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滔河岸边》

03-31 作者:翁大明

滔河岸边

翁大明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徘徊在县河桥头,我却想起了赵川,想起了滔河,想起了在滔河岸边的那些日子。

在滔河岸边我学习工作了十几年,但这里我不想去说工作中的那十年,我只想说在赵川中学读高一高二的那两年,只想说那两年我遇到过的三位恩师。

那两年我遇到的第一位恩师是曹建国老师,他是我高一(1)班的班主任。曹老师四十往上,个子不高,胡子很浓,操着一口很重的十里坪口音,讲课却很是生动形象。为了形容风大,他说“西伯利亚的风整筒子满股子地倒进来”,大家一听,哦,这整筒子满股子倒进来的风果然很大,便有一种被风吹倒的感觉;为了讲活徘徊这个词,他倒背双手不言不语地在讲台上走,走上十几个来回才停下来,说:“这就是徘徊,徘徊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大家恍然大悟,哦,原来徘徊竟是这个样子。等到下课,班上的同学就离开座位,也倒背了手学曹老师徘徊,一个一个徘徊得很是开心。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不久的1978年,赵川中学外省的老师大多回了城,留下来的除了教数学的范承瑜老师和教物理的管遵虞老师,其他的差不多都是本县或者本区的老师。赵川中学是一个历史比较悠久的完全中学,是赵川区八个公社的最高学府,曹老师能在赵川中学教书,自然是个有学问的人。曹老师的学问在他幽默风趣的讲课中体现出来,他不仅讲毛岸青和邵华的《我爱韶山的红杜鹃》,也讲古诗词,讲繁体字,这会讲古诗词和会写繁体字的人,在那时却是凤毛麟角。直到今天,脑海深处的几首“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以及“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不是来自大学课本,而是来自曹老师的讲解。曹老师对我也抱有希望,说:“大明是个好苗苗,以后长大了能当语文老师,当不了语文老师,找我!”说来也是很准,果然此后,我当了许多年的语文老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曹老师不仅期许于我,而且关爱于我。才到赵川中学上高一的那个月正是九月,秋雨连绵,河水滔滔。那天我披蓑戴笠赶了七十里的山路从家里往赵川走,在田家庄通往赵川中学的滔河岸边恰遇也是从十里坪赶往赵川中学的曹老师,曹老师见我背上背的手上提的,脚上一双解放胶鞋也满是泥巴看不见鞋带儿,便支起了他的自行车,说:“这河凳儿都被水淹了,你咋过得去!”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挽起裤脚,趟过湍急的河水帮我先把行李送过河,又返过河来拉住我一起过河,待我站稳了,才又一次返过去扛他那自行车。看他一晃一晃地艰难地过这滔河,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

那两年我遇到的第二位恩师是路永成老师,他是我高一(3)班的班主任。1979年正月,也就是我在赵川中学读高一的第二学期,学校把高一年级分成了快慢班,而高一(3)班便是快班,以前在高一(1)班的新栋、孔熙、顺合、华成、益国、克贵、唐清、贵才、焕成、家庚、宝明、顺良、广全、柳武、中杰、积发、安明等一些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同学和我一起集中到了高一(3)班,也就是路老师这个班。

路老师那时也有四十岁,宽额阔脸,大眼睛,黑头发,一身灰色中山装,脚上一双灯芯绒布鞋,一看就是师娘做的针线活儿。学校把这个快班交给路老师,路老师很高兴,却也很忙,一天到晚既要维护班上秩序,还要关心学生生活,代课自然更不敢有半点马虎,往往是前半夜备课,后半夜批作业,虽然忙得不亦乐乎,脸上却挂了笑。让人记忆犹新的,是路老师讲的那篇《廉颇蔺相如列传》,从完璧归赵到渑池相会再到负荆请罪,鲜活的人物故事听得全班同学鸦雀无声,直到现在,廉颇勇于改过的英雄气概,相如顾全大局的爱国之心,仍然还在深深地影响和教育着这些学生。

那年也是倒春寒,下了一场桃花雪。这雪在赵川是雨夹雪,雪片像桃花一样落地成水,但在十里坪大石峡以上却是冰天雪地风雪迷途,路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的屋檐下,看看雨雪交加的天,再看看教室里稀稀拉拉没有到齐的学生,估摸着这白鲁础梁家坟远路的学生在这大雪天里周末肯定是归不了校,却见我从学校大门外冒了进来,慌得他忙拉我进屋,让我赶紧在他办公室的火盆上烤火,又从床底下摸出一双布鞋让我换了,这布鞋也是千层底儿,灯芯绒面儿,却把我湿透了的解放鞋放在火盆上烤,嫌烤得慢,竟把我的两只胶鞋拿起来,靠近炭火,那鞋碗儿被火一烤,立即冒出一些热气,带着一些异味。路老师却不觉得,便烤便嘿嘿笑:“这大雨大雪下一天,你这七八十里路是咋走来的?”

天刚晴好,路老师给班上布置了一篇题目叫《园丁颂》的作文。路老师说,要写好作文,就得先学会观察。这天早上,趁了早读的时间,路老师带我们去滔河观察一河两岸的景色。我们顺赵川老街拐过道子口,走了一截儿满是泥泞的公路,在滔河边上停下来。路老师说:“这写作文,写人要有顺序,记事要有顺序,写景也要有顺序。我们写这篇《园丁颂》,主要是写人,但写人也离不开写景。这写景嘛,就按观察的顺序来写。”然后顺河一指:“大家看这滔河,从上到下都有啥?从下到上都有啥?这过了河去,又有啥?”

于是大家从滔河岸边散开。这散开的地方是一个河滩,积了一些水,两根松树棒子从河滩上伸过去,搭住河里的石凳儿,断断续续地伸向对岸,对岸关帝庙的房子,还有那棵长得像伞一样的翠柏遥遥地便可看见。但我不看关帝庙,也不看那翠柏。我只踮起脚从这不够稳当的石凳儿上,从这石凳儿上架着的松树棒子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那滔河的水在仲春的时节是清澈的,虽然立着几株黄蒿杆子,但那枯干的黄蒿杆子下,却长出些绿茵茵的蒿子,夹杂着些绿茵茵的青草,河水从石凳儿中间流过,把这蒿子和青草抚弄得颤颤悠悠。河的当头儿有一潭水,也是绿茵茵的。我想路老师叫我们观察,我就观察这潭水吧,看这水潭里有些什么。便蹲下来看这绿茵茵的水潭,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大的鱼虾,只有一只瘦小的螃蟹蹬腿儿往石缝里钻,惊得那石头底下的小鱼伢子慌忙地往外逃。咋就不见大的,也摸一条!可忽然一想,这才二三月的天气,哪里找到大的,如果到了夏秋,这滔河的鱼虾便大了,螃蟹也肥了,到那时才可以来摸呀!

前头的同学围住路老师说话,不时飘来一阵笑,也有同学三三两两东张西望,在这河滩上指指点点。循声望去,滔河的中间有三五米宽跳跃的流水才是真正意义的河,河水的两边却是些砂石,砂石中间密密麻麻地长些荒草,而这砂石与荒草的中间,却积了一潭一潭的,如我刚才看见的那碧绿的水潭,想是这水潭里也一定有鱼有虾。在一个深潭的旁边有一丛芦苇,芦苇里长出一颗桃树,那桃树上多是蓓蕾,也有一些开花了,淡红的花瓣上还滚动着露水,阳光一照,竟是晶莹剔透。滔河的两边是石头砌成的坝,有几个地方已经豁了,石头滚在河里,却有一排杨树,还有几株柳树站在这河坝上,那柳树的的叶子泛起了鹅黄,杨树的叶子却刚刚冒芽儿。忽然听路老师喊一声:“冷!不准下水!”却是有个同学脱了鞋,准备下了那水潭,趟过去折那桃花呀!

路老师住布家沟,子女多,工资低,负担自是很重,便周末回家帮师母种地做家务。那个周末路老师怕我在学校吃不上饭,便叫我跟他一起去他家。住了一夜,吃了早饭,路老师换了衣服拿了刀去屋后头山上砍柴,我跟他把以前砍倒的差不多已经变干了的柴,一根一根地顺着山坡的槽子里扔下来,扔出一段儿,成了一堆;再扔一段儿,又成一堆。就这样反复地扔,终于把这些柴扔下山来。路老师甩一把头上的汗:“我这一大家子,我得下力了干!”这天下午,师娘给她的几个孩子准备了上学的干粮,也给我准备了一份,说:“孩子你离家远,也拿点儿到学校吃,以后你星期天回不了家,就来这儿拿干粮拿菜!”

那两年我遇到的第三位恩师是胡振森老师,他是我高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胡老师虽然也是本县老师,虽然跟曹老师和路老师一样都教语文,但胡老师却是一个大学毕业、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消瘦的身材,坚毅的脸庞,绷紧的嘴唇,冷峻的目光,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其他老师上课的时候,课堂里还有一些胆大的同学小声说话或者偷偷地吃干粮,坐在第一排的广全克贵那几个同学还敢不等下课铃响就在桌斗里摸洋瓷碗,随时准备冲出去打饭,但胡老师上课时大家都不敢,小心翼翼地生怕挨了胡老师的训。一次上课我偷看一本小说,冷不防飞来一个粉笔头,抬头一看胡老师那目光剑一般射来,我心跳加快,立马红了脸,再不敢了。但益国却是不怕,之后犯了一次跟我一样的错误,上课时正偷看《三国演义》呢,却被胡老师抓了个现行:“好一个刘才子,这上课你却在干啥?”胡老师就是这么严厉,乱哄哄的教室,只要听见胡老师在窗外一声咳嗽,教室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那年秋天胡老师给我们讲碧野的《天山景物记》,这文章里的雪峰、溪流和森林,迷人的夏季牧场,野马、蘑菇圈、旱獭和雪莲,以及那美丽的天然湖和果子沟,每一个景物在胡老师生动的讲述中都成了一幅优美的画,直听得同学们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讲完这一课,胡老师也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漫步在滔河岸边》。为了这篇作文,胡老师也把我们领到滔河岸边,仿照碧野所写的天山景物,来看这滔河,写这赵川。

我们穿过从学校到滔河的那片包谷地,齐齐地立在滔河那虽然浆砌却并不齐整的河坝上。这滔河岸边的秋天与春天自是不同,背后的包谷胡子黑了穗子熟了叶子黄了,旁边沙地上萎了一地的花生秧儿,不知谁刨出一窝,有几棵花生露在地上。眼前的滔河水比春天来时大了许多,有几道湍急的溪流在河中间的石头上激起一些浪花,河道里春天冒芽儿的那些草,有的被水冲走了,有的却青乎乎的一片连着一片。下河仔细一看,春天那瘦鱼瘦虾瘦螃蟹果然肥美,竟大大咧咧地在这滔河里游。几只蜻蜓过来装出抵架的姿势,张开双翼旋了一阵儿兀自飞走了。却有一个戴草帽噙烟袋的人赶了一群牛来在这滔河滩上吃草,那几只牛欢快地甩着尾巴驱赶苍蝇和虻,却不顾八哥在脊背上跳来跳去。

胡老师带我们看滔河时,我已不满足于仅仅只看滔河。我且再上岸来,顺河坝到老鹰咀,过滔河到田家庄折向关帝庙,一边绕河在堤上走,一边把目光投向远方。哦,赵川街上的老炮楼,前坡岭上的老虎洞,玉皇顶上的石栅栏,这些都是在滔河岸边能够看到的。那时只知恬静的田园,却不知道这田园上,也曾弥漫过硝烟。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却思索着:这《漫步在滔河岸边》该怎么写啊!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冒出《水浒传》里的那些写景的句子来。那《水浒传》是我暑假里放羊时借来看的,一个假期羊吃它的草,我看我的书,以至于羊跑进地里偷吃了庄稼,我也浑然不觉,为此没少挨父亲的训斥。可这书实在好看,人物情节自不必说,单是那对景物的描写,无论是散句还是诗词,那浓艳得差不多要把人醉了,真是挨训也值!我写这作文,何不也借鉴《水浒传》里的那些词句?

果然写这作文时我把《水浒传》里的一些描写景物的词句,生生地拉过来描写这滔河,又是白话,又是文言,又是长句,又是词赋,专把那华丽的词套进这文章里,洋洋洒洒虽是很长,但自己也感到生搬硬套、不伦不类,心里便忐忑得紧。作文批下来,胡老师给这篇作文打了83分,还用红蘸水笔写了好几行评语,总体上认为这篇作文还是不错,但也批评我:“不要堆砌华丽的词藻。”我细细读着胡老师的评语,不知怎么心血一来潮,却在胡老师这评语的“词藻”的“词”上用蓝水钢笔打了个“叉”,把这个“词”改成了“辞”。

没承想这打一叉改一字却在第二次交作文时被胡老师发现了。那天下午胡老师把我叫去,坐下倒了水拿出作文本子,翻开有批语的那一页,用商量的口气问我:“你说这个字究竟是用‘词’呢,还是用‘辞’?你是不是查了字典?”我哪里查了字典!我哪里把这个字辨析得那么清楚!我忽然为我的唐突深深地自责起来。无端改这个字,是对老师的大不敬,也反映了自己对知识的一知半解和不求甚解,我那原本忐忑的心更加惴惴,脖子都红了。

胡老师不仅教书严格、治学严谨、生活严肃,而且秉性耿介、刚直不阿、清正廉洁。之后胡老师由学校到机关,由教师到官员,总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一直保持着严格、严谨而又严肃的工作和生活习惯。每当遇到困惑,我首先想到胡老师,胡老师总能以他的清醒和睿智使我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其思想之深邃、气节之清爽,深刻地影响和教育着我。

每个人在求学的道路上都会遇到许多老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矣”,我觉得我们应该记住他们,尊敬他们,感谢他们。在赵川中学读书的那两年遇到的曹建国、路永成和胡振森三位老师,都在滔河岸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为我传过道授过业解过惑,都是我难以忘记的恩师。一晃几十年过去,曹老师已经作古,路老师和胡老师也已退休,他们当年的那些在滔河岸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学生许多也已鬓生白发。想去看望健在的路老师、胡老师以及其他的一些老师,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迟迟未能如愿,心里便膨胀着莫大的歉意。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徘徊在县河桥头,我却想起了赵川,想起了滔河,想起了在滔河岸边的那些日子。

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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