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煮生活
白水煮生活(散文)
1
清晨的阳光像挂了露水,贼亮贼亮的,几丝光线从门缝儿渗进地窨子里,我睁开眼,听见沟塘里榆树棵子上传来一声声的鸟鸣,啾,啾啾,啾……声音短促而似有所期待。半明半暗中,棚顶上有几根枝条好像在晃动。我眨眨眼,定睛分辨时,居然是一条条筷头粗细的小蛇,伸着头摇来摆去。妈呀,棚上有蛇窝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赤身跳下地,伸手扯过衣服,哗啦哗啦抖两下,没有什么。这些小崽子,全不在意我做什么,仿佛一切都是情理该然,它们依旧摇头晃脑,毫无顾忌。我打开房门,阳光一下子涌进屋来,很快,小蛇们把头缩了回去。
蛇在山上并不罕见,但出现在棚顶上,我真的始料未及,那是很吓人的。当然这些小小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背后的大蛇。
不久前,我见过一条大蛇,一条二尺多长的黄绿相间的花蛇,它正从地窨子门边往外爬,一半门里,一半门外,仰头吐芯向我示威。我不得不退后几步。尽管我从没挨过蛇咬,可一见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腿发软。这种花蛇俗称“野鸡脖子”,毒性很大,动作快而凶,特别是那蛆蠕的身躯和扭颤的鳞片,十分膈应人!这条蛇应该是公的,鳞片上的绿纹很亮,除了七寸下有两个圆包包,整个躯体修长(母蛇花纹暗淡,体型粗憨)。我真怕它抽冷子咬我一口,咬一口就够我受的,不死也得扒一层皮。我的命不值钱,但它很重要,我的命还承栽着一份没有完成的责任。
当我发现草窝里的鸡蛋少了两颗时,我真的很气恼,本不想撩饬它,可它吞了我两颗鸡蛋,却让我动了杀机,想从它的肚子里把鸡蛋扒出来,我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它。鸡蛋可是我当时唯一的奢侈品,我一天才吃一颗,它一次就吞了两颗,太贪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蛇大概也是慌不择路,没有顺着沟膛往里爬,其实几步远就是深草茂棵,而它竟然爬上对面的沟帮子。这分明是找死的节奏,那么陡峭的沟坎,长的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身儿。我若置它于死地只消绕过它,先爬到沟坎上面,等着它的头部探到沟沿上来,用烧火棍子照准它的七寸抽下去,一棍子即可致命。它爬行的并不快,一是坡陡,二是那两颗未曾消化的鸡蛋延缓了它的爬行速度,让它的行动像怀孕的母蛇。
我俯身在灶边拾起烧火棍子,几步爬到沟沿上,举着棍子等着它爬上来。它一上得沟沿,立刻警觉地仰起七寸以上部位,扭头望着我,吐着芯子,跃跃欲试,但那样子咋看都带有做贼心虚的架势。看着它那恶俗的躯体和装腔作势的无赖之举,我的头皮酥酥的,胳膊发软,便不自禁退后一步,犹豫着,想要不要把烧火棍子抽下去。我的犹豫大概给了它逃脱的勇气,它迅速扭转头,身子一缩一纵,一纵一缩,几纵几缩,转眼间隐没在山坡的草丛中。
我没再追赶它,放下烧火棍子,任它逃走。我之所以犹豫,是想起二十年前二大爷跟我说过的话,他说山里的活物都归山神爷管,在山上不能乱杀生,得罪了山神爷,求来的财早晚都得丢。人在没运气时什么都信,我可不想再进城去白跑一趟,太折磨人了。
蛇虽是冷血动物,但蛇又是可驯化的,马戏团就有耍蛇的项目,我见过。能驯化的动物说明它们有记忆,有记忆它就不该再来袭扰我的生活,我给它机会,它也应该给我面子,大家互不相扰才是。不过,为安全起见,我还是用羊胡子草编制了一个草袋,把剩下的八颗鸡蛋装进草袋里,吊到棚顶梁杆上。
鸡蛋被蛇吞了两颗,我两天没吃鸡蛋。还好,我尽到了照应财物的责任,它也没再来攀高觅蛋。
我不知那条花蛇是不是棚上小蛇的父亲,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的,它应该体会了我的善意,因此才有了眼下的节制。如果它真在棚里,鸡蛋就吊在棚梁上,它做“梁上君子”不是更方便一些吗?它没再动一颗,足见它是个真“君子”。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没理由去残害它的子女,蛇不犯我,我不犯蛇,你走你的天棚路,我走我的地下门,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跟一些初生的小蛇讲礼数,我怕它们还不知何为教化,还是小心为上。我将被窝移到炕梢去,以免哪条小蛇不慎失足跌落下来,造成我们之间无障碍碰撞,那可不是好玩的。小蛇也是蛇呀,我可不想玩农夫与蛇的把戏。
自打发现了小蛇,在地窨子附近,我再没看见过一条大蛇,小蛇时常见诸棚端,三三两两,两两三三。小蛇长得很快,几天时间具有了大蛇的一切特征,不像最初那样童真无忌,而是贼头贼脑,张嘴吐芯,有了一定的警觉性。
我不知这群小不点都吃些什么,是怎么吃的,蛇不是哺乳动物,它们总得吃点啥,而自己有无能力觅食。我看不见大蛇,不等于它不在棚窝里,否则,小蛇何以生存?
这些小东西,晚上倒不见活动,我睡觉相对安全些。我能见到它们都是在中午,阳光不能直接照射进屋里时。我中午不睡觉,但也躺炕上歇一会儿。有时我也想,它们与我同处一室,也许大蛇春起就在这里了。哥哥挖地窨子时,赶巧没碰到它们的栖处,或者是将它们的出入门户盖到地窨子里了,正赶上母蛇有孕在身,不方便另寻他所吧。听说蛇不会打洞,都是借了鼠兔之穴生儿育女,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借用了人类的智慧而遮风避雨。
说了你可能不信,有时我很羡慕蛇鼠的生存之道,它们虽卑微,却有自己的窝,即便鸠占鹊巢,被侵者也不敢公然认领。人不行,人活在法治社会里,不能胡来。我进城只能租人房子,月月给钱,一旦交不上钱,就会被扫地出门,更甭说有属于自己的窝了。
地窨子虽不是我挖的,但我住着却也能心安理得,然而它不过是个临时住所,其土地也是有所属的。明年,说不定整个地窨子真成了蛇的一大家子的安居之所,它们可以为所欲为,所属业主也奈何不得。哥哥在这里承包了一百多亩山地,承包合同只有一年。
土地是当地一个嘎查(村)支书开垦的——小干部自有小干部的方便。这里离家一百多里地,侍弄田地就要在这里打野住宿,不能天天回家。哥哥领着侄子侄女打野,主要是锄地、犁地,锄完一遍地(别人都锄两遍),停一停,然后用三轮车拉着犁杖,犁上土。盖住的草就盖住了,盖不住的,超过秧苗的,再拔拔大草,未曾超过秧苗的,任它生长,长多高算多高,就只等秋收了。
我是在他们拔大草的时候从外地回来的。
我在家跟老娘呆了两天,有人到山上来,我搭方便车也来了山上,帮着哥哥薅了几天大草。他们回家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刨药材,挣点现钱,好再走出去。
我一向不大看好哥哥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但他是哥哥,我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他也不会有所改变,还惹他生气。作为庄稼人,哥哥完全践行了“庄稼不收年年种”的古训。但自打分田到户,我不记得哥哥种的田地哪年获得过丰收,无论是旱涝不均还是五风十雨的年景,哥哥种的庄稼永远比别人家的差,别人也差的时候,他的更差。他像父亲一样,懒于农事,侍弄个差不多便停手了,好像多干一点就吃了大亏似的,到秋后就不是差不多了,而是差得远了。但是,哥哥有个好心态,他永远对明天寄予美好的愿望,哪怕他眼看着没有经营好今天,也会无缘由地怀抱着对明天的期待和侥幸。哥哥始终无法将付出与收获协调起来,今日有酒今日醉,只要有人敢把钱高利息借给他。哥哥这辈子还的利息钱,比他早年挣的钱都多。哥哥在碰壁的时候,会怨气冲天,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哥哥脾气不好,老婆孩子都怕他,在家说一不二。有时他也吵母亲几句,母亲不服他,动不动要分家。不过,哥哥不许别人说母亲,孩子们说了,他不但对孩子言语恶劣,弄不好还要肢体语言相加。母亲劳碌一辈子,晚年也不闲着,力所能及,山上家里什么活都抓挠着干,但是她的嘴也不闲着,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仿佛家里没她,别人都没法过日子。
赡养过老人的,大多在老人面前不会得到夸赞。俗话说,老小孩小小孩,老人跟谁过,谁的不是就多。我不常回家,回家来,母亲向我告哥哥的状,我说她几句,她骂我也是狼崽子,白养活我了。养活老人不容易,打不是骂不是,深不得浅不得。哥哥说归说,任何时候,他总是让母亲吃上喝上,睡热炕头。在吃喝上,哥哥从不亏待自己,自然也就不会亏待母亲。
哥哥一辈子最对得起的是他的胃,可他的胃一点都不争气,就像偏儿不得偏儿济一样,他的胃玩命地跟他较劲——哥哥六十出头就查出胃癌,不久就去世了。
哥哥对我也有足够的善念,他可怜我的奔波,他也知道没法阻止我。我每次外出,他都会抹眼泪,仿佛我出去就是遭大罪的。我回来了,他很高兴,我说过一段时间还得走,他也不阻拦我,只是让我等秋后收了豆子再走,多带点钱,好像他的地里长的都是人民币。我不能等到那时候走,到卖豆子时,天气已经大冷了,不方便找工作,也不容易物色安居之所。我当然不好指望他获得丰收,他的收成有八十个窟窿等着去堵,年年都是刚收了庄稼,就有上门讨债的。
我自己过的是穷日子,很在乎别人的观感,因为我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上班,挣现钱。哥哥日子比我好不到哪去,说他破罐子破摔,他年年不少种田,农闲时也做点瓦工活。按说,他每年也不少挣钱,只是钱到手饭到口。我不行,我口袋里有几十块钱,一般没啥要紧事,我绝不动一分,以免遇上事抓瞎。因此,哥哥私下里对我儿子说我把钱看得太重,不好成事。我听到后,也只是一笑。说真格的,我无法不把钱看得很重,钱曾经让我吃尽苦头,钱也正在让我经历折磨,这不是危言耸听,我受的煎熬不在于身体,而是精神。
是的,这几年,我像野狗一样地生活。我曾经因为身无分文而睡在公园的草坪上,园丁用水管将我浇醒;我曾经不名一文,两角钱的森铁火车票买不起而徒步行走七十里夜路;我曾经因吃不起肉,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夜走森林去套兔子,白天不敢耽误干活;我曾经因为极度缺钱,想看点书,蹭到新华书店处理旧书的摊位前,悄悄把想看的书掖到裤腰里,趁看书摊的女士不备而带走。
关于偷书的事,我要多说几句。我偷的书都是新华书店打入旧书摊的,看书摊的是我邻居一位女士(当时她还不是我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都在埋头看书,不管顾客,几乎人人都在偷书,她却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了我的邻居家的媳妇后,我还认得她,对她的印象太深了,每次去偷书我都多看她几眼,尽管她长得并不美,但她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那股专注劲透着一种文人的气质。我跟她谈起此事时,她笑了,说她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偷,极少有人花几分钱买一本薄薄的,但怀里一定藏着几本厚厚的。她可真精明,我就是这么干的。她告诉我,过去沉积下来的一些名著,改革开放后,少有人问津,政府又不知送给谁,有人提议大幅降价,放在新华书店门外卖,人肯花钱买书,自然是想读,若有顺手牵羊的,让她权当没看见。原来如此。
实话实说,我前前后后偷走四百多部书,还有几套名家全集,有二十几本毛八七的薄书是我花钱买的。这些书我也都读过,有的不止读一遍。邻居女士嘲笑我说,老师也偷书吗?我用孔乙己的话回复她,也是自嘲,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她嘎嘎笑,我也笑。后来,有相当一部分书被我借丢了,传坏了,剩下的,在我搬家的时候,包括几套全集一并送给几个邻居家的学生了,一本没留。这也算是我替政府间接传播传承经典文化了。不是花钱来的,也没花钱去,希望读者不要拿这件事情来指责我的人品,拜托!
接着说我哥哥。
哥哥承包的土地,农民都能看得出来,不会有多大收成,缺苗不说,草比苗多而高,能收回成本就不错了。可他还算计着,有多大多大的收入,做梦似的。
哥哥没文化,明知外面的世界不是他的,他没别的想头,只想种点地,做点瓦工活,这是他能干的,不过他干啥都没长性。我自认为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然而未免浮躁,我的外出就像拖着长枪的堂·吉诃德,单枪匹马闯世界,乱撞一气,总想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却是到处碰壁,撞得鼻青脸肿。我总觉得哪里定有一个适合我的工作,可能缘分还不到。我固执地迷信打工跟女子嫁人差不多,倘若遇人不淑,必定浪费一个时期的青春,但人不能一辈子倒霉。
倒了霉,我只能回老家疗伤。圣人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我不“怀土”又能怎样?
说心里话,我真不想种田,我种田更没运气,或者说我跟田地没缘分。我也种过两年田地,那两年正赶上亚洲经济风暴,开不出工资,大多教师都包点田地种,我也种点田地,我周内教书,周末侍弄田地。可种田必须有生产资料,没有,什么都得花钱,种子花钱,化肥花钱,耕种花钱。那两年,我只能靠赊账搞农业生产,总得吃饭。我没有向单位请过假,身为教师,还有一个职业道德问题,不能误人子弟。除了利用周末侍弄田地,当时所有学生,在春秋两季,还放两周农忙假。锄地由我自己来做,割地由我自己来做,忙铲忙割的季节是雇不到人的,人都收完了,我还在忙活。冥冥之中,好像老天爷跟我结了梁子,单意跟我作对。第一年春旱秋涝,没什么收成,仅够交公的,本钱全搭进去了;第二年我的田地遭雹灾,把庄稼砸得溜平,省了秋收,就剩上火了。
种田不成,我放弃工作,背着债务,毅然决然地走出去了。我在外面混不下去时,厚着脸皮也可以回来教书的,但我这个人确实不知天高地厚,相信好马不吃回头草,非要在外面求个甜酸不成。有人劝我还是留在家里吧,挣点工资,种点田地,准成,不能年年都闹灾,说亲戚里道的帮把手,有两年就缓过来了。我不想那样做,求人不如求己,我帮不上别人什么,何必叨扰人呢?
我在外面,老家能牵挂的,不是老人,老人有哥哥养着,而是我还有一个未就学的儿子。哥哥养着老人也罢了,但没义务帮我养儿子,尽管他从不说什么,我得懂轻重。
我想,等我再走出去,不能对工作挑三拣四的,要先站住脚,一步一步来。
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2
地窨子附近山上主长黄芩、桔梗和防风,我主要刨黄芩,桔梗我不刨,扒皮挺费事的,防风碰上大秧的也刨点。这里年年有人来刨药材,但好像都是一走一过,没人细致地刨,大秧子少,小秧子多,人不大看得上眼。我没脚力可借,只能多花点耐心,粗的细的一块刨,弄好了一天也能刨大半麻袋。我算计着,刨上四五十天,到落霜季节,挣个六七百块钱不成问题。有了这样一笔钱,我可以走得远一点,也可以走走大城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至于手头没钱,我想,机会总要先有饭吃。
哥哥下山时,开三轮车去四里外的一眼泉子给我拉了小半箱水。水箱不是没装满,是车子抄近道,不小心一只轮子陷进泥塘里,哥哥把水放掉了一大半,我在后面推着车,算是拔出车轮来。哥哥说,剩下的水也够我吃一阵子的,过几天他上山来再拉一箱。其实,小半箱水,省着吃,也够我用十来天的。山上还剩些棒子面和大碴子,有几碗小米,十来斤土豆,猪油还剩一点点,最多的是盐,用一年半载没问题。哥哥还特意给我省下十八枚鸡蛋。我知道哥哥手里没有钱,我从外地回来,口袋里还有五十元钱,他要去了,说买柴油。但我相信他再来,能到小卖店赊点吃的给我带来,至少青菜猪油家里有的。
为使营养均衡,我一天只吃一枚鸡蛋,不敢多吃;午、晚炖菜,只有土豆,汤多土豆少,等我把土豆炖熟了,用筷头戳点荤油,使其融化在水面上。这种吃油方法,我的家乡叫“后老婆(娘)油”——大颗的油花漂在水面上,显得油水很大,也能吃出油味来。即便这样吃油,我也仅吃了四天,猪油吃完了。我估摸着,哥哥很快就会将猪油捎上山来的,跟前也有其他人包地的,刨药材的也有打沟塘路过的,谁都会给我捎来。我的主食是棒子面和大碴子,晚上熬点小米粥,睡觉了,吃点稀的也无妨,再说小米营养高,坐月子的人都吃小米,我必须省着吃。棒子面做疙瘩汤,或者扯面片,也只能放点盐,扔上一把临时在庄稼地里采的苋菜或灰灰菜嫩叶,没有油,白水煮兔子;玉米碴子架点杏树疙瘩火,火不能太旺,约摸着饭快熟时,明火也就熄了,靠火炭慢烘,这样不至于让饭糊底子。早晨出工时煮上,中午回来吃正好。大碴子锅里煮上一个带皮的土豆,吃饭时捣碎,放点盐花拌巴拌巴,连瓤带皮就饭吃,也挺好的。晚上,吃完饭我就睡觉,也不怕漾食,晚饭稀哩光汤,也没食可漾。
本来,晚上没事我可以看点书的,哥哥给我留了半酒瓶子柴油,让我点灯用。事实上,我带了几本书,一个字都没读过。读书和我现实的生活有一定的心情隔阂,读不下去,睡不着觉我也不点灯,眯着眼等着入眠。足见我不是一个可以枵腹苦读之人,腹笥瘠薄,难有出息。
我一个人生活在山上,没有顾忌,都是脱得精赤光光的躺在被窝上边睡,解乏,连一只蚊子也不会光顾我的屋子——蚊子闻不得炕缝里飘出来的焦烟气味——在门口嗡嗡几声就飞走了。我没想过会一氧化碳中毒,地窨子墙虽不漏风,但门和棚边都透气。有屁敞开放,伸懒腰,打哈欠,嘴里可以发出人声,也可以发出非人类的声音。世界与我无关,谁是首富,谁破产了,美国大兵抓没抓到萨达姆,耶路撒冷是不是发生了炮击事件,都与我无涉。我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百年前。是的,一百年前,这里可能只有游牧民族,他们只能吃肉,没有粮食;而我只有粮食,没有肉。这两者的生活差距是很大的。自然,整天吃肉的人必然火力旺,晚上可以搂着女人睡觉,我却只能搂着空气睡,有女人也是干看着……
劳累之所以可以忍受,是因为劳累的收获可以支撑一份野心,不能说全无意义,而劳累的直接功效是睡眠好,连神经衰弱都治了。刚躺下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室外草虫的鸣叫,再等一会儿,灶前也许会发出窸窸窣窣山鼠寻觅饭粒的声音,最后不得不失望地离去——我吃饭的地方比泼留希金门前的大道都干净。我不管外面是满天繁星还是皓月当空,是幽幽鸟鸣还是牧人款款歌声,什么都不影响我的睡眠——睡眠好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过,我不午睡,白天睡觉我有焦虑感,这是我最近几年在城里养成的习惯。
我庆幸这些年没有生过大病,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挺挺就过去了。我总觉得,只要身体不找麻烦,希望总还是有的。熬吧,熬到火候就熬出头了。我现在的处境是,有地儿熬就不错了,要懂得知足。人走背运的时候,期望值不能太高。
我每天见到的人十分有限,大多是牧人。专程光顾我小屋的人也有,一般都是在我出工后,我在山坡上见人到地窨子去,看看没人就走了。说心里话,我不太希望有人来,人来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生人也还罢了,在熟人面前,有伤颜面。我一个人在山坡上抡镐头,擦汗不怕把脸弄花;在沟膛子底下做饭,做好了吃,喝汤不用顾忌发出多大声响;睡觉脱光身子,裸得放心……
地窨子里积攒的药材越多,我越不敢往远处走,我怕照应不到,让人给偷走。这趟沟有一条通向马场的土路,来来往往的车辆也不少。我不怕汽车,怕的是也来刨药材的驴车或马车,如果知道地窨子有药材,顺手牵羊是很方便的。有时,我确实看见有人将车停在路边,南坡走走,北山看看,有时竟走到我的地窨子跟前,还好,人见屋里没人也就走了。
车走了,我常常仍站在原地想一会儿。我不想别的,想拥有一辆小毛驴车,那样可以想去哪就去哪,车走家搬。我若有车,走得再远一点,最好是少有人烟的地方,只要有药材。我也挖一孔地窨子,能防雨防蚊就行。我守着一片山,就像梭罗守着瓦尔登湖一样,说不定小日子也会温润如春。我干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有一架毛驴车的必要,我可以整个夏天刨药材,刨一车,卖一车,然后买点生活必需品。那样,我就不再到外面去讨生活了,在山里过日子也挺好的。我明知这种想法的不可操作性,却还经常那么想。人就是这样,当生活没有着落时,好胡思乱想;一旦有了着落,想象的翅膀又飞回到现实中……
总的来说,我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不死心的。
多日不见油水,我已经便秘了,拉泡屎要蹲半个小时,腿都蹲酸了。没事我多喝水,喝凉水,凉水也破坏不了我的消化系统,一泡稀屎都不拉。
一天傍晚,我刚回来,就听见屋子里唰啦唰啦响,像摩擦发出的声音。我提着镐头,抽冷子踹开门,屋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声音也戛然而止。怪了,闹鬼了不成?我四外扫视着,忽然油坛子里发出声音来。我的第一感觉是蛇,这次是请君入瓮了,坛子是葫芦肚子,它爬不出来。我凑近一看,竟是一只山鼠,挺大一只山鼠,正在上蹿下跳,每一跳都会碰壁,怎么也跳出不来。不用说,一定是坛壁上的油味诱惑了它冒险“入瓮”。瞧着它上蹿下跳的熊样子,我心一动,觉得一只肥大的山鼠足以让我美餐一顿,我有十几天没见油水了。山鼠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不忙,我只消考虑怎么吃它,炖着吃还是烤着吃。我看着它跳一阵子,没劲了,它便伏在坛子底儿喘粗气,小眼睛贼溜溜转。看着看着,我又想起二大爷的话,想吃它的念头一下子淡下来。人吃老鼠是1960年的事,不饿急了,现在谁还吃老鼠?我不是猫,纵然“我是猫”,夏目漱石的“猫”尚且不逮老鼠,我也就别多管闲事了。唉,算了,还是放了它吧,也算是我在山上做点不让山神皱眉的事儿,图个顺当。
我将坛子捧到屋外,放倒,山鼠从坛子口一蹿老远,其优美的姿势不亚于跳远运动员。我嘿嘿笑出声,至于它惊魂甫定后,会不会吱吱大笑,我就不知道了。我提着坛子沿,坛口对着落日的余晖,望望坛子里,光溜溜,倒也没留下山鼠的脚迹,也看不见它舔舐的痕迹。我将鼻子凑近坛口嗅嗅,有点荤腥味——对了,我何不用开水将坛子涮一涮,可以炖点野菜嘛。我烧了两水舀子开水,把坛子好一顿涮,然后把混了吧唧的水倒入锅里,真有油花漂在上边。再一加热,浓郁的荤腥味散发出来了。我将拨拉好的棒子面疙瘩和一大把灰灰菜嫩叶,倾倒进沸水里,边煮边搅。
冷丁见着油腥,半锅野菜疙瘩汤,我喝得精光。一般来说,吃了山鼠践踏过的油水,是一件大丢脸面的事儿,不是满肚子油水的人可以想见的,你尽可以在茶余饭后当作谈资。我敢写在这里,也不怕你笑话,我不过是想让你了解一下精致的生活是有条件的,没条件,大姑娘做了包身工也顾不得羞耻了。
人在苦熬干休的日子里,肠道并不因为喝了一点带油水的汤就有所改善,我依然便秘,照样一蹲就是半个小时,消耗体力不说,也颇浪费时间。
平时,我没觉得有多馋,也不讲究营养不营养的,主要是肚子里还有点油水。作为农家子弟,我的身体没那么矫情。但长期不见油水,老是便秘,我不得不每顿饭都搭配一点野菜,野菜也是菜。黄豆田里长有灰灰菜、苋菜、燕尾菜,掐点嫩叶,也有乳生的油菜苗子,油菜苗虽然有点辣味,但吃常了也不觉得;往远走走,到甸子上找点车前菜和蒲公英的嫩叶,放在面汤里,饭菜一笼统,填饱肚子就好。按说多吃野菜对健康大有好处,野菜是纯绿色食品,可是没油水,绿色也不绿了,屎都是黄的。当人严重缺乏脂肪和蛋白的时候,干着重活,体格再好,也扛不住劲。
油坛子被我涮干净了,空在那里,我忽然想起,可以腌点咸菜。腌什么呢?有了,桔梗是可以腌咸菜的,扒了皮,晾干了,去一去药味,腌透了,就饭吃也不错。
其实,山上的桔梗不比黄芩少,平时我不刨它,因为桔梗要剥了皮才行。我一个人在山上,没时间鼓捣它,刨一天桔梗,要剥一天皮,不上算。腌咸菜用不多,挑顺溜的一天刨点,做着饭就把皮剥了。
在山里,我吃的差,穿的破,睡的丑,熟人看不见,得以保留一点自尊。
我在山上接触的动物远比接触的人多,山鼠野兔时常见,土球子蛇、绿花蛇也偶尔碰上,鸟儿飞来飞去,在它们的眼里,人的穷富妍媸大概都一样,就是个人嘛。我见到的动物最多的是家畜——牛和羊。牛一帮两百来头,羊一群五六百腔。我想,牛最好吃的部位当属牛蹄筋,牛百叶生拌也不错;羊肉比驴马肉好吃,驴马的板肠不赖,但不如羊肉香,羊腿整个烤着吃最好,比吃烤串要过瘾,肋巴扇上的肉是“活”肉,包饺子好,特别是一咬一包油水的肉蛋儿,羊下水最好熬羊汤,撒点胡椒面和香菜末,喝到冒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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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节约用水,早晨用过的洗脸水,中午和晚上我还接着用;洗菜水,沉淀一下,也能洗脚。我主要是喝得多,怕没劲,我吃的盐多,再加上身子虚,出汗就多,我半天能喝一塑料壶水。回到地窨子,我还要先喝一舀子水再做饭,有时半夜醒来,我再喝一茶缸子凉开水。十几天光景,水箱里的水终于被我用完了。
趁着月色,我携一块塑料布去泉子里兜水,一兜子水四五十斤,也够用几天的。
背水,让我得到意外的收获。首先,我请环保人士谅解,我抓了一些青蛙。我家乡的人,捞水生动物从不当作杀生,捞点鱼,抓点青蛙,再正常不过。小溪里也有几条泥鳅,月光下没法抓,它们太贼了。我去背水,青蛙们有的跳进泉水里,有的跳进草棵里。虽是夜间,但在月光下,跳动的青蛙大小可辨,只是公母难分。我家乡年年有人偷偷收购母青蛙,说是扒蛙油,蛙油是很珍贵的。我以为,母蛙之所以好吃,是它有满腹的蛙籽。夜间分不出公母,我只拣大的抓,抓一只,用草茎穿一只;抓到月亮偏西,我数了数,四十三只,不错。天不早了,我也累了,背着一兜子水和几串青蛙,湿漉漉地走回去。
回到地窨子,我先将水倒进水箱里,用塑料布将水箱口封严实,尽量不让其蒸发。然后,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一会儿。我想,该怎么吃青蛙呢,一顿吃多少公的多少母的?这需要我算计一下,我不能天天晚上去抓青蛙,费力耗神,白天干活没劲儿,耽误正事。我数了一下公的(前爪有两个小疙瘩),然后计算一天吃俩母一公,够我吃十四天的,还剩一只母的。我决定,第一天吃仨母一公。这个算好了,我把它们放到锅里,倒一舀子水,撒上一大把盐粒子,盖上锅盖,上面压一块石头,然后睡觉。
尽管我睡得很晚,但是太阳一出,我还是醒了。我把浸好盐味的死了的青蛙晾到地窨子边的榆树枝上,留下仨母一公,蒸上,锅边贴大饼子。早饭要吃干的,抗饿。
青蛙两天就晒干了,我把它们吊在屋里棚条上——好几天没看见棚上有蛇了。
我以为我背的水只够用两天的,第二天晚上,我看还够用一天的,没去背水,吃过晚饭就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晚,如果有太阳,怕是有八点钟了。我来山上后,从没睡这么沉过,原来昨晚下了雨。我从小就有点风湿病,一到阴天下雨日,总是睡不醒。昨天傍晚,我见老云接驾了(太阳没落山,被乌云遮没了),俗话说,老云接驾,非阴即下。我将晾干的药材都装进袋子,摞到地窨子里,怕下雨。怕下雨,还真就下了。当然,也该下了,天有点旱,黄豆秧都结角了,到灌浆的季节了。
天还没放晴,山坡上雾气迢迢的。农谚云,早雾晴晚雾阴,应该不会再下雨了。不出所料,我做熟饭,云雾已经散去,天上的云变得层层叠叠的,阳光时不时从云缝射出来,西北风不大,凉飕飕的,空气里散发着黄豆秧和青草的气味,还夹杂着些微的土腥味,看来雨是下透了。
吃过饭,天不早了,我不想远走,便沿着沟帮往地窨子所在山头上爬,我想去南坡脸儿转转,刨多少算多少。刚下过雨,应该不会有人来的。平时我不翻山,看不见地窨子,我放心不下晾晒的药材。
南坡很陡,满是山杏树秧和臭烘烘的骆驼蒿,间或长几墩儿苍术。苍术也有收购的,就是价格太低,两角钱一斤干品,还要将苍术身上的毛毛搓掉,费事,自己没有车,不适合刨它。我只好往坡下走,到对面山坡去。对面是个漫山坡,蒿草相对茂盛一些,看不到几株黄芩,有几株,根系像烧的香似的。我又翻过一道梁,远远能看见嘎查的房屋。阳坡也是杏树秧子,我又不得不下到沟底,去对面的漫梁上。这里的黄芩让人刨过不止一遍了,但是防风没人刨,根系也很粗壮。因为出工晚,翻山越岭走得又远,中午我没回去,到了下半晌,又累又饿,确实坚持不住了,我背着半麻袋防风,翻两个山头,歇了好几歇,回到地窨子。
我扔下麻袋筐具,先打开门看看,药材都在,我的心也就落地了。
我做着饭,哼着小曲,觉得中午不吃饭,也值了——半麻袋防风可比一麻袋黄芩值钱,一天顶两天。吃了饭,太阳压山了。我想,天还早,该去背水了,水箱里的水顶多够吃一顿的。
其实,我走到泉子跟前,天已经黑了,好在月亮挺大,怕是中元节了。我家乡管七月十五叫鬼节,汉人到坟上烧烧纸就完了。蒙族人特重视这个节日,他们过中元节,就像汉人过中秋节一样隆重。我真想回家到祖坟上烧烧纸,求先人在我再进城时,多多保佑,但是我没法回去。
我还没到泉子边,就见青蛙们四下里乱蹦。我走近瞧了半天,跳跃的青蛙,差不多都是小不点,没见有几个大青蛙。从泉子边倒伏的草来看,我知道有人专门来捕捉青蛙了,大一点的差不多都被人抓走了。我绕着泉子走一圈,又顺着溪流往下游走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它们并不因缺爹少娘而不再活跃,或者因缺爹少娘而更加活跃。我也看见几只稍大一点的青蛙,都很贼,一跳老高,大概是公的,母的没有那样的弹跳力。真是令人沮丧,我索性不再捕抓青蛙了,倒不是我动了恻忍之心,至少在彼时我没有这样的自觉,只是我不想耽误睡眠,去捕捉几只中号的公蛤蟆,犯不着。
背水是很累人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但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醒了我不敢赖床,抓紧起床做饭。按时吃饭,按时出工,是我每天的功课。
一般来说,我刨满满一土篮子黄芩,也就晌午了;下午再刨一土篮子,太阳顶多还剩一人高。
我做着饭,天还没完全断黑,一轮圆月便升上山头,我又想起中元节来。人说佳节思亲,我没这感觉,我只想睡觉。
第二天半头晌的时候,我在山坡上看见住处来了一辆三轮车。时间不大,沟沿上就有炊烟缭绕,我知道是哥哥来了。我的心里一阵敞亮,哥哥来,我至少能吃上猪油,也会吃上一些蔬菜,干点活不至老冒虚汗,一天能多刨点药材。再说,便秘也会得到缓解,拉泡屎真难受。
我还没有走到地窨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荤油炼锅的香味。
哥哥将我吊在棚上的三十多只青蛙都煎了。哥哥带来一斤猪肉,三斤挂面条,半蛇皮袋子辣椒茄子西葫芦,五斤白酒,一罐头瓶子猪油(煎青蛙用去三分之一)。哥哥说,过几天他也上山来刨几天药材,挣点现钱好收秋,秋天花钱的地方多。
酒不酒的我不在意,我体内最缺乏的是蛋白与脂肪,尤其是脂肪,我有半年多没怎么吃油水了。在外打工的时候,后几个月只是填饱肚子,两块面包,一小袋酸辣子,也是一顿饭。
哥哥用猪肉炖了半锅茄子,真香!与炖茄子相比,我以为煎青蛙大为逊色。哥哥一再催促我吃青蛙,说吃呀,吃母的,母的好吃。我说我不怎么喜欢吃,抓来不过想增加点营养,以为你不到收割季节不会上山来。哥哥说他早想来了,头些天有点事,脱不开身,后来没钱买柴油,拖拉了。哥哥见我不怎么吃青蛙,光顾吃菜,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吃,他一顿把剩余的青蛙都包圆了,酒喝了没有一斤,也有八两。有油有肉有青菜,我才不在乎青蛙不青蛙的。我煮了一捆儿挂面,哥哥一口没吃,我都吃了。
哥哥拉着药材下山去了。我不能顿顿大吃大喝,好东西得悠着点吃,细水长流。
我大便很快就通了,也觉得身子有劲了,走路也快了许多。刨药材时,不到饿时不冒虚汗。
屋里没了药材,我就放心了。我翻两道梁到南山沟专刨防风,中午带上饭,晚上再回来。我又用两天时间,刨了足有一麻袋子防风,晾三十斤干品没问题。我倒没怕屋里丢什么,人不会来偷吃的,不值当;屋里一床铺盖是我教书时盖过的,偷去新婚用不上,裹死孩子又嫌大,做装老铺盖让活人笑话。
秋后的天气,凉爽了不少。但有两个下午,我在山上刨药材,下两阵子急雨。第二次急雨,雷厉火闪,我躲在树茅子下面,大雨中夹带几个雹子粒,倒也没怎么样,只是身上淋湿了,下过雨冷点,不过抡一会儿镐头就好了,太阳出来,一会儿衣服就干了,只有鞋克朗里泥水吧唧的。晚上回去,我洗一洗鞋,夜里放在热炕头上,早晨也干了。
自打最后那场雨下过,一连几天,我这里连个羊倌儿也没来过,路上,驴马车辆也少多了。
一天中午,我刚点火做饭,灶膛一股一股往外戗烟,我以为挡在烟囱西边的石板倒了,堵住了烟囱。我爬上沟坎,发现石板好好地立着,原来是风向不对头。我将石板换个方向立着。这时,沟里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明显是一对男女。摩托车驶到我对面的土路时,骤然减速,然后拐弯,沿着豆田的地头小路朝我驶过来。我站着不动,看着摩托车行驶到我跟前。原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两个人穿着都很时髦,一看就是一对小夫妻。摩托车停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小伙子一条腿支在地上,没动。下车的是女孩子,她三步两步跑到我近前。女孩子长着一张白皙的圆脸,大眼睛,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布衫,敞着衣襟,内穿大红色的衬衣,⋃型领口下端挑逗性地露着一点乳沟。她嘀哩嘟噜说一阵子蒙族话,太快了,我懂得的蒙语不多,她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小伙子不得不下车走过来,甩了一下他的长头发,先用蒙语跟我打一声招呼,他塞努。我说,你好。他立刻改用汉话,问我去咜倴伽拉嘎怎么走。这个蒙族地名我听说过,沟口有三条岔路,朝东那条是通向我家乡的,朝南、朝北两条路通向哪个嘎查我就不知道了,我让他到路口等一会儿,那里经常有车路过,再打听打听,别走冤枉路。小伙子对姑娘说,雅不雅(走)。姑娘大概以为小伙子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信息,冲我笑着用蒙语道一声谢,白亿日啦!她笑得蛮好看。
我站着不动,望着他们远去,摩托车到了岔道口,停了一下,没有车路过,然后他们径直朝南驶去。
后面几天时间,我这里来过一个羊倌儿,说了几句话,喝了半舀子清水走了。
秋风渐凉,屋棚上,我再没见有小蛇,它们长大成蛇了,大概各寻安生之所去了。我想,如果我明年再来(希望永远不来),它们不因冬僵而失去对“故居”记忆的话,会认得我的。
就在我将哥哥带来的油与菜都吃完了、还剩几斤酒(哥哥走后我一口没喝)的时候,堂姐带了两辆三轮车也来这刨药材了。他们共有八个人,其中有一对两口子。别人来我不觉得怎样,堂姐来却令我吃惊,她平时是个药篓子,病病歪歪的,说话有气无力。可她来到山上,说话中气虽显不足,但走路一点都不慢,好像她的一身病都洒在路上了。我想,钱这个东西,真是好玩意,什么时候都能创造奇迹。钱能让严监生为一根灯芯而苟延残喘,让垂死的葛朗台眼放光芒,让多病的堂姐忘却病痛,也使得追逐别样生活的我不把吃苦寂寞放在心上。
我的窘状,一下子在老乡面前一览无余。堂姐一见我,眼泪叭嚓的,说看你瘦成啥样子了,念那么多书,跑山上来遭这份洋罪!你哥也是,让你吃的都是啥呀?以后你别做饭了,我做。其实,我回来时,她已将饭做好,用我的四颗鸡蛋(我一直没舍得吃)打了一碗鸡蛋酱,还做了一道猪肉炖茄子、土豆,主食白面烙饼。这是我回家以来,吃的最讲究的一顿饭。堂姐带来一些吃的,猪肉白面茄子辣椒土豆,还有一捆粉条子。农民干挣现钱的活,是肯下伙食成本的。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有几斤酒。堂姐是喝酒的,别看她体格不怎么样,半碗酒下肚,声音立马洪亮起来,百病全无。劳累一天,喝点酒,大家聊聊天,吹吹牛,也挺惬意的。
他们来了,我可以坐车走得远一些,多刨点,晚上再坐车回来,轻巧多了。同样干一天活(中午带饭不回来),我的收获比他们大多数人也多。我习惯了到一个地方,粗细药根一块刨,不愿意满山跑,多抡几镐就是了。他们跟车跑惯了,只拣粗药根刨,虽然看起来比我刨的多,但不如我的压秤。粗根的黄芩一般都是空心的,细根实心居多。
夜里,那对车主夫妇在车上架了个帐篷,睡在车斗里,四个人跟我挤在火炕上,有两个小伙子打地铺。堂姐体质弱,我把炕头让给她。
堂姐跟车主夫妇开玩笑,让他们晚上睡觉老实点,别溜了车。临睡,堂姐悄悄塞到我被窝里一个苹果。第二天,我把苹果带到山上,绿油油的苹果,我有一年没吃过苹果了。
4
他们住在我这里,我坐三轮车也不用出脚钱。
每天出工,他们都问我去哪座山头,也就是说,哪座山头我没刨过药材,我刨过的山头,捡漏儿都困难。头两天,我领他们到西南方向转,后来我想去西山梁走走。有人说,翻过西梁是马场,头两年那里去的人多,怕是没多少药材。他说的可能是对的,我说,顺着路好开车,到了西山下,人可以分散南北两个方向,不必翻西梁。
其实,我早就想去西梁头看看,看看我当年刨药材的山坡,看看我住过的土屋,不到跟前也行。没有车时,我步行太慢,一直没去过。现在有了三轮车,十来里路,一脚油门的事儿。
不管走多远,他们好像并不担心药材放在地窨子边会丢掉,不像我那么小心。他们不怕,我的胆量也大了,大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是我太看重自己的劳动成果了,也许是我将人性估计得太恶劣了。
车子到了西山根下,人们便散开来,有往南山转的,有往北坡走的,没人上西梁,都知道翻过西梁是马场北沟。只有我一个人沿土路往西梁上爬。
我爬上山垭口,眼前却是与山垭口齐平的草甸子,海拔骤然升高,远望旷野漫谷,没什么树木,绿草萋萋,是绝好的天然牧场。我站在垭口的土路边,看见了当年我们住的房屋。它不再是土屋,是一溜红砖红瓦房,房子边是很大的一个羊圈,草甸子上不是马群,而是一群羊,绵羊多,山羊少。羊群边不是骑马的牧民,而是骑着摩托车的牧民。我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起二十年前刨药材的一幕幕——
读高中时,最后一个暑假,我在那幢房子后边的山坡上刨过黄芩。我当时跟着三个老头一块来的。老头中一个是我二大爷,我俩一辆汽包车。
那个山坡沾点沙土地,当年长了很多黄芩,根也粗壮,好刨。我们有屋子住,就是没清水。离土屋六里外有一眼机井,老沈头认识看机井的人,我们用塑料壶灌了点井水,也仅够做一顿饭、烧一壶茶的。二大爷说,房子旁边车道沟里存有雨水,积水腥点,也能做饭,也能喝,吃两顿就好了。就这样,我们在那扎了营。我小啊,我只能随帮唱影,他们能喝我就能喝。但是,老沈头的驴子死活不喝,刨了两天药材,急得老头满嘴起燎泡。好在第三天下了雨,驴子吃了露水草,不渴了。
天晴两日,来了一伙打羊草的蒙族人,他们将我们从一间屋赶到另一间屋,其实两个屋子大小一样,只是我们先住的屋子有南北两铺炕。他们来了两挂四套马的大车,一车拉着水箱,一车拉一匹死马,好大一匹马,是马场的种马,因崴折了腿,三瓜俩枣卖给了他们。我一直搞不明白他们是哪个嘎查的,承包了马场打秋草的活。
那是我第一次跟蒙族牧人近距离接触,但我对他们的印象毁誉参半。他们来的当天晚上,用芟镰刀片剔过马肉后,早晨芟镰找不见了,有人硬说让我们偷走了。怎么可能,三个老头领个半大小子,大半夜里,我们吃饱了撑的还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偷一群小伙子的东西?后来,他们在干草下面找到了,但那个以为我们是小偷的人并不认为错怪了我们,好像是我们在露了马脚后又偷偷埋在草下的。总之,在一些蒙族人的心里,容易以偏概全,觉得汉人都坏,不知是哪个汉人伤害过他们。这是让我特别不舒服的一件事,我一直记忆犹新。
不过,成见归成见,大多数蒙族人对我们还是比较友好的。他们将马头、马肺子和部分马肠油送给了我们,另带一根马胜和两个马睾丸,并让我们用他们水箱里的清水,只是驴子不能喝。
说也怪,自打他们来,老沈头的驴子也喝了车道沟里的水。马胜、马睾丸让三个老头就酒吃了,我一口没动。一个硕大的马头,我们用斧子劈开,借他们一口大锅,用杏树疙瘩煮了一整天,马肺子卤上盐,用肠油炒着吃,一顿炒点。一个马头,我们半个月没吃完,剩下一些熟肉,我把它们晾干带回家了。这是让我感觉蒙族人很慷慨友善的地方,至今想起来,感到特别暖心。
我从小就喜欢跑山,七八岁跟母亲割猪鬃草,十来岁就上山使钎子挖药材。高中第一个暑假,我跟父亲去红胡子沟打野挖赤芍(我在一篇小说中描写过),本次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我能抡动镐头了。跑山对我来说,司空见惯,打野也不足为奇。
穷人家的孩子,大人能遭的罪,我也能遭,罪是人遭的。我的脑海里,时刻都想着摆脱贫困,有钱挣,没有遭不了的罪。孔子说过,君子忧道不忧贫。我不知道什么是“道”,我只知道“贫”的滋味很不好受。
一个暑假,我刨的药材能卖四五十元钱,为穷家解决不小的问题呢。我挣的钱,用在我自己身上的,母亲至多扯几尺布,给我做一条单裤,再给几块钱买菜吃(我读高中时,二分钱一碗菜,柴、粮自带)。我从小就知道钱的重要性和可靠性。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我还是个穷光蛋,一事无成。
不管怎么说吧,眼前的房屋和沟坡确曾给我的少年以希望,我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能不来看看吗?咋说那里也有我少年的足迹,看着它,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堂姐做完最后一顿烙饼那天,哥哥一家人也来山上了,连嫂子都来了,家里留母亲和我儿子,母亲能做饭。哥哥一家来了,别人只好支了一架帐篷,住在地窨子外,只有堂姐还睡在炕头上。
哥哥说,这次来就不走了,什么时候收完秋什么时候走。
是的,黄豆叶子已经发黄了,有的豆秧顶稍的叶子开始飘落,不出半个月,就要收割的。但是,我对哥哥家的豆田不抱多大希望,别人家的豆田还有个豆田样,哥哥家的豆田像一片草场,看不见豆秧。
哥哥这次来山上,像是专程来改善生活的,大米白面,鸡鱼肉蛋,全了,还外带一大壶二十斤白酒。我心里直画魂儿,哥哥是不是将我刨的药材卖了,不然他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多吃的喝的?我不问,他也不说。
我原也没想等收了秋再走,我想再刨几天,卖了药材就走,赶早不赶晚。
哥哥在农村是个不错的厨师,只要有食材,他不让别人通手,他总是做得很好吃。堂姐也说哥哥做饭好吃。可是,我吃到嘴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我甚至留恋我一个人时的饭食,尽管简单粗糙,我吃着舒心。
有自家的车,我不能再坐别人的车上山了。但是,我和嫂子常常坐别人家的车下山,哥哥总比别人下山早。哥哥干活很麻利,干啥像啥,就是没长性,干点就知足。他只有弄吃的有足够的耐心。他老早下山来,是想趁天不黑烧菜做饭,等大家都回到地窨子时,他已经喝上酒了。
一早一晚,天气很有些凉意了,特别是早晨,披着棉袄还有点打哆嗦,中午却又火辣辣地热,正是二八月气候。不过,一到下半晌就起风,哥哥家的豆田里晃悠悠的莠草唰啦啦作响,埋在草中的豆秧黄叶翩飞,豆荚由绿转黄,又由黄渐渐转为褐色,一天一个样。
当豆叶完全落尽时,堂姐他们下山了,哥哥也随着下山去了。哥哥说,卖了药材买柴油,顺便再办点嚼谷,割地不是轻巧活,伙食不行顶不住。
我和嫂子侄子侄女在山上开始割豆子。
哥哥再回到山上,说他将所有的药材都卖了。他说的“所有”包含了我刨的药材。我万分的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留在山上,跟他们一起割地。
割豆子不同于抡镐头,原也不用出多大的力,就是累腰。别人都比我割得快,我割一天豆子,腰酸背痛腿发沉,吃的再好也难以提振精神。天一黑我就睡了,睡一宿不解乏。
别人家都是割一车豆子,往家拉一车,哥哥家一气割完,也不往家运,说是柴油不够。哥哥在地头平了一个场院,让嫂子领着侄子侄女趁别人车回家去了。哥哥和我留下来,一车一车往场里拉豆秧,准备就地打场。
地里的豆子还没有拉完,蒙古包的牛便撒手不管了。人说九月九大撒手,还不到农历九月,他们就不管牲口了,不知谁定的规矩。这给我们带了巨大的麻烦。
白天,我们一面运豆棵,一面随时赶牛,稍不留意,牛就进到田里吃豆子;夜间,我和哥哥一人拿一个手电筒,站在地两头,用手电筒往田里照,发现有黄绿颜色的点点亮光——牛的眼珠子,就得跑过去赶牛。
我们起早贪黑,终于把田里的豆棵从牛嘴边抢夺回来。
场院地方小,好管理些。不过,也常有群牛围绕着豆秧垛转,觊觎你不注意,伸嘴扯一束豆秧就吃。你赶过去,石头瓦块地投掷,只要已经叼在它们嘴上的豆棵,甭指望它们丢掉。我真想找把刀子,捅它一个胖的,吃肉!
哥哥用三轮车将豆粒好歹脱了两遍,把豆秸围着场院垛了一圈,在西北方向留了一个四米宽的过道,也是留的风口,好扬场。
哥哥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扬场,他开车下山去雇车往回拉豆子,哥哥又没钱买油了,不知道那么多钱,他都花到哪里去了,光是买吃的,顶多三四百块。我和大家刨的药材,怎么也能卖一千多块钱。也许他还了要紧的债务,刨药材季,也算收个“秋”啊。
自打蒙古包将牛群撒大营后,我再也没住过地窨子,也没睡个囫囵觉。我在豆秸垛里掏了一个洞,晚上钻到里边打个盹儿,不敢大睡,时刻留心牛的光顾。再说,场院在半山坡上,又是风口,新垛的豆秸垛四处透风,深秋的草原,夜风是很冷的。我睡一会儿,听到动静,立刻爬出来赶牛,有的牛能翻过豆秸垛来偷吃豆粒,畜生!
我手电筒不离手。夜深时,我把聚集在场院附近的牛都赶到一起,然后再赶着它们往沟里送,送出三四里地,回来能睡一会儿;等另一拨牛来了(夜间的牛都是一帮儿一帮儿的),再赶走;赶上三次,天就亮了。
早晨,我在地窨子外的土灶上做饭,用火加着十分的小心,满山的枯草败叶,大意不得。做好饭,将火碳用洗脸水浇灭,一个火星都不留。我做一顿饭,要够吃两顿的,一顿吃热的,一顿吃凉的——我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没有时间做饭。水,大多时只能喝凉的。晚上牛来得晚,我可以烧点开水,净喝凉水,夜深天冷,身体内外都是凉的,受不了。
吃了早饭,我就扬场。山风有时很大,尤其过半晌,木锨抬得高一点,豆皮豆子一块刮走了。有时,一股风踅回来,又将下风头的豆皮子踅进豆子堆里。我顾不得,刮走多少豆皮算多少,扬个大荒儿,拉回家再说吧。
牛这牲口,在掠夺食物上精明得很,只要场里还有豆子,它们绝不吃豆秸,连豆皮都不吃。趁你在下风头扬场的时候,它们也会从过道口大模大样走近豆子堆,枯哧枯哧就是几口,你举着木锨赶过来,它们扭头就跑。白天,有成群的牛,也有放单儿的,一个个比鬼都贼。有时,我真想管够让一头牛吃个饱,撑死它个狗娘养的!但一想,不行啊,豆子还在山上,人生地不熟,牛吃豆子看紧点,给撑死了,我吃不上牛肉不说,牧人来找麻烦,弄不好,豆粒都运不回去,上哪儿说理去?
一天早上,风不大,我正在扬场,蒙古包的人来问我豆皮子怎么卖?我说你给一千块钱吧(顶多值二百元钱)。他勒转马头,一溜烟跑走了。这是我要的效果,我扔了也不给他,他对牛稍微尽点心,也不至于让我白天黑夜不得消停,他管理点,我把豆皮子送给他也乐意。
哥哥回家第三天,雇来一辆“半截子美”,一次拉三十袋子,一天跑两趟。如果我扬场干净点,豆子里不夹带豆皮子,贪点黑,一天三趟也拉完了。那几天的风刮得大,早晚能扬场,也是连汤狗不捞的,豆子皮子大杂烩;白天一抬木锨,连豆子都刮飞了。
连豆子带皮子,前后装了五车。第三天,我跟最后一趟车回了家。把豆皮豆秸都扔给了牛群,也不知那个牧人知不知道我们不要了。
回到家里,我走不掉,更加闹心。我在哥哥家一刻都站不住脚,看着摞得满屋子虚虚泡泡的麻袋,我的心也是虚的。哥哥并不急着收拾豆子,好像是专给来讨债的人以希望的,也像是先炫耀一下。
我在山上尽管冷一些,吃不好,睡不好,但我干着活,倒也稍微安点心。回到家,我只想找点活干,只要不让我在哥哥家收拾黄豆就行。
当时,堂哥家正打场,堂哥种了几百亩田,比哥哥家还多几倍。但是,堂哥的田地侍弄得好,庄稼长得就好,从收割的黄豆棵子垛来看,收成是很可观的。我就帮着堂哥打场。我吃住基本在堂哥家。
人都知道我要走,亲戚里道的也有喊我吃顿饭的,大面上过得去,只要我不张口借钱。
天气确实很冷了,但我晚上能睡在热炕上,一日三餐,热热乎乎,心里虽不十分踏实,但也能睡得着,主要是我还在干活,干活就睡得好。不干活时,我也到别人家走走,不是借钱,也不是蹭饭,只是在哪都站不住脚,心里长了草似的。
记得有一天,刮着大风,街道上乌烟瘴气,没法打场,侄女叫我回家吃饺子,我从堂哥家往哥哥家走。人在落魄的时候,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尊严不尊严的,天冷,我穿着林业工人的劳保服,林业工人戏称为“装老衣服”(黑棉袄黑棉裤),没加外套。我的一身装扮,若躺在炕上,准像一个将入殓的死人。我走在街上,碰见中学的一位同事。他戴着皮帽子,架一副墨镜,扎着大围脖儿,顶风推着自行车,周末回老家。他上下打量我半天,愣眉楞眼的。他大概没想到我竟混得如此不堪。我真想跟他喝一顿酒,他说忙,摘了皮手套,跟我握个手,就走了。
刮了两天风,说停就停了,挺好的太阳,暖融融的。
堂哥的豆子还没完全归仓,街上就有来收黄豆的。我让堂哥卖点,给我凑四百块钱,路费百把就够,大冬天,我不能走得太远,但要有点余头,给找工作留有余裕。我确实得走了,我怕大雪下来的时候,行路不便,家乡的土路,说让大雪封住,十天半月走不掉。没活干,让我在家再呆上一段时间,我怕我疯了。堂哥说,现在豆子刚脱粒,用钱的都急着卖,给不上价,我想再等等,实在你要走,我给你借四百块钱。他没问我四百元钱够不够,很快就把钱交到我手里。
我口袋里装着四百块钱,回到哥哥家,跟哥哥说我明天走。哥哥说,等我把豆子收拾出来,多给你带点路费,四百元太少了,穷家富路,出远门不容易。我知道他能做到这一点,哥哥是哪用急先顾哪。如果我在家等几天,他就会发动全家拾掇黄豆,也不管价格好不好,用急三等价,卖了,我用多少,他都会给我拿上。不过,我想的是,给我拿上钱,我走了,债主逼他我自然看不见了,我不想让哥哥对债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奈无赖之举。我对哥哥说,不用很多钱,四百块钱,我省着花,找到工作就好了。
这次进城,我在心里发狠,不管什么活我都干,累点脏点,我也干,哪怕白干,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混过今冬,就到了春天,我希望我的运气也能春暖花开。
那天晚上,我住在哥哥家。儿子一向挨着奶奶睡炕头,那晚却钻到我的被窝里,悄悄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没走,他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哄他说,快,等爸爸落下脚就回来接你,咱们进城读书,城里学校美气,都是楼房。我给他画了一张大饼,他再没说话,很快,小脸贴着我的胸脯睡着了……
早晨,嫂子和母亲一块给我包了饺子,儿子也早早起床,跟我一块吃饺子。他只是吃饺子,吃了一个又一个,什么也不说。
我走了,儿子还在吃饺子。哥哥抹着眼泪送我出大门。我坐上班车,车上没有几个人,我走向最后一排座位,坐下。车子马上拐过山头了,我透过后窗玻璃,看见哥哥还竖直地站在路边……
我进了城,前后又做了三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都多了几分耐心,有时也难免白忙活。白忙活就白忙活,我也没想过回老家。女人不可能一辈子遇人不淑,打工人也不可能总是遇上老赖。人这一辈子,净抱怨别人也是不对的,要自己先做一个好人。婚姻的好人是包容,职场的好人是先把事做好。