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那一天》
那一天
翁大明
父亲生日那天,一大早我便请了假,骑上我那“凤凰”牌自行车从赵川到十里坪,爬上险峻陡峭的龙潭沟,取道湖北蒿坪河,进幢沟翻过二道沟梁子赶回马家坪给父亲祝寿。父亲一边叫我赶紧进屋烤火一边责怪我:“这冷的天,这远的路,你跑回来做啥?啥时候不能回来,偏偏在我过生的时候回来!别人看见了要是也来如何是好?家里啥都没准备,你妈咋忙的过来?再说,我才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哩!叫别人花钱,我心里堵!”
我说:“我这一路回来都是钻山进沟走小路,冷飕飕的,路上没见人,也没跟一个人说话,没人看见呢!就是有人看见,别人管我回来干啥?是你多心了!”母亲笑笑说:“不少亲戚邻居都打听呢,问你爸啥时间过生,说要过来坐坐。我劝你爸,说六十岁的人了,大家想来做个生,也没啥!可你爸死活不肯,不让惊动别人,不想让别人花钱,欠了人情。”我说:“爸你也真是的,想来的,不是己亲就是近邻,想趁了这个机会表达一下心情,不让人来,怕是也不好吧?你帮了别人一辈子,大家真心想谢你呢!”母亲抱了柴火,将火烧大了,把一个吊罐挂上去:“我剁了个猪腿,先炖着。有人来,现成的做个汤;没人来,我们自己吃。”
其实母亲多少是有些准备的。冬天山里头青菜少,但干菜还是充分。一到季节,母亲便把黄花晒干了装起来,把木耳晒干了装起来,秋天在桦栎树林里捡的各式各样的菌,也晒干了,一包一包地攒着,干香椿、干豆角都有,泡好的辣椒萝卜,切了正好下酒,腊肉新鲜肉都有,摊个洋芋粉、烩个粉条汤,也都容易。母亲心里计划着,要是有人来,得好生待承。没别人来,大哥大姐们是一定要来的,这几年,父亲过生的时候,都来了。
说着呢,大哥果然来了,扛了米面,提了篮子,径直进得厨房。父亲“咿呀”一声让了坐,递了茶。大哥端详一下茶杯:“这茶怕是陈茶吧?我给你带了茶叶,是头道商南春茶,泡出来绿茵茵的,香!”父亲呵呵一笑:“我就是茶喝完了,这点茶叶还是去年的,确实难喝!你赶快的,泡了新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忽然门外一声喧哗。大姐跟大姐夫打了手电,背了包儿提了蓝儿,飞娃丽娃抢先挤进门嚷嚷着,说:“外公过生啊,外婆你做了些啥子好吃的?”母亲在灶上忙,这会儿也停下来帮两个孩子解下棉帽,揉揉孩子冻红的脸,擦了清鼻涕,笑着说:“给你个毛栗壳儿,吃不吃?”
堂屋的鸡进了笼,鸡笼里噗噗噜噜地响。却有一只鸡不进笼去,站在鸡笼棚子的支架上警惕着大花猫,那大花猫偏不示弱,悠一下扑向那鸡,爪子一点,飞上屋梁,对那鸡呲牙咧嘴。我起身出门,在屋檐下那整齐的一人多高的柴垛上抱了柴,火炉坑里的火熊熊燃烧,火焰的光,竟是比煤油灯的光亮了许多。母亲围着锅台,也借了这火光,滋滋啦啦地炒菜。
小弟是等不及了,也不管火炉坑边上坐满了人,悄悄地拿了筷子,自个儿拨开吊罐的盖子,扒拉着戳肉吃。母亲拿根搅面筷要打:“肉还没熟!小心烫你!”小弟吓得抱了头,飞娃丽娃却在后面探了头朝吊罐里看:“舅,给我戳一块!舅,给我戳一块!”家里的那条狗闻了味,也从板凳底下挤进来,想要吃肉。
除了远路的亲戚和几个在外地上学的学生,一家人聚了来,那火炉坑便挤不下,大嫂大姐站起来,一个给母亲帮忙做饭,一个坐到灶门口去,往锅洞里添柴烧火。我看人多,便端了火盆,铲了炭,在火炉坑里烧旺了,弄出一盆炭火搬进堂屋。那鸡笼上站着的那只鸡,又警惕地咕噜了几声。
父亲说:“我这过个生儿,害的你们都跑来!”母亲听见白他一句:“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儿女,趁着机会一起坐坐,吃顿饭,有啥不好?”父亲欲言又止,满脸都是歉意:“还好,没有其他亲戚邻居来!我还是把大门关了,免得被别人知道!”
大哥大姐夫笑道:“爸啊!你咋变得这样胆小? 给郧商县委站岗放哨枪林弹雨你不怕,和刘山一起到五里河捉土匪抓特务你不怕,三更半夜到十里坪打听武斗消息你不怕,农业学大寨装炸药开山劈石修水利你不怕,这过个生儿,哪至于怕人来!”父亲说:“你们晓得个啥!”
父亲掌了灯,先看猪进没进圈,再把羊圈门的铁环儿扣住,自言自语道:“马无夜草不肥啊!这圈里的牛,也该上点夜草!来,照亮儿!”把煤油灯递给我,父亲却解开一捆包谷杆儿,抖抖叶子上未化的冰抱进牛圈,那几头牛看父亲抱了包谷杆儿来,欢快地摇尾巴,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得紧凑。
寒冬腊月,天气是出奇的冷,可这屋里烧了一火炉的火,还有一火盆的炭,吊罐里炖的,大锅里煮的,小锅里炒的,土罐里煨的,热气在几间屋子里氤氲,加上一大家人欢声笑语,竟感觉不出一点寒意。
忽然那狗汪地一声扑出去,我打开大门,却见我的一个本家兄弟哈哈连声地跑进来:“大伯啊!你过个生儿还把门关的紧紧的!” 父亲拉住族兄:“哎呀!你咋也来了!我是瞒都没瞒住呀!”那兄弟说:“瞒啥子瞒!大伯过生,我们来喝酒呀!他们叫我先来看看,后边还有一大阵子呢!”说着墙角处柿子树下钻出人来,一窝蜂地卷进屋:“叫来也来,不叫来也来,给大伯做生啊!”
……那一天是三十年前的一天,如果父亲健在,冬月二十八便是父亲的生日寿诞,山村里那个老家想必更加热闹,人更多,饭更香,酒更醇,但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一家人走南闯北涉及到七个省市。老家的门上,挂着一把上锈的锁,门前荒草瑟瑟,长得很深,寒风在门缝里翻卷,漆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
唉!今天就是农历冬月二十八日,我且待夜深人静,找了偏僻处,给父亲烧些纸去!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