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明甫》

01-06 作者:翁大明

明 甫

翁大明

初见明甫,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那年秋天我到县城开会,恰逢丹江水涨,船舶停渡,每天一趟的东风大卡车那几天也不再从湘河往返于县城跟赵川之间跑班车。隔在县城急于回赵川中学上班,便取道白玉,从太吉河开始步行,经太子坪到窑岭河,赶到梁家坟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二更天气,天上一弯清冷的月光斜斜地从山尖上洒过来,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更长。这梁家坟山大人稀,野狼出没,路边上不时地还隐隐绰绰地冒出些坟。我这头发便根根竖起来,害怕得腿肚子绷的紧,冷汗也濡湿了后背。心想该找个地方住一夜,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隐约有几户人家,却早就关了门灭了灯,这到哪里去找歇处?正是一筹莫展,忽然想起开暑期教师会的时候有一个受到表彰的名叫孙明甫的老师住在这梁家坟圪塔坪,便打听了敲开门来,开门的果然是这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器宇轩昂的孙明甫。

明甫见我一把拉住:“这三更半夜地,你咋跑到这地方来了?”回头便喊:“秀梅!秀梅!赶紧起来,做饭烧茶喝!”明甫妻子秀梅哄睡两个孩子,披衣起床抱了柴,端个煤油灯进了厨房,一会儿锅里便滋滋啦啦地响。听着这炒菜的响声,还有从厨房里飘出的香,我这肚子愈发咕咕叫,忍不住还是吞了一下口水。这个时候的明甫,就在离圪塔坪不远的梁家坟七年制学校当民办教师。1975年高中一毕业,明甫就来这梁家坟七年制学校当民办教师。那时教师缺,学校向县教育局要体音美老师,教育局说:区上中学都没有体音美老师,你这七年制,想找体音美老师你们就自己找!梁家坟学校便就近找到了这个又会唱歌又会画画又会打球,二胡也拉得有板有眼的孙明甫,算起来在这学校当民办教师差不多已有十年。白天在学校忙,只有晚上才能回家,帮妻子做点家务,或者让两个孩子坐在腿上,给他们讲故事。晚上没事的时候,明甫说他喜欢坐在门口,明月朗星之下安静地拉二胡,二胡的琴弦,便在这山村的夜晚悠悠地回响。

说话间饭菜端出来,这吃的可是天下第一美味,又饥又饿,又累又怕的我,在明甫家吃了这顿饭,肚子饱了劲儿也有了,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想着这睡一夜,明天一大早不等明甫他们醒,就起来从转路沟到十里坪,再想办法赶紧回赵川给学生上课呀!这高中毕业班的课,是一天也耽误不起呀!可早上起来,明甫妻子秀梅已经给我做好了早饭,而且包的还是饺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第二年正月赵川区公所办教师培训班,安排校长胡老师、学长李老师和我利用寒假给全区的部分民办教师授课一周,明甫也来了,从梁家坟圪塔坪走山路几十里,蹬一双大头牛皮鞋,穿一身黄色军大衣,裹一脸笑,安静得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教室的后头听课。他个子大,脸盘也大,即便坐在后排,也显眼得不行,两眼定定地看我,那眼光里,有信任,也有期待。

其实这教室里坐的民办教师大多都是教育界的老前辈,有几个还是我的老师,读小学中学时教过我,现在二十出头的我站在这讲台上给他们授课,不免有些惴惴。但我很快就调整状态,凭了年轻的热情,从风雅颂赋比兴一直讲到明清小说,竟有些滔滔不绝。明甫是真心想提高自己,课余便找我来,想了解一些他想知道的东西。我感激那一夜留宿,还有那天早上的那碗饺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使我这个不大善于结交朋友的人交上了明甫这个朋友,而这朋友的忠厚善良,倒更像我的兄长。

其实我应该更多地向明甫学习才对。做了十几年民办教师的明甫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教学经验,尤其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不仅风靡梁家坟那个七年制,在全区的教育文艺体育界也是崭露头角,大一点儿的文艺体育活动,那是少不了孙明甫的,编排是他,教练是他,指挥是他,主持也是他。他潇洒地往台上一站,手势一打,那台下的眼光便齐刷刷地聚了来,却是有些聚光的效果。我们便盘算:赵川这个完全中学,应该有孙明甫这样的一位老师。盘算把孙明甫调来赵川中学的,还有这个学校的赵校长。

促成这次调动的是一场体育赛事。那年国庆,湖北郧西大柳中学邀请陕西商南赵川中学举行篮球友谊赛,这篮球赛是两校之间的比赛,也是两省之间的比赛,虽说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比赛双方都想赢。想赢,就得组建好的球队,就得有好的队员。全区挑来挑去,觉得这球队离了孙明甫那是万万不行的。明甫在篮球场上虎虎生风,投篮差不多也是百发百中,不仅球打的好,关键是还会解说,普通话讲的标准,又是内行。所以便趁了机会把孙明甫抽来赵川中学,组织这次两省两校之间的篮球赛。明甫果然不负众望,在湖北大柳的篮球场上赢得阵阵喝彩,赵川中学代表队的得分直线攀升。大柳中学那个现场解说的急忙指挥,连声喊:“红队滚上蓝!红队滚上蓝!”,明甫却气沉丹田,声若洪钟,沉稳地指挥赵川代表队:“蓝队攻上蓝!蓝队攻上蓝!”这一“滚”一“攻”之间,逗得篮球场上一片笑声。

调来赵川中学,明甫先给班级代体音美课,后来一边代课一边在教务处跟我一起工作。那时没有打印机,学校唯一的一台铅字排版打字机经常坏,又没人会修,这发个文件出个通知什么的,全靠刻蜡板,用油印机来印,《红岩》里印《挺进报》,用的就是这种印法。明甫上了课便到教务处,从抽屉里拿出蜡板,找到蜡笔,从圆筒里抽出蜡纸摊开了,趴在办公桌上一刻就是几小时,他那蜡板上的方块字,也是出奇的圆润工整,用力又匀称,上油印机时不漏油墨。学校每年的课程表,教学计划,复课安排,便多出自明甫之手。学校有时也到教务处拉人用,说明甫蜡板刻的好,叫明甫给学校刻写上报区公所和教育局的文件,明甫也不推辞,叫刻就刻,说这也不过是晚上少睡一会儿的事儿。

明甫在赵川中学那宿办合一的房间跟我那宿办合一的房间紧邻着,他那只有几平方米的厨房跟我那只有几平方米的厨房也挨在一起。挤在那间房子里的不只明甫,还有明甫的妻子秀梅和他那两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妻子也安排到这个学校,儿子背了书包在不远的小学上学,中间帘子一拉,支两张床,这房间已经被占满了。房间虽挤,他们住在这房子里工作生活,年复一年地拉扯孩子,却也其乐融融。那时我那孩子也才几岁,一个人时常晃过去,拿几个核桃,或者几个糖果回来;闻了秀梅做饭的香,我那孩子也拿个小碗,跑进明甫的厨房盛一碗来,吃得滋滋有味。这一排厨房,一到放学的时候午饭差不多都好了,大家把各自的菜端出来放在门前的水泥案子上围在一起吃。虽然每家也就三两个菜,但凑在一起,竟是满满一水泥案子,那丰盛的劲儿竟不亚于满汉全席。

中午的时光总是最快乐的时光。收拾了碗筷,至少有一个多小时可以自由活动,我那些同学——那几个年轻的老师,还有那些在教师伙上吃大灶的几个老师便聚了来,在这水泥案子上打“升级”,从“A”一级一级地升到“K”。明甫却不打牌,明甫搬个独凳坐在他那房间的门口拉二胡,二胡的琴弦,便在这午后的校园悠悠地回响。

民办教师孙明甫离开梁家坟圪塔坪那几亩地,在这区上的中学养活一家四口,虽然妻子也来这学校工作,但总是捉襟见肘,须日子过得十分仔细才行。我们便相约:中学后边不是有一面荒坡嘛!荒坡上不是可以挖地嘛!挖了地不是就可以种菜嘛!于是便借了铁锹锄头,各自整出一块地来种萝卜白菜,也种茄子辣子,天旱了便拉一根长长的水管,浇他的地,也浇我的地,这菜便旺旺地长起来。

明甫吹笛子,便把笛子吹成音乐的艺术;明甫拉二胡,便把二胡拉成音乐的艺术;明甫弹钢琴,便把钢琴弹成音乐的艺术,明甫唱歌,便把歌曲唱成音乐的艺术。每逢大型文艺汇演,必定有明甫的一首歌或者是一首曲,演唱中掌声不断,演唱罢一片欢呼,听了明甫的唱,才算过了一回看节目的瘾。明甫会唱红歌,也会唱戏曲,《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都能被他唱得字正腔圆。他不仅有演唱天赋,而且还有指挥天赋,白西装一穿,红领带一打,一副大脸庞,一头黑头发,音乐一响,手势潇洒地挥起来,那气吞山河的大合唱便渐入高潮。有一年赵川中学举行《长征组歌》和《黄河大合唱》比赛,二十四个教学班都争着抢着请明甫排练,比赛时又请他指挥,把这个明甫忙得不分昼夜,累得筋疲力尽,教务处不得不给了他时间,让他在那段时间专门负责组织大合唱比赛活动。

明甫不仅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而且琴棋书画也件件精通。就说琴吧,口琴手风琴对他来说自然是小儿科,钢琴电子琴他也能弹得;就说棋吧,虽然他实在忙得没时间下,但要有时间坐下来下棋,象棋围棋他都能杀得几盘,一般人还真下他不过。而那书法,绝对是明甫的强项。明甫的书法师法唐楷,临摹二王,朝夕研习,自成特色。以前明甫还没成名的时候,每年腊月便卷了红纸提了毛笔在桥头街尾写春联,摊子边上便挤满了人抢着买,许多家庭的门上都贴过明甫写的春联。那年我在老家收拾新房准备结婚,也请明甫写了两副字,一副字是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副是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漂亮的诗词加上漂亮的书法往那原本简陋的新房一贴,那新房立即变得高雅起来。画画儿也是明甫的拿手活儿,明甫尤其喜欢画“岁寒三友”。

同明甫共事十年之后的1995年秋,我离开赵川到县城工作。也就是在这一年,明甫通过教师进修学校的进修学习,终于改变了当了二十年的民办教师的身份,获得了大专学历,成了一名在编的公办教师。从赵川到县城的那天,明甫帮我收拾好行李,给我了一番这样那样的叮嘱,便自个儿搬个独凳坐在门前拉二胡,那悠扬的二胡声里,满是留恋和不舍。

丹南丹北,赵川商南,虽然相距不是很远,但由于商郧路荒废日久,我跟做了十年同事和邻居的明甫,竟然差不多有二十年极少相见,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既要忙工作,又要养家糊口。不时有消息传来,说明甫在一个中心小学当了教务主任,又当了一段时间的少先队总辅导员,但很快又回到中学,先后做了赵川中学的政教处主任和党支部书记,还是那样忙,体育文艺各项活动都离不开他。我打算着,啥时候去赵川了去看他呀!却有一年,赵川中学的高中部并入商南鹿城中学,赵川中学的教师也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赵川中学,一部分到城里来,进鹿城中学当教师。我便盼望着明甫来,以明甫的资历和才华,那是一定可以来,一定会有更大的平台展示自己。

一个周末的夜晚,我跟家人出去锻炼,在文化广场见到了久违的明甫,明甫和他的妻子秀梅一起,在广场上的那个露天舞池里跳舞。我径直走过去,看他还是那么魁梧,那么光鲜,一二十年过去了,孩子们也大了,他跟秀梅竟然都没有多大变化,激动地憨憨一笑:“我也调到鹿城中学了!是中学高级教师了!”我却在他那份怡然自得中,看出了他所吃的苦,那是在岁月的长河里熬出来的,熬了这么多年,有多么地不容易。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加了朋友圈,故人相见,老友重逢,那天的我们很是高兴。

此后见明甫就比较方便。凡是县上大型的文艺活动,舞台上必定有明甫的身影,或排练,或唱歌,或弹琴,或指挥,他在那台子上,忙得着实欢实;凡是县上有大型的体育赛事,他也参加,虽然不怎么打球了,但当裁判他却是内行,在学校里无论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他当了几十年的裁判,所以县上大赛让他来裁,那是找对人了。虽然很忙,但帮助别人却很是热心,一些婚礼现场,一些庆典活动,他都被人请了去,或主持,或唱歌助兴,那歌声一起,便是掌声雷动。明甫能填词,也能作曲,他填词作曲的《美丽的山川,我可爱的家乡》,如泉水叮咚,绕梁不下三日。明甫的才华,以前在赵川闪耀,如今到了城里,便在城里闪耀起来。参加省市的一些活动,在各类比赛中他屡获大奖,名气是越来越大。

只要没有演出活动或者别的什么事,明甫就到文化广场去跳舞,他不大跳交谊舞,只在场子边缘跟大爷大妈们跳那种所谓的“大妈”舞。他的妻子秀梅却不,他的妻子秀梅不仅跳交谊舞,还跳水兵舞,那旗袍秀走得优优雅雅,交谊舞也跳得越来越像城里人,有时明甫被她拉了,两口子也偶尔跳上一曲。孩子大了,负担轻了,日子好过了,这两口愈发恩爱。

有时大型文艺晚会明甫不仅唱歌,而且还担任导演和指挥。在舞台需要衔接的时候,明甫在无数观众的期待中,左手拿凳右手提琴,缓缓地走上文化广场那个气势恢宏的大舞台,那二胡的琴声,便在这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悠悠地回响。

商南地处秦头楚尾,尽显秦风楚韵,不仅出奇峡出茶叶,而且出文人。有一年我应邀参加县上的一个文化名人评审会,在长长的一串候选人名单里,孙明甫的名字赫然在列。见到名单上有孙明甫,我的心里便踏实了,感觉这是要真正地评出咱商南县的文化名人呀!可这文化名人有名额上的限制,候选人又是各有各的特长,评上谁不评上谁还真是难以拿捏。我说:“文化名人既要有文化又要有名气。这个孙明甫我是了解的,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以前在赵川无人不知,现在来城里也是名声鹊起,单就是他教出来的几十届学生,也使他的才华蜚声于国内外,尤其是他那书法和绘画,造诣很深,堪称上乘,应该把这个孙明甫列为商南文化名人。”我觉得我说的是内心话,孙明甫作为文化名人,够格!

商南有面坡叫塔坡,坡上有个塔叫魁星楼。这魁星楼是鹿城公园的标志性建筑,吸引了许多城里城外的人到这塔坡之上高楼之下休闲观光,一览商南县城无数旖旎。去年夏天我也趁兴登上塔坡,看头上白云袅袅绕绕,脚下楼宇鳞次栉比,便信手拈来一首《题鹿城塔》:“仲夏时节塔坡行,坡顶塔上白云生。天热不惧烈日晒,醉倚雕栏听鸟声。”这几句小诗连同几张图片在朋友圈一发,不意被明甫见了,便提笔研墨将这诗写成了书法。一天晚上在文化广场跳舞,明甫找到我,说:“你写塔坡的诗我写成了两副字,你看喜欢不?”我愣了一下,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上塔坡写了什么诗,也不清楚是写塔坡的哪首诗。摊开一看,原来是这首,是前不久夏天里写的这首。只见这书法一共两副,一副横写,一副竖写,笔法苍劲,飞龙舞凤,大有王羲之的派头,与那年给我乡下新房里写的那几幅字,竟是精进了许多。 我喜不自胜,

拿回家反复欣赏了几日,忽然想起应该答谢一下,便沉吟片刻写了一首《给明甫》:“同是学子逢盛世,先生泼墨我写诗。滔河情义今犹在,岁月不改长相知。”写罢哑然一笑:古代文人唱和,大抵就是如此吧!

装这两副字的书画袋上,印着孙明甫的艺术简介:

孙明甫,又名扁担山人,号德艺轩主人,大专文化,高级教师,任教于商南县鹿城中学。

自幼酷爱书画艺术,坚持以唐楷为基础,融碑帖之所长,会诸体之风范,作品以行草兼诸各体,既有唐楷之稳健、遒劲与伟岸,又有张、素之豪迈与洒脱。

作品曾多次在国家和省市县书法大赛中获奖,且入编《中国书画世纪名家典藏》、《中国新时代文艺名家大辞典》、《国际艺术家大典》(珍藏版),被《羲之书画报》等多家报刊杂志刊载,曾在美国、墨西哥、泰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以及北京墨宝书画院等多家艺术团体交流,博得赞誉并收藏。

现为世界华人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艺术名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商南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在活跃于国内外书画界的同时,孙明甫还是陕西省音乐家协会会员,曾多次担任市县级各类活动评委,先后被评为商洛市优秀体育解说员、优秀裁判员、教学能手大赛优秀评委等。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每一份荣誉,都凝聚着明甫的心血和汗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深秋。那天傍晚我掏出手机浏览朋友圈,忽然发现明甫发送了一组他妻子秀梅的照片,上面有一行字:“贤妻,一路走好!”这个明甫,怎么说这样的话?怕是发错了吧!愣怔了好长时间,心下狐疑道:“难道出了什么事儿?应该不会啊!应该不能够啊!似乎没有多长时间,他两口子不是还在文化广场跳舞嘛!也没听说他妻子秀梅有什么病嘛!怎么发这样的图片,说这样的话?”想想便给以前既是邻居又是同学的凤琴打电话求证这件事。凤琴说:“这是真的!秀梅去世了!拉回老家了!”我心上一紧,看那滨河路灯,也是恍恍惚惚,朦胧的一片。怎么会这样呢?这么贤惠的一个人,跟明甫一起把一双儿子养大了,现在日子也好过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人生啊,竟是如此地无常!

我想打电话问问明甫,或者找到他慰问一番。但是我不敢,我怕我的任何一句问候,都会锥子般再次刺痛他的心,都会让他那还没有结疤的心再次流血。那份痛,一定是撕心裂肺,我没有办法给他止疼,但我至少,不可以因我的一句话再伤了他。此后我便更多地关注他的朋友圈,想知道他是不是缓过了神,是不是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那朋友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他妻子秀梅的一组照片,有旗袍秀,有跳舞,也有旅游。尤其是过年过节,还有秀梅的头周年,明甫都把他妻子秀梅的照片晒出来,我知道他的那份思念,真诚而深切。我默默地注视着,好想对这个朋友圈有所回应,但是我不敢,我不可以回应。这照片的下面有两个按钮,一个是点赞,一个是评论。我是既不能点赞,又无法评论。我怕我的手指一动,他那边就再起悲伤。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祈祷,默默地祝愿明甫:挺直了,别趴下!

庚子年刚刚开始,便有一个叫新冠肺炎的病毒在人间肆虐,继春节武汉封城之后,全国许多地方都封了城。商南虽说不叫封城,其实城里的人不让出去,城外的人不让进来,我这小区也是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保安威风凛凛地站着岗,拿一个手枪模样的东西逢人便量体温,一股子八四消毒液喷出雾来,好在戴了口罩,竟闻不出那东西的刺鼻。街上没车,也没人,以前那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红的绿的交替着亮,但那段时间只亮红灯,而且红灯是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亮,像是猴子爬在杆子顶上撅着红彤彤的屁股,久久不动。

终于有一天红灯熄了绿灯亮了,人可以出行了,我便按捺不住奔上街头,沿滨河路一路向南赏那春色。那么惨烈的疫情终是没有挡住春天的到来,滨河路上樱花正开,柳色正青,蜂蜂蝶蝶的在树上飞。正陶醉在这春光里,却见明甫也在这滨河路,沿着曲曲弯弯的路,踩着说是鹅卵其实也就是雀卵大小的石,禹禹地漫无目的地走。

见是他来我便迎了去细细端详,纵使在这春天里,明甫也明显地憔悴了许多。我话到嘴边想问问他关于他妻子秀梅的事,但说出来的却是:“明甫啊,你还好吧!”明甫马上懂了我的意思,却也不加掩饰,把他妻子秀梅如何得病、如何治病、如何撒手人寰一一道来,几度哽咽,眼睛里满是泪。看得出来,他也是想有一个人听他的倾诉,我便静静地听,听着听着,眼前的樱花却模糊起来,似乎明甫他那秀梅,在这樱花中撑着伞,款款地走着旗袍秀,一直走向烟雨江南。

虽然成了孤雁,遭受了痛失爱侣的沉重打击,明甫还是在寂寞的长空里坚强地穿行。县上的重要活动、大型赛事和晚会他照样参加,不是出节目,就是当评委,不时地帮助县上的几个文艺团队教唱歌曲,排练节目。只有在这种忙碌中,他才能暂且忘记伤痛。可是一到夜里,那无边的寂寞便袭了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便披衣起床,摊开宣纸,开始做他写字画画儿的事儿,往往一写一画就是一个通宵。

庚子年终于快过完了。眼看就是2021年的元旦。元旦前夕,在一个侄孙的周岁喜宴上又见明甫,明甫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在热烈的掌声中一首接一首的唱歌。在飞扬的歌声里,我分明看见这个既多才多艺、又有情有义的孙明甫在圪塔坪老家门口拉二胡,在赵川中学宿办合一的房舍前拉二胡,以及在鹿城文化广场那个宽阔的舞台上拉二胡。这悠扬的二胡伴随着这辞旧迎新的日子,一起迎接又一个崭新的春天……

(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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