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世代中赓续
在穿过这座城市脊梁的经十路两旁,不知不觉间升起了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久违了,这熊熊燃起的火红!如今,你究竟还能不能驱散那一头长居海底、头长尖角、凶猛异常的年兽呢?脚下这座城市,于自己这个“打工魂”“打工人”而言,是一个叫做异乡的地方,不久之前刚刚加入了“万亿俱乐部”,带着“大强美富通”的信誓旦旦正在朝着现代化国家中心城市大跨步迈进。但恰如学者王沛仁言道:“中国虽然城市化了,但它的骨血还是乡村”,那一抹厚重的乡土情,是这方国度永远抹不去的底色,弥漫在千万人家的灯火通明中,氲氤着普罗大众的一处馨芳。从时间甬道里传来的那一声声凶兽的怒吼,在世代的赓续中,换作一层层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总在这么一个特殊的节点上,被揉进了耀眼的霓虹,融化了坚固的岁月和一碰就碎的人心。
(一) 家中的灯一直亮着
腊月童谣吟唱着“过了腊八就是年”,衍生于“春祈秋报”的“谷熟”祈盼,但腊日里粥与蒜的味道却因场幕的时光更迭而一变再变。直到距今不远的二十年前,很多六零后、七零后才开始体会“开启了春运才算是年”吧!
忆得去年腊月底在车站等待最后一辆返乡的客车时,遇见了一对同父母年龄相仿的六零后夫妻。丈夫扛着两袋面,背着大型背包,背包微微被撑开,露出一堆零食特产。妻子两只手各拎着一桶油,背着和丈夫一样的背包,一样被塞得满满。丈夫沉默、妻子健谈,这或是属于这片乡土最为普遍的景幕!据女人讲,夫妻俩在大学食堂打工,供一双儿女上学。提着的、背着的都是食堂发放的年终福利!丈夫背着的是为老人准备的,妻子背着的是为儿女准备的!这一幕,是多么感人肺腑!又多么似曾相识!
二十多年前,在张瑞敏深谙大前研一的质量管理之道、挥着锤头砸烂劣质冰箱后,在郎咸平向格林柯尔挥动“七大板斧”、碾压“国退民进”的MBO磨盘上,这片国土上、县域里曾经“一厂一世界”“一楼一菩提”的纺纱厂、织布厂轰然倒塌,那群风光一时的工人群体以数万千计作鸟兽散。自此之后,从厂房到筒子楼的红砖路变成了从异地到他乡的颠簸途,落纱工、倒纱工、织布工被统一收录在第一代打工人的字典里。“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记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从头再来》的不仅仅有为谋后世而一时断腕的一个国,还有荫庇在国之后而不得不承受阵痛之苦的一个个家。家国天下、家国同构,向来有远超世人所预料的血脉相连!父母作为第一代打工人,曾在外漂泊十余载,“回不了的家、融不进的城”是他们这群“双重异乡人”的真实写照,“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自然而然就成为了这群都市寄居者最朴素、最真挚、最炽热的信仰。在外打工时,母亲常常在年底抱怨:“过年劳神伤财,等明年就不回家了!”可真正等到第二年,她总在春运开启的第一天便催着父亲赶紧预订两张载满乡愁的窄窄车票,然后兴奋地打点行囊,向背包里一塞再塞,时刻准备着投入到那一程年度性、史诗级、跨地域的集体迁徙。即便是在拥挤的车厢中踮着脚尖站着,也会近乎狂热地撑到年初出发的地方,撑到在除夕夜为亲人们做完那一道一年中时间最长、情意最浓的年夜饭。除夕夜,父亲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家中所有的灯都打开,纵然是书桌上的台灯,也从不落下。家中所有的灯,就这样,告别了旧年,迎来了新年。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记道:“除夜积柴于庭,燎火避灾”,不清楚这种灯亮一宿的习惯是否古时“庭燎”习俗的活态沿袭,也不清楚这种习惯是独有还是共通,一直亮着的灯,穿过漆黑的夜,照亮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这闪亮的灯光,是不是能馈赠我那亲爱的父母双亲从头再来的勇气?是不是在来年这一刻依旧能够指引他们翘首以盼的归程?
一代人的生命轨迹,拼凑成一个时代轮廓的剪影。“铃铃……”,原来是那对候车夫妻的手机铃声!来电人应该是他们的亲人!一边,女人大声嚷道:“你们该熄灯就熄灯,该睡觉就睡觉,不用等!我们要到夜里十二点多才能到家。”另一边,传来掷地有声的回音:“爸、妈,我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等你们回家!家中的灯一直亮着!”零点一刻,客车缓缓驶回生养之地。阔别已久的“佛都”标识——佛手塑像在车站广场上站成了亘古,仿佛在迎接远方归来的游子,黑夜里亮晶晶地闪烁着光。小区里,有一家的灯一直亮着,我知道,那是家的方向,是年的方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 一个也不能落下
德国民俗学家赫尔曼•鲍幸格说道:“一个传统不是因为古老才有价值,而是有了价值它才古老。”在从农历腊月小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段泛春节概念里,大江南北、家家户户无不约定成俗地“扫房子”“煮煮肉”“把面发”“蒸馒头”“玩一宿”……“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于新旧交替中寄宏愿,于热闹红火中筑根魂”。这一切,浓缩在爷爷奶奶辈的四零后、五零后世界里,是他们那一代人“只剩归途”中最大的牵挂与惦念。细细回忆每年春节的字里行间,爷爷奶奶这代人往往寥寥数语,似乎一直在喜庆的韵调中保持着缄默。他们愿意做的,也频频做的,仅仅是用耳朵去倾听子女们这一年又一年的收获和失落,用眼睛去欣赏孙子孙女在匆匆流年中从蹒跚学步到步入成年,用双手合十的姿势向摆在心里最神圣位置的观世音菩萨默默祈祷孩子们来年的平安顺遂和一次次春节团圆。
团团圆圆,在爷爷奶奶的定义里,是春节的第一大要义。打记事起,每年那一顿年夜饭,我们一家三口、二叔一家三口、三叔一家三口都会不由自主地聚拢在爷爷奶奶家,二十多年如一日,这早已镌刻在这个大家庭的骨髓,成为这个家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一年除夕,自己因与同学贪玩直到夜幕才回到爷爷奶奶家,手机里竟显示了二十余条未接来电!正月初一第一顿饭,也是这一年中第一顿饭,必然是母亲和婶子们在除夕夜包完的“扁食”,也必然会发生“谁吃到糖果扁食,谁就会在新的一年中走大运”的趣事,更必然会被奶奶一再叮嘱——家里有多少口人,就一定要有多少碗!一个也不能落下!我一度认为,春节里最重要的一顿饭并非是除夕夜丰盛的那顿,而是大年初一那一顿只有“扁食”和醋的“早餐”。可惜,“一个也能落下”的夙愿常常被生活中上紧的时间发条打断,或有某个儿子因工作的缺席,或有孙子孙女在外的离场,但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那一碗正月初一的“扁食”,始终会被奶奶虔诚地放在饭桌上,陪着在家的亲人们,完完整整地结束这一年中第一顿团圆饭。
“一个也不能落下”,其实是自己根据爷爷奶奶春节里一言一行的延伸,对见惯了分分合合的老两口而言,他们常常念叨着,“这个家万万不能散!”“不能散”是要求他们三个儿子的小家要一块吃完大年初一第二顿饭后再散场,也是他们在正月里十分在意自己和孩子们的言行举止,生怕开罪了头顶三尺的神灵。而这个神灵,主宰着这个家极其重要又异常美好的真谛——团圆。前年正月里,妻子持着剪刀,准备拆洗被褥,却被小心谨慎的奶奶一眼瞧见,一声“住手”喝来,说时迟、那时快,剪刀霎那被奶奶一把夺过。尚未等妻子解释,她就面带凝重地说道:“同盖一张被,才是一家人!正月里,千万不能拆洗被子!这个家是万万不能散的!”是啊!奶奶口中的这个家包括她那三个儿子的家,她那孙女的家、大孙子的家和小孙子未来的家,有多么沉重,就有多么殚精竭虑!那一刻,我拉住了妻子,偷偷地说:“等到爷爷奶奶去串门的时候再洗吧!”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此言生根于“耕读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的传统社会,持续发酵着孝义之道的儒家伦理。置于数字化的现实语境,其中所蕴含的实用主义早已褪去,精神本质也已转换成——“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像爷爷奶奶这些历经岁月沉淀的老人,是父亲和叔父们的来处,但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孙辈们的来处!更何尝不是这一个又一个新年的来处!
(三) 团拜须打圈拜
年,被冯骥才先生称为“中华民族最大的风俗性节日”,被刘铁梁先生誉为“华夏文明最大的节庆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年之“最大”,源于历史时间的持久,也来自现实空间的流动。而那穿透时空的持续和流动莫过于新春“团拜”吧!《朱子语类·杂仪》记载:“团拜须打圈拜,若分行相对,则有拜不着处。”据考证,“团拜”一词最早出现在宋代,至于究竟如何在这座鲁西南的小县城扎根、发芽,直至成为一种内在的惯性,或许无人知晓。“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其间囊括了自己、父辈、祖父辈和更远的先人。小时候,在县城里度过除夕夜的爷爷和他的兄弟总会提前调度好整个大家庭的骑行工具,摩托车、自行车应备则备,然后让他们的儿子、我的父辈在大年初一尚未破晓之际、捆上几刀肉,浩浩荡荡地向东驶向那一处生命的原点——一个叫做苑庄的镇,一个叫做白塔的村。无论是凛冽的寒风,抑或是叠加的风雪,均挡不住父辈们回乡的步伐,也抵不住来自宗亲的问候。脚踏在故土,是温暖的,也是湿润的。父辈们自然不会忘记归乡的使命,第一时间在“一圈圈差别有序的波纹”中按图索骥般集体拜年,一家接一家、一户又一户,直到彻彻底底地诠释出“五服之内,三百口,为吾大家族哉”的豪横。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族人因工作、学业和希望纷纷出走乡村,原先川流不息的乡村小路再也无法摇曳“蓝天配朵夕阳”的旋律,父辈们亦逐渐停下了回乡的脚步,却毫无察觉地换上了另一帘团拜面孔——因为族人们大部分定居县城,散落在县城东西南北,所以他们或走、或骑,一笔一划地在不大的小县城里书写着新世纪的县城版团拜史,以至于不曾谋面的司仪都曾在我的婚礼上开玩笑地赞道:“三百口人不出五服,工农学兵皆有族人。”多年之前,我便和叔家的姐姐、弟弟加入到这一列张袂成阴的家族团拜队伍中。父辈们这位“新年好”、那位“新年好”,直截了当地进入了对往昔记忆的集体追溯中。原来,这一声声“新年好”既是一种仪式化的祝福,更是一种记忆的导体,牵引着曾经光着屁股玩耍、如今已成人父祖的亲人们回忆起共同生活过的那方温馨。我们一声“五奶奶”、一声“六爷爷”,在口干舌燥的拜年声中不禁替先人感到诧异——那曾经生活在遥远的三位高祖,你们能想象那后世还在一如既往地延续当年的习俗吗?
正所谓乡土是人类共通的情结,无论身在何处,人们总是走不出、也不愿走出那片净土,和风雨飘摇后的最后皈依。前年初六的晚上,姥爷从老家“拜年”后风尘仆仆地回到县城的家中。是的,从初一到初六的拜年,这已经是姥爷独特的过年方式,也是与家中人长期斗争较量的结果。考虑到老人家已近耋耄之年,家中人很久以前便嚷着他在初一拜年当天就回来,但姥爷执拗地像一头老牛,无可奈何之下,最后达成了“初一去、初六回”的亲子协议,纵然他这一方常常寻找各种理由违约!作家梁鸿写道:“在中国,情的传统是非常沉重的”,更何况对于最为隆重的中国年和最懂时间的老人呢!那一次,姥爷神秘地如约归来,在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掏出了一本泛黄的书——家谱,继而认真地端详起来。据家谱记载,姥爷家族本是明朝中期直隶清河县人,后迁往鲁西南地区。在漫长的数百年历史中,曾有一位清朝时期福建总兵因政绩显著而出现在家谱列传中。事实上,这位总兵往前比不上那四位对抗“满朝文武半江西”之睥睨的同籍尚书,向后比不上那位声名显赫的晚清闽浙总督刘韵珂,但透过历史的深邃,聚焦在泛黄纸卷上的沉重,竟莫名地衍生出一种敬畏和神圣,又有谁能想到自己竟和数百年前的一位总兵有过时间上的跨位和接续呢!“你看,我的大伯没有儿子,我是被过继给我大伯的,所以我是属于他那支上的”,姥爷指着一页对我讲道。在宝塔式的世系表上,属于姥爷的那条线一侧写着“承继”;“喂,快看!我找到XX!我刚嫁到你们家时还见过他呢”,姥姥指着另一页上的一个名字说道。渐渐地,姥爷姥姥俩人一同陷入回忆,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好奇的外孙。“据说老家人要开始续家谱了,还要把女孩子添上”,舅舅说道。“是吗?这太好了!早该这样了!”,姥爷指着旁边对家谱毫无兴趣的孙辈们,眼中溢满了光。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和姥爷一样,深刻地领悟这一页页背后的悠远和厚重。
在新年中读着世代相传的家谱,是对人的怀旧,也是对根的守望。家谱上那由一个个生命符号构成的血脉勾连中,隐喻着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让人有了依偎,把年注满了温情。那些过去有过交集的亲人,纵使如今已经湮没在时光中,但他们其实从未真正离开,一直活在在世亲人的记忆里,一直活在“年”的家国赓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