天,你满面笑容地来我办公室,说你买了一个崭新的冰箱。你要把这崭新的冰箱拉回乡下,把在城里买的草鱼鲢鱼时鲜蔬菜放进去,这样食物就可以保鲜,大嫂的胃就能舒服点儿。
说着笑着你却哭了。你说你年过花甲,还有几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来。你说你希望老大出门在外能找一份好工作,把亲戚也带了去,多挣点钱;你说你想去看看老二,看看他究竟在啥地方工作,吃的住的怎么样;你说你想箍一个墓,是那种三合土捶出来的,用桐油油了,不渗水,跟大嫂的箍在一起。你说你手上还有一些钱,想让孩子们再凑一点儿,等钱差不多了,就请工备料,找匠人做这件事,但凑钱的事儿,你却开不了口,想让我递个话儿。
这天你哭了,哭了三次。双肩耸动,浑身颤抖。
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是一个乐观开朗坚韧不拔的男人,除了父亲去世时你流过一次眼泪,其他的从没见你像现在这样哭过。你如此地哭泣,足见你很是伤心,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在白玉区搞路线教育,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从耀岭河过梁家坟走那么远的路,偏耳草鞋磨破了脚,流出了血。再疼,你也乐乐呵呵,没见你皱半点眉头。
你三十多岁的时候当赤脚医生,大雪天的三更半夜背个十字药箱出去看病,不管风有多大天有多冷,不管山有多高沟有多深,虽然你未必就有高深的医术,但你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再冷,你也乐乐呵呵,没见你皱半点眉头。
你四十多岁的时候办代销店儿开经销店儿,那化肥农药、煤油食盐都要从几十里外的区上乡上肩扛背挑地运进来,村里的核桃鸡蛋、木耳香菇也要走几十里山路肩扛背挑地运出去,你为了省钱省劳力便自己挑,一根打杵一条扁担一百多斤,你颤颤悠悠挑起就跑,再累,你也乐乐呵呵,没见你皱半点眉头。
你五十多岁的时候担任村上党支部书记,目的就是要抓住国家改善农村基础条件的机遇,把这村里祖祖辈辈都没有修通的路修通,把这村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用过的电拉进来,把这自来水管子也接进村里的水井,让乡亲们都吃上自来水。你跟乡亲们一起修路,钢钎磨破了你的手,石头砸烂了你的脚;你跟乡亲们一起,把那巨大的水泥杆子一根一根地抬上山,一根一根地立起来,每一次生拉硬拽,都是满头大汗,都有一份生命的危险。再苦,你也乐乐呵呵,没见你皱半点眉头。
而那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你那满面笑容的背后,隐藏地却是满腹的辛酸。大哥,你可以皱一下眉头,但是你别哭!可是,大哥那天你还是哭了,而且连哭三场!
你曾经那么乐观。演革命样板戏你总是积极参加,豫剧京剧你都能唱几句,你在《红灯记》里饰演的李玉和真还有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使我趴在戏台子上竟然忘记了那台子上演戏的就是我哥。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你就在家门口挂个大喇叭,让那唱片儿不停地转,留声机不停地放革命歌曲,有时还穿插的有《朝阳沟》银环的那段唱,以及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你喜欢打牌,是那种四个人凑在一起打的那种扑克牌,从“升级”打到“三五反”,从“三五反”打到“连子对”,过年了你还发个汽灯,邀几个邻居一打一个通宵。我回家,你便陪我打。我知道你也想打。
你曾经那么好客。村上没有客栈,你家就是免费的客栈;村上没有酒馆,你家就是免费的酒馆;村上没有饭店,你家就是免费的饭店。而大嫂,则是长年累月招待客人的免费的厨师。南来北往的人,无论士农工商,还是行脚赶路,只要一到你家,你都尽其所有热情接待。你每年自酿的几缸包谷酒陪人喝完了,便到你的店子里拿瓶子酒,直到把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家里的鸡蛋吃完了,你取了钥匙,叫侄儿们赶紧到店子里拿鸡蛋,不想少了一道菜而怠慢了客人。那些年月,你的家里每天至少有一桌客人,有时大桌子挤不下,便支了小桌,猜拳行令一片喧哗。你没有少挣钱,但你挣再多的钱,也抵不住每天这样流水般的开支。而且也苦了大嫂,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来。
你曾经那么孝顺。母亲来时,你年方八岁,饥肠辘辘,形销骨立。母亲视你为己出,拉扯你慢慢长大,你也视母亲为生母,披麻戴孝送母亲上山。一到冬天,母亲便咳嗽不止,你先是拿了西药,再是配了中药,一日不见好转,你便一日过来,用五毫升的注射器给母亲注射青链霉素,用十毫升的注射器给母亲注射葡萄糖,虽然只是赤脚医生,但你也学会了打吊针,这吊针一打,母亲症状果然减轻。你常教导我们兄弟姊妹“顺者为孝”,所以你对父母都是顺着,没见你顶过嘴、红过脸,三天两头的,你都拿了茶叶,过来陪父亲喝茶,火炉坑边,一坐就是半夜。每个周末我回得家去,你便叫大嫂做了饭菜,派侄儿过来接了父亲母亲,当然还有我和姐妹兄弟,浩浩荡荡地开到你家,煎炒炖煮,七碟八碗,像是过年。而逢年过节,你却带上侄儿提了篮子来,烟酒茶糖地摆上桌,那礼数却是十分周全。
你曾经那么仁义。我们家你是老大,每一个弟妹的成长都有你的陪伴和照料,每一个弟妹成家立业,你不仅费心而且花钱,尽大哥之所能,扶持着大伙儿一个个长大。小时候你买的鞭炮,总是要比父亲买的多。你买了鞭炮,首先要给我留下一封,甚至你还在那长长的“万字头”上拽下一截儿,一并塞给我,让我每年都能过一个很富有的年。第一次出远门上学你送我,也是翻山越岭几十里,又坐了那辆摇摇晃晃的东风大卡车,一直到城里安顿好,给了钱和粮票,嘱咐我好生读书。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刚开始一个月工资只有四十五元,你看我捉襟见肘,便对我说:“等星期天了,你跟我一起去收木耳做生意,木耳价钱好,你也赚点零花钱。”我跟你上西坡在周家住了一夜,收了那几家的木耳,第二天挑着担子趟着露水,把那木耳挑回店子,隔了几天你却给我了二百三十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做生意,我知道你是在找个由头帮衬我,怕直接给我钱我不要,所以才让我跟你跑一趟。你说我工资低伙食差,所以把好吃的留了,专等星期天我回去,好给我改善生活,有时还塞给我几包“大雁塔”,我知道你也不宽裕,但你说只要有你吃的,就不让兄弟饿着。
你曾经那么慈爱。虽身处农村,却知读书才是正途。因此你放弃工作从白玉回来,就是为了撑得起这个家,就是为了能给子女上学提供相对好一点的条件,你说娃们能读到哪儿,你就把他们供应到哪儿,家里再苦再累,你跟大嫂都兜着,不拖孩子上学的后腿。你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二叔啊!这孩子们上学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多管管,多带带!”你巴望着孩子们一个个都考上大学。可是那时上学,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孩子读书,那将花费怎样的代价;那时的大学,还是千里挑一的年代,要想考上,又是何等的艰难。老二考上了名牌大学,你像是把一个碾滚推上了山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堪重负的学杂费,店子收入入不敷出,你天天劳作日日长叹。老三弃学千里戍边,你也巴望着他的进步,挑了上好的木耳香菇寄了去,希望他在军队立功受奖,奔一个好前程。你爱着你的子女,一直都是。
可是这个下午,八年前的这个冬天的下午,你在我的办公室里,哭得却是那样的伤心。而且,这一哭,竟是永别。
那天下午,应该是2012年的11月5日,这个我在日记里记得相当清楚。在2012年11月6日的日记里,我写的是这么几句:
昨日家兄来造访,未曾开言泪两行。
烦恼郁闷何其多,家务琐事一桩桩。
千千心结难解开,我须好言暖心房。
年事高时要糊涂,何必自把身心伤!
仅仅隔了半月,2012年11月25日凌晨,先是接到侄儿的电话说你不在了,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便立马打回电话询问大嫂,一片噪杂声中,大嫂大哭着说:“二叔啊!我对不起你啊!你哥不在了啊!”我晕眩了一阵,还是有些不信,但心中的悲伤却阵阵袭来。怎么会这样?这是我的骨肉兄长,是爱我懂我陪伴了我几十年的大哥啊!在这天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
子夜两点噩耗传,惊闻家兄已殡天。
顿觉天旋地又转,恰似万剑把心穿。
长兄如父手足情,相惜相怜数十年。
如今阴阳两相隔,生生死死两茫然。
你还没有来得及箍墓,你还没有来得及对子女们有任何交代,就这么突然地大脑溢血、出乎预料的离开了!在你的坟前,我为你写了一联:
兄去矣!隆冬季节,偏远山村,半夜长空星沉落,一缕魂魄飞散,把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牵牵挂挂、功功过过齐抛闪,翠竹深处,砖泥筑成坟一座;
痛心哉!一生勤劳,养儿育女,孝老爱亲做表率,全心呵护家族,对父母长上、兄弟姐妹、后辈晚生、亲戚邻居倾爱心,风范长存,美德永留在人间。
大哥!大哥!你,知道吗?
鲁迅纪念“左联”五烈士是为了“忘却”,而我不是。我纪念你,是因为到2020年11月25日的这一天,也就是农历10月12的这一天,就是你去世八周年的忌日,我要用这篇文章,来纪念你。
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