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G时期的迷情
WG时期的迷情
程正渝
目录
1、借书的知青
2、来串联的红卫兵
3、神秘的画中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后记
1、借书看的知青
1965年下半年的一个周末,本站李师傅的妻子带着一位高个儿姑娘来到我们宿舍,说,程技术员,都说你书多,我的表妹想借几本书看。我立刻把床下的大樟木箱拖出来,打开,说,我这箱里,除了父亲留下的马列经典,都是文学著作,自己挑吧。那丫头拘谨地顺手拿起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和《茫茫的草原上》,说了声“谢谢”,就和她表姐走了。
这姑娘叫H,广西人,高中毕业,因家庭出身不好不准参加高考,愤而到新疆投奔表姐。李师傅找熟人托关系安排她到某个生产队当上了社员。
我在驾驶拖拉机耕作时,看见过H拿着叉尺为生产队丈量耕作面积。她身姿高挑矫健,短发精干利落。
后来她又悄然来借过几次书,还说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和《牛虻》这样的书。她把我在上大学时摘抄的《外国诗歌选》也借走了,说她特别喜欢其中朗费罗和莱蒙托夫的写的诗,甚至还背了几段。
她看到我的几本日记,翻了翻,也想借去看。我推托说日记写的零乱、潦草,不必看的。她只好作罢。
1966年开春,我的乌托邦爱情破灭,这时国家给偏远贫穷的A公社三大队无偿支援一台“东方红—75”拖拉机,需要我站派技术人员去指导试车工作,我立即自告奋勇去A公社试车。工作之余,走在空旷的田野上,朗费罗的几句诗突然浮现在脑海:
……也许我们有一个弟兄
航行在庄严的人生大海,
遇险沉了船,绝望的时刻
会看到这脚印而振作起来……
我连想起H曾说她喜欢朗费罗和莱蒙托夫的诗,还背过这一段;还说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和《牛虻》这样的书。——岂不是一个难得的知音?——我那时怎么没重视呢。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H,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些书和诗?还说,自己虽然上的是农学院,从事的是农机工作,可是一直喜欢文学,也喜欢这些书和诗。等等。
尽管不久我试完车就会回去,能够见到H,我还是到公社邮电所,封好信封,贴上八分钱邮票,落款写上“内详”,寄了出去。——从这一番操作可见,其实这就是那时候谈恋爱的一种试探。。
我在A公社试完车回站不久,H悄然来还书,我们宿舍只有我一个人,她说,在书里夹着她写给我的信,要我看完就烧掉,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又拣了几本书就走了。
她走后,我忙从书中拣出信来看:
你的信收到。
我也一直喜欢文学和诗歌。很高兴能遇到你这样有水平的
人,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自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不准我升大学以来,我对前途比较悲
观,不知还会遇到什么问题。
你抄写的《外国诗歌选》,我还要阅读。
我把她的信连看了几遍:信的开头没有称谓,结尾没有落款。似乎预感前途未卜,但令人欣慰地留有继续交往的空间。
为尊重她的意见,我把信烧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久,WG轰轰烈烈地在全国展开了。
1966年8月下旬,站里成立了“WG领导小组”,一帮带着红袖章、挎着民兵79步枪的“革命派”查抄了我的住处——集体宿舍的一角,我床底下的大樟木箱里面的大批书籍、日记等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从此损失殆尽!那八本日记当初真该借给桂玉秀去看,或许还能得以保存。
抄家之后,每天早晨站里都开会批判我,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也是针对我的。内容无非是:程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资产阶级精神贵族、写日记歌颂封资修等等。一天,桂玉秀像过去一样,悄然来到我们宿舍,轻声安慰我:外面那些大字报只能攻击你“血统不高贵”,其余根本不直一驳。——这在当时对于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呵!
后来,桂玉秀就因家里有事,回广西老家了。
在WG风暴肆虐下,像我这样的黑帮分子只能听天由命。随着武斗升级,我被迫逃亡,直至蒙冤入狱。在狱中,我写了一首诗《狱中忆某女友》,记述了我和桂玉秀的知遇之交:
狱中忆某女友
我驾红铁牛,你量公叉尺(1);
边疆田野阔,相逢似相识。
同病共相怜,都是臭老九(2);
挣扎在底层,皆属可教育(3)。
你读文豪书,我诵名家诗;
璀璨艺术宫,激励青春志。
我挨批,你慰藉;我陷牢狱音讯隔(4)。
唯见前方诗歌城,依然金碧辉煌色(5)。
1972年12月于北戈壁农场(狱中)
注:
(1)指1965年我在县拖拉机站开拖拉机为生产队犁地,她是生产队的统计,丈量土地面积计算机耕费。
(2)那时对知识分子的蔑称。
(3)那时对“家庭出身不好”者,又称作“可以教育好子女”。
(4)指我在WG中蒙冤入狱。
(5)借用朗费罗的诗句。
2、来串联的红卫兵
1967年3月,新疆两大派群众组织(1)已经深入发展到全疆各地,县中(2)的红卫兵一拨一拨地常到基层来串联、发传单。
一天,三个女红卫兵来到我们“红铁牛战团”(其实就是我们宿舍)串联,我立刻放下正在写的稿件,把他们介绍给一号勤务员、老模范吴师傅和二号勤务员、青年驾驶员小刘,他俩向红卫兵们介绍了“三月黑风”中走资派向造反派工人反攻倒算的实例等等,她们边记边问。交谈结束,她们又一定要我谈谈对当前形势的看法。我推辞不掉,只得简短说了几句。——心里却纳闷,我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打压,平日并不代表群众组织出头露面,怎么就引人注意了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站张师傅的女儿小张,虽然不是红卫兵却是她们的同学,还是领头的T的好友,她显然知道我的底细。
不知何故,我那时已是县上名列前茅的牛鬼蛇神了。我瘦骨嶙峋,身穿劳动布旧工作服,吃着集体食堂清汤寡水的饭菜,成天倦伏在纷繁嘈杂的集体宿舍的角落里。——怎么却引来了女红卫兵们的光顾?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后来她们又来过几次,我虽然一再推托,她们仍以找我交谈为主。
一天,小张交给我一封信,正是T写的:
C技术员:
听了你几次讲话,很受启发。到底是大学生有水平。
前次我们串联回来,我的《红卫兵证》找不到了,是不是
拉在你们那儿了?
我顺便托好友小张带信和红二司最新的传单给你们。你
有什么指教也可托她转给我。T。
T的《红卫兵证》确实是拉在我们这里了,她们走后不久,我就发现在床角的《红卫兵证》,可能是从曾放在床上的仝晓珍的红色条绒外衣的口袋里掉出来的。我打开《红卫兵证》看了看:
新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W县分部
姓名
T
性别
女
出生年月
1950年7月
当时还感叹:1950年出生的,真年轻呵!——就收起来了。
我看完信,把T的《红卫兵证》交给小张,并感谢她给我们带来红二司的新传单。
1967年7月,全疆多地出现武斗,并且迅速升级。9月W县三促开始制作长矛大刀、10月制作地雷手榴弹、11月武斗马队全副武装游行示威,还贴出揪出包括我在内的W县三大牛鬼蛇神(3)的大幅标语,三新的头头们劝我们三个暂时离开W县。
我要离开W县的消息是保密的,不知怎么叫T知道了,她托小张给我送来50斤粮票,还写了封信,要我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对此,我很是感动,铭刻于心。没过几天,1967年11月下旬的一天,我就在群众组织的护送下匆匆逃离W县,来到乌市母校八农避难。
1967年12月6日W县三促暴徒制造了一起震惊全疆的流血事件(4):打死三新群众十多人、打伤几百人,还对全县三新群众实行野蛮的抓捕、拷打、游街、关押、抄家、批斗……
从此我过着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终于在1968年7月蒙冤入狱。
1975年初,我平反出狱,回到W县就打听过T,得知她结婚到南疆去了。
那位身穿红色条绒上衣和蓝色裤子(5)、容貌姣好皮肤白皙的女红卫兵,那位在我逃亡时给过我粮票和钱的小姑娘,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1986年4月,我收到一封来自南疆某县的信。
C同志:你好!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T,原W县中的学生,文革时到
你站串联时和你相识。你站张师傅的女儿小张是我的同学。
当时你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又是臭老九,受到铺天盖地的大
字报的围攻,可是你却无所畏惧;当时你处境艰难,身体清瘦,
但你依然不屈不挠。——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燃起了我爱
情的火花。
后来武斗骤然升级,你又被打成全县第三号牛鬼蛇神。听说
你要离开W县,我就托小张给你捎去50斤粮票,还
有一封信。谁知你一去就杳无音讯了。
我焦急地盼望你的归来,谁知等来的却是你被捕入狱的消息
——真如晴天霹雳!从此,我就下决心离开W县,忘记W县的一
切。
我离开了W县,来到南疆,可是我依然忘不了你,更不相信
那噩耗是真的,(十几年来我一直为你担心,真后悔没有在你困
难时去关心你,照顾你),所以在国家普遍落实政策时,我一直
打听着你的消息。不久前,原W县中的一位同学(不是小张,小
张早就结婚去内地了)告知我,你早已平反,现在调到州技校当
教务主任了。——得知你的情况后,我就写了这封信,目的是想
知道你现在工作、生活怎样,也好了却我十八年来的一桩心事。
我和家人都很好,请放心。
请务必回信。
祝你幸福!
T1986.4.1.
我收到T的信后,随即写了回信:
T同志:你好!
4月1日的信收到。尽管我一看信封落款上你的姓名,
就把18年前的往事都想起来了,但我仍感到意外:我是一
个凡夫俗子,不值得你记挂得这么久。
1975年初我就平反了。我回到W县就打听过你,听
说你结婚到南疆去了。我也就没有再多问。一切都是命运安
排的。回单位不久我就结婚了,现在我们一家四口生活得很
融洽。我知道,你们全家也生活得很好。
我们在动乱岁月里的珍贵情谊,虽然短暂,正如普希金
所说“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祝你阖家幸福!
程晓龙1986年4月6日
注:
(1)WG时期新疆两大派群众组织是指三新(包括新工总、新农总、新疆红二司)和三促(包括工促会、农促会、红促会)。
(2)县中在县城,县拖拉机站在S公社,间距50多公里,交通不便。
(3)当时W县三促诬指的三大牛鬼蛇神,前两位都是当权派,我这个技术员叨陪末座。
(4)见《中共博州大事记》P147.
(5)当时支持新疆红二司的空九军(7335部队)穿蓝裤子,因此,红二司的红卫兵也都穿蓝裤子。
3、神秘的画中人
1967年7月,麦收季节开始。那时候各单位的当权派都靠边站了,各单位都瘫痪了。但是各群众组织为表明自己是最革命的,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往往要求本组织的成员坚守生产岗位,自觉完成生产任务。
我们宿舍同时也是也是红铁牛战团的总部,平日人来人往比门市部(1)还热闹,但到了农忙时节也会人去屋空。
这回我从康拜因麦收地排除故障回来,同舍的吴师傅和小俞都还在车间工作,宿舍就空无一人,大字报、大标语、传单、墨汁、毛笔、油印机、浆糊桶等等杂乱无章地堆放着。
我把工作服脱下来,同时拖出床下的盆子往里一放,感觉盆里应该还有脏衣服的,怎么没有了?一翻被子,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上。——难道我忙得忘了自己洗过衣服了?可是我一般不叠衣服的呀!一定是这几个月一批接着一批排山倒海似的、恐吓与谩骂的大字报,还有大人物们假洋鬼子般的污蔑与诽谤,把我气糊涂了!
一天下午下班回来,我脱下工作服,准备换上蓝华达呢夹克去食堂打饭,发现夹克右边袖子肘部的破口处,缝了个小补丁;一掏口袋,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帕,我脱口而出:“这是谁的——”却又打住了,看看同舍的吴师傅和小俞都忙着取碗筷去食堂,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来,我忽然连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的脏衣服被洗干净的事,——我好像遇到“画中人”(2)了!
等吴师傅和小俞去食堂了,我拿起小手帕一闻,香喷喷的;一翻被子,果然脏衣服又洗好叠好了。——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从文革开始以来,被打成黑帮,被抄住处,被反复批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然还有人如此关心我!
这个“画中人”究竟是谁呢?
我们宿舍隔壁就是一间女工宿舍,住着三个女工,一个是维族、一个是蒙族,都是一年前招收的小丫头、磨面工;另一个是调来不久不久的电焊工Z,前面一排宿舍也有两间女工宿舍,——只有慢慢观察,总能看出端倪。
我们宿舍还是人来人往,习以为常。
一天我从车间回宿舍取东西,看见Z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在房前长绳上晾晒,——竟然有我的衣服!
Z显得平静自然若无其事。
“画中人”的谜底突然揭晓,我却不知如何应对。
Z面容娇俏,凤眼流盼,虽然常穿淡蓝色的工作服,仍可见其身材妖娆多姿。——倒是有些像画中人。
Z也是三新观点的,不过不常参加群众组织的活动。
Z是1967年春从州农机厂调来的,是离异单身女人。
一天,我以检查康拜因(3)配件的焊修为由来到焊修车间,电焊弧光闪烁着,她正埋头焊接工件。我悄悄地站在一旁。她发现我来了,立即放下焊枪,摘下面罩,站起身来,说:“C技术员来了。”
我本来准备了一番话,这时却不知从何说起,竟嗫嚅道:“以后别这样了,别人会说闲话呢——”
她轻轻地说:“别人会说啥,啊——”
我脱口而出:“我是黑帮分子,运动后期不会有好结果的。——一年前四清运动扫尾时,叶统计因说了句‘C秘书不识几个字,还能当秘书’,——结果一撸到底,甚至没有受到批判,就全家下放到农村当了农民。”
朱春兰凝重地说:“怕啥,我是贫下中农出身,会干农活,到时候我养活你。”
不知她的话触到我的那根神经,我的眼眶湿润了,连忙转过头去。她见状轻声说:“我是工人阶级,他们不敢欺侮你。”我只说了句:“可是现在形势太紧张了——”就听到有人说着话,朝车间走来,我立刻抽身拿起电焊锤,敲打焊渣,作检查工件状。Z则提起焊枪,趁来人找她焊接工件,我离开了焊修车间。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真没想到,我的这颗骄傲的心,如此这般就被俘虏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也谈过恋爱,也有过女友,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不期而遇单刀直入的攻心手法!
接着,武斗气氛越来越紧张,三促在我站大门口设立了岗哨、修筑了碉堡,在锻工车间制作长矛大刀,在铸造车间制作地雷手榴弹——我只得狼狈逃亡。
于是,我亲历的“画中人”的故事也就戛然而止了。
注:
(1)门市部现在称商店、超市。
(2)“画中人”指1958年的老电影《画中人》的主人公巧姐。
(3)康拜因这里指谷物联合收割机。
后
记
余华说,中国的现实太荒诞了,它比虚构还精彩。
的确如此。
在WG时期尤其如此。
在此,我只是如实记述了本人在WG时期的几段迷情,以记念逝去的青春。
2022.9.于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