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酣睡的菩萨兵
上世纪三十年代,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对公溪河苗寨鞭长莫及。这里山高谷深,人烟稀少,虎豹出没,只住着些土著苗人和宝庆佬。土著苗人,大多是猎人,心胸开阔,能容得下这些宝庆佬。宝庆佬,大多是些宝庆逃荒来的手艺人,他们能在这讨生活,全凭他们的双手。
宝庆佬越来越多了,一度死寂的苗寨,逐渐充满了生气和活力。这里的山水啊,能养得活这些苗人和宝庆佬。宝庆佬,凭他们的勤劳,他们的手艺,在公溪河能生存下来。我爷爷,就是个手艺高超的宝庆篾匠。听奶奶说,篾器类的器皿,只要爷爷能想到的,他都能编织,且精致美观。
公溪河苗寨,越来越有生机,虎豹,渐渐逃遁山岭,远离了河谷。但一种比虎豹还狠的不速之客,却悄然而至。苗寨因此还是不得安宁。不速之客,背着盒子炮(苗寨叫手枪),或扛着“玉(苗音,喂的意思)子枪”(汉阳造,单发),逡巡于寨子。
这些不速之客的头,绰号“向蛤蟆”,五大三粗,腿短脖颈粗,极类蛤蟆,属公溪河一带土匪头子周连生部下。蛤蟆手下,有个刘麻子,时常背着盒子炮,随两“跟班”(贴身警卫),耀武扬威地在苗寨场上“溜达”。大家彼此熟了,百姓也不怕他,见面还是叫他们“向队”(向蛤蟆),“刘队”(刘麻子)啊。“向蛤蟆”这绰号,大家也就只能在背地里叫,茶余饭后说说。刘麻子,在场上,熟人见之,不用避讳,就直接喊他绰号,他从不生气。如能把含烟筒递给他,吧嗒,吧嗒抽上一阵,刘麻子还会与你聊上半天,全然不像个土匪样。要不是背着个盒子炮,你还以为他是良善之人。
一日,向蛤蟆带着刘麻子和跟班,一路鸣啰,叫大家到场上土台子集合。
苗人和宝庆佬,听到啰声,纷纷走出屋,之土台子下集中。蛤蟆在土台子上,宣布告示,晓瑜苗人和宝庆佬。当时我爷爷书理(名),也在听他瞎掰,说什么“红脑壳”(土匪对红军的蔑称)要来了,叫大家躲得远远的;说什么他们来了,要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蛤蟆,鼓着腮帮,瞪着带血丝的红眼睛,呱呱呱,聒噪着。说到高潮时,瞅着台下的大老爷们说:“你们不愿自己的婆姨被‘红脑壳’奸污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些不明真相的,平时多舌的,喜欢拍蛤蟆马屁的,不时也附和几句。蛤蟆闻言,兴致来了,声气就更高了。我爷爷虽说是篾匠,时常也跑船,下常德,去洞庭,对外面的形势还是有些知晓的。心里虽知蛤蟆在胡说八道,但他心知肚明,如把这些家伙惹毛了,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
爷爷默默地在土台子下,看着蛤蟆,枪吊肚脐下,张牙舞爪,活脱脱一副小丑嘴脸。刘麻子,盒子炮也挂在肚脐下,在蛤蟆左侧,还摇啊摇的,显得很威风。两个跟班,背着长枪,在蛤蟆身后两侧站着,两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时在人群中扫射。
土台子下,向鑫福拿起含烟筒,吧嗒,吧嗒,吞云吐雾。那烟圈,飘到了土台子,蛤蟆擤了擤鼻子,叫鑫福把含烟筒递他抽两口。鑫福没拒绝他,把含烟筒递给了蛤蟆。蛤蟆,拿着含烟筒,猛吸两口,咳嗽两声,把烟筒退给了鑫福,甩了甩袖子,拱手感谢。
鑫福,是胡须长的土著苗人,也是个枪法极准的老猎人。曾流传,他年轻时,单打独斗,用猎枪杀了只虎。向同生,是个土著苗人后生,站在鑫福身后,插嘴道:“向队,‘红脑壳’都长啥样,是不是很吓人啊?”蛤蟆歪着头,抓耳挠腮,顿了顿说:“我也只是听人说,他们脑壳是红的,血是红的,心也是红的!”
爷爷心里闷笑,蛤蟆终究是只蛤蟆,一只坐公溪河河谷观天的土蛤蟆……
那天,天很热。公溪河碧绿的河水,也无法消除炎热的酷暑;那绿油油的参天大树,也无法遮住流淌的汗水。
鑫福,是爷爷的好友,弄到野味,常一起喝酒。爷爷也时常把外面的世界,像说故事一样,与鑫福谈起过。鑫福,接过蛤蟆退回的含烟筒,继续吞云吐雾,没睬蛤蟆,却带着鄙夷的眼神,瞅着他拙劣的表演。
同生一群后生,在人群中说说笑笑,他们几乎都是些猎户,也都有些拳脚功夫,全不把蛤蟆放眼里。这让蛤蟆很没面子,又无可奈何,知道这些人也都是些不好惹的主,因此,只能自己把声音提高八度。
刘麻子和跟班,却把那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在同生他们身上瞪。这些后生啊,其实,也还是有所忌惮的,毕竟蛤蟆他们是土匪,能不惹他,还是不惹为妙,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他们渐渐的也没出声,听蛤蟆继续“歪嘴”咧咧……
蛤蟆的话,还刚落地,一支队伍就开进了公溪河苗寨。我爷爷和奶奶,没照蛤蟆的“晓瑜”行事,没有和一些家境富裕的躲进深山。爷爷私下里对奶奶说:“向蛤蟆,说‘红脑壳’如何如何坏,那都是他瞎编的。我在常德,就听说过,有一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现在也不知,土匪嘴里的‘红脑壳’,是不是这支队伍。再说,不管什么队伍来,我们家,穷的叮当响,还怕他啥呢?”
那时我奶奶还很年轻,能干,会说话,胆也肥。听爷爷这么一说,做出了一个决定道:“那我就不和她们,一起去山里躲兵了。”
这支队伍,是沿公溪河青石板来的,在苗寨河砾(苗语念乐)坪扎营休息。他们做饭、洗澡、洗脸,与场上的苗民宝庆佬一样,用的喝的也都是河水。他们没扰民,也不是蛤蟆嘴里说的,脑壳是红的,但他们帽檐上,有颗缝制的红五星。他们衣着破旧,说话却很和气。奶奶说,她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菩萨兵。过去国军来了,各家要派饭款待,弄不好还会一顿打骂。土匪来了,要你家什么,你敢不给?而这支队伍来了,不抢,也不扰民。也不知是谁报的信,躲在山上的苗民和宝庆佬,陆续都回来了。
官兵,撒满了河砾坪。他们瞅着公溪河,清水悠悠;滩头上,水响哗啦啦的。他们对苗民和宝庆佬,总是客客气气的。
那该死的向蛤蟆,还有刘麻子几人,听的部队入了苗寨,早已逃之夭夭。起初,他们躲在远远的山岭放冷枪,后被“红五星”追的屁滚尿流。奶奶说,土匪见了这支队伍,怕死得要命,几声冷枪后,撒腿就朝八宝塬(地名)山上跑了。
奶奶说,那时我家就住河边。河砾坪,那些官兵,年龄层次相差很大,有的还像娃,也有的已胡子拉碴,他们谁也没骚扰土著苗民和宝庆佬。爷爷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走出家门,与一位连长说着话。后来奶奶说,也不记得他叫啥名了。他们也向爷爷打听这里的情况,人很和善。他们需要什么,也总是客客气气要付钱。因此,奶奶后来说,天下能有如此善良的菩萨兵,如不亲见,打死她也不敢相信。
那夜,月色皎洁,滩头欢快跳跃的河水,伴着月的步子,声响弄得越来越响。山林野兽的怪叫声,断断续续朝深山“哦,哦,哦”消失了。什么都与往常一样。奶奶说,月色下,树影婆娑,黑黢黢如鬼魅。我家的茅庐,简陋的,也仅能容爷爷和奶奶栖身。它能遮些风,但不能完全挡住雨水。当时,家里还有床旧棉絮,爷爷叫连长拿去,给娃娃盖上,他却死活不肯接受,最后还是拗不过爷爷,说着“谢谢”,叫警卫员给“娃娃兵”送去。
那晚的月,也特别明,地上的鹅卵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天空的一凹繁星,挤匝密的,陪着月儿唠嗑,守护着河砾坪酣睡的菩萨兵。奶奶透过草庐的缝隙,近的,能看得清菩萨兵的睡态,能听的清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远的,月下芦苇,灰布旧衫,融为了一体,让她很难分清,那是芦苇,那是菩萨兵。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这一夜,连那芦苇,也都是那么谨小慎微,生怕惊醒了他们,没敢大幅度地摇头晃脑。就是有些把持不住的,也只是浑身颤抖一下……
夜已很深了,爷爷早已睡下,奶奶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旦日晨,爷爷早起,开门很是惊讶,摇醒奶奶,叫她快起来看啊,说:“昨晚的菩萨兵不见了。”奶奶睁开惺忪的眼,惊坐起,拉开竹篱门,见檐下,昨晚送去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在檐脚的板凳上。奶奶跑到河砾坪,干净,如没人来过一般。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奶奶心里默默祈祷,愿这些菩萨兵能逢凶化吉……
早饭后,苗寨像沸腾的水,咕咕咕,闹腾开了。大家都在猜这菩萨兵,是什么时候开拔的?突然,寨子传出后生求阿哥,昨夜也不见了。大家都在猜,求阿哥,是不是跟菩萨兵走了。求阿哥这事,过了段时间,大家渐渐的把他忘了,只有他父母,还忧心忡忡的。
一天,寨子又闹起来了。大家议论着,求阿哥回不来了。奶奶说,求阿哥消失那段时间,他爹娘哭的很伤心。也有人安慰他父母说:“跟着菩萨兵,为百姓打天下,是您们家的福。”几天后,蛤蟆来了,又恢复了过去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半月有余,寨子又沸起来了,求阿哥回来了,大家欢欣相告。大家从求阿哥嘴里知道了,那一夜,他确实随菩萨兵去了常德,却因一脉单传,队伍要他回家。大家也是从他嘴里,知道了那夜的队伍,是贺龙部。蛤蟆闻言,如苍蝇闻到了腐肉,四下里寻找求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